我自己确实也发觉了。以前是一片黑暗,现在仍在黑暗之中,但有了一丝阳光,虽然只有一丝,却无比耀眼。
到了四月下旬,认为岬洋介是魔法师的人不止我一个了。
刚出院的时候,我连布尔格弥勒的《阿拉伯风格曲》的两个小节也弹不好,但当我在工藤老师的注视下,完整地弹完这首曲子时,我比任何人都要惊讶。就算眼前突然出现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惊讶。当然,我弹得并不完美,有两处弹错音,结束时也节奏错乱,但我弹完最后一个音的时候还是觉得宛如做梦一般。我的指尖还残留着痛感,只听见工藤老师道:“弹奏了三分钟后手指就无力了,但还是按准了音,左手的和弦也弹到位了,比起别的学生来也不见得有多逊色。”
弹奏出这般琴声的人除了手和脸,身体的其他部位都缠着绷带,周围的人心情很复杂。
“你手指的皮肤真的移植过?”工藤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指。
“才两周的治疗而已,能弹成这样,真是惊喜。要么是康复训练的指导方法太出色,要么是香月同学的资质本来就出众啊。”
当然是前者了——虽说有点遗憾。
“只靠资质是不可能恢复这么快的,一定是付出了流血般的努力吧。我们当时一直同意把你评为特优生果然没有错,一定要以这样的状态坚持下去。那么,全身被大火烧伤的香月同学都能做得这么好,其他那些身体完全健康的同学可不能输啊。”
虽然我很感谢老师的称赞,但最后一句真是多余。也许是因为身体变成了这样,我敏感的皮肤对周围的气氛也很敏感,那些注视着我的目光中,有称赞,也有嫉妒,有兴奋,还有冷笑。
称赞与兴奋转瞬间就消失了,嫉妒与冷笑却在持续。
下课后,站在那里等着我的,又是那三名女生。她们好像要围住拄着拐杖的我,用同样的速度走过来。她们与我接触的方法真是巧妙,决不触碰我身体的一根手指,而是触碰我的自尊心和羞耻心。
“香月同学,好厉害!使出浑身力气弹奏的布尔格弥勒的练习曲,真是感动!不愧是在顶级医院被顶级医生所治疗的!真好呀,只要有钱,连命运也能战胜!”
有里笑出声来,另外两人连忙附和。她们三人也是音乐系的学生,一定也知道岬老师。如果告诉她们我的另一位主治医生是岬洋介,她们不知会是何种脸色。
时坂惠的笑脸上充满着恶意:“不过,想想看真是十分出色的演出呀。全身烧伤的女孩儿,承受着流血般的痛苦,忍受着康复训练的折磨,面朝钢琴,听着真让人想流泪啊。这样一来,感动程度能翻一倍了,哪怕演奏水平一般呢。”
“啊,说得对说得对,这么一想的话,香月同学真是了不起呀,因此而让工藤老师和同学们心服口服,真的好像女王殿下一样!”
“结果就是一场‘绷带’演出,布尔格弥勒的练习曲是初级曲目,这个班里的学生都能达到这个水平,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吧。”
“啊——美登里不要说得这么过分嘛。”
“可是、可是,绷带下面是什么样子,班里的人谁也没见过呀。就跟眼镜女孩取下眼镜就变漂亮一样,说不定取下绷带里面是雪白的肌肤,这样就更厉害了,多有戏剧效果呀。”
“呀,香月同学,就一次,取下绷带让我们看看?这是朋友之间的友谊嘛。”
在这些人面前?亮出我丑陋的身体?愤怒与羞耻让我的脸如火烧一般。
我想塞住耳朵,双手却拄着拐杖,我想背过脸去,但三个方向全被围住。那感觉好似倾盆大雨淋在我身上,我却没有撑伞。无处可逃,这三个家伙在等着我自己取下绷带。也许她们看到我的皮肤,会吓得落荒而逃。大概就是那样的反应吧,但是明天必定会被她们当做怪物来看待。
所以我没有作出任何回答,一个劲儿地往外走。因为我有着这般的外表,她们一看到我就会心生恶意。只要走出学校我就胜利了,她们也知道这一点,每当我走一步她们就向我抛来揶揄和挑弄的言语。我封上耳朵,封上心房,往校门赶去。
终于走到了校门口,只觉得槽牙很痛,因为我刚才一直咬紧牙齿吧。
我坐出租车回家。虽然知道这样会被嘲笑,但每天让家里的人接送也不现实。考虑到出租车的后座不会有什么冲击,比较安全,所以就选择了这种交通方式。
回家之前,我顺路去了医院。今天除了要注射抗生素,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快地向新条医生汇报康复训练的进展情况。
在医院的娱乐室里,我用风琴演奏了《阿拉伯风格曲》。
新条医生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哈哈,所谓痛快的心情就是如此吧,看到新条医生那一本正经的脸完全走样,真是让人乐得不行。
“你这个病人,人院时也好出院后也好,都令人震惊啊……到底使了什么魔法?”
我向他说明了岬老师给我上课的事情。虽说医生好像并不知道岬老师的名字,但他听到按键与运指的方法时,也露出了赞赏的神情。
“不要负担不必要的体重,这就是理论上的姿势……不要用力,连续运动……与其指尖用力,不如注意要伸展肌肉……嗯,这就是进行有效康复训练的基本概念。也许是偶然一致,但如果是知道这些东西所以才这么教的话,这个姓岬的男人可不一般哪。他是个钢琴家?有名吗?”
“弹琴的人都知道。”
“是怎样的演奏?”
“我只在电视上看过,但都看得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有意思,真想见见他呀。”
被新条医生这么一说,不知为何,总觉得好像我的自家人被夸奖了一样。
“听了你的演奏,恢复情况就一目了然了。不,是‘一耳了然’。手指的运动自不用说,连强弱音也弹得很分明哪,能持续多长时间?”
“三分钟,之后手指就无力了。”
“无力的原因是皮下组织和真皮还没有完全愈合吧,但仅仅两周,这样已经很好了,实在很了不起。作为音乐疗法的一种,这很有报告价值。更让人吃惊的是你演奏中的表情,紧张与迟缓的交替明确地表达了出来,这和手指的运动也有一定关系吧。以后,那个人还给你上课吗?”
“应该吧……”
“那我就安心了。”
那张总是板着的脸露出了放心的神情,我感到很意外。
“您很担心我吗?”
“我在玄关送别你的时候,心都是悬着的,不是担心,而是害怕。现在可以对你坦白了。我当时已经做好了下次见你也许就是在被运过来的担架上,或是在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上。”
这是黑色幽默吗?我真想当做没听到。
“哎呀,我真是那么想的。实际上发生过这样的事,植皮手术之后,自杀的女性患者还不少,那种心情你也能了解吧。”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的确,那种心情我再了解不过了。
尽管有岬老师的魔法,但有时候,还是会突然间觉得自己被绝望所笼罩。
“我偶尔听到经手过的病人自杀的消息,会被那种无力感所折磨。我会思考,外貌上的手术是不是就算看起来成功了,其实最后还是失败?切齿扼腕……就是这种感觉。好像自己的存在价值被全部否定了一样。所谓医学,不管是基础还是临床,首先都是挽救人们生命的学问,如果患者最后亲手结束了生命,那就是最糟糕情况了,当然更惨的乃是患者本人。法国有句谚语说:‘女人只要拥有美貌,她的人生就获得了一半幸福。’当下的社会中,这句话肯定算是性别歧视吧?‘一半’无疑是含蓄的说法,实际上又何止一半?虽然有人说外貌不重要,但对女性而言,美丑毕竟是能够左右人生的大问题。脸上的伤就是心上的伤,如果心上的伤不能痊愈,再完美的缝合也失去了意义。所以今天我一看见你就安心了,尽管尚未痊愈,但比起人院时,你已经变了,而且是朝好的方向,你自己发觉了吗?”
我自己确实也发觉了。以前是一片黑暗,现在仍在黑暗之中,但有了一丝阳光,虽然只有一丝,却无比耀眼。
“人的外貌和内心相互关联,随着外貌的变化内心也会变化,反过来也是一样。所以我为了缝合人们心灵的伤口,拿起了整形外科医生的针和线,虽然这个听起来有点像旁门左道。”
“旁门左道?哪里像旁门左道了?”
“你没在日本史里学过吗?日本的医学在杉田玄白著成《解体新书》之前,都是以药学为中心,使用手术刀被认为是污秽之事,切割以及覆盖患者的肉体也被认为是旁门左道的医学。所以外科就是这样,而且这个旁门左道中的旁门左道就是我们整形外科,没有生病,却要使用手术刀,直到今天仍受到排斥。”
“怎么会呢,医生您的手术明明足那么完美!”
“真是感谢你对我的维护。整形外科是个新兴医学,没有历史传统,被轻视也是没办法的。我们使用凿子和榔头,甚至还有锯子,所以被其他科背地里叫做木匠。最好记住这一点,权威的世界里必然会有等级制度。”
“电视里有那么多的美容整形广告,难道不是已经被社会认知了吗?”
“因为有大量广告,所以被认知,那是因为不打广告就无法被认知,与消费金融是一个道理。”
新条医生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不论是疾病还是伤痛,无论是内科医生、外科医生还是精神科医生,我们都以人的不幸为食,不管哪个都像是无价值的买卖。但是看到患者被治愈后的喜悦,以及像你这样的变化,就会觉得自己所做的有了意义。自己的所为能改变患者的命运,我觉得很骄傲。”
他停止自嘲,转向我,眼镜后面的视线宛如箭一般被射出。
“要前进吗,向着钢琴家之路?”
一瞬间,我语塞了。这是每个在音乐系专攻钢琴的人所抱有的梦想,听到医生这天真的鼓励,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那三名女生的话虽然令人愤怒,却是事实,我虽然克服了身体的障碍,可弹奏的只是初学者的练习曲。如果是岬老师,他一定会说,观众们不是为了看身体障碍者克服困难才来观赏比赛,是为了听配得起票价的音乐而来。演奏者想要的也是掌声,决不是同情与怜悯。
岬老师的魔法确实了不起。不过,他的魔法有理论基础,理论展示了其可能性,同时又规定了其界限。没有一种魔法能彻底解除身体障碍者受到的束缚,能在钢琴比赛上获奖的钢琴家,需要有超出普通人的资质与超出普通人的练习量。
而我连普通人都算不上,能成为钢琴家吗?所以,我只好回答:“……我也不知道。”
“是吗?”新条医生淡淡地道,既没有一丝责备,也没有一丝遗憾。
他的态度像是在说,我并没有过度的期待,也不会给你无理的压了。但是他的眼神不一样。
“下次注射时,请再一次演奏给我看,我想确认你的恢复情况。”
他虽然又板起了脸,但可以从他的口气里听到那藏不住的喜悦。在这里演奏,我们都能得到相通的快乐,真好。
我和医生告别,然后右胳膊倚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在这时——
啪啦一下胳膊就失去了支撑。
我的身体向右倒下,一瞬间我看见拐杖头儿被吸向地板。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都来不及闭上眼睛。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板上——
“咚!”
鼻子离地板仅有三厘米时,身体停住了。只觉得一阵刺痛,我回头一看,左肩被狠狠抓住了。
“没事吧?”又是这一幕。前几天也是这样的情况,尽管救我的人不一样。
我望着拐杖,刚才拐杖头儿被吸向地板是我的错觉,那是极短的一瞬间。拐杖是适于调节长度的活塞构造,带有弹簧的调整片自圆筒一侧的孔中往外凸起。但这时的调整片完全隐入了拐杖内部,所以无法同定住圆筒。
新条医生晃动拐杖,里面咔啦咔啦作响。
“卡子失效了吗?原来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难道是金属疲劳?从外表看,也不像是被用坏的啊……我马上拿一根新的给你。”
“啊,请等一下,那个坏掉的拐杖我想拿回家。”
“嗯?那好吧。”
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抱着坏掉的拐杖走出医院。虽然要把它拿回家,但我坐在出租车里时,都不愿意把它放在腿上。
直到刚才它都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却是个给我带来灾祸的东西,我甚至都不愿去触摸它。
回家以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拐杖的事,因为应当被告知此事的是另外一个人。
晚上,岬老师来了以后,我向他说明了此事,并拿出拐杖。
“又出事了吗……事态很严重啊。”
岬老师把圆筒从拐杖中拔出,朝反方向一摇,一个棒状物滚了出来。
“你看,调整片是依靠弹簧之力来伸缩的,但是这个弹簧断了。调整片的前端凸起,不管怎样的弹性都无法让它凹回去。不是弹簧断了,是被切断了。切断面很平整,能看出这是被钳子之类的东西切断的。另外一头呢?”
“另外一头没有问题。”
“……我真不想说出下面的这番话。”
“什么?”
“只有一头捣鬼的话,就能感觉到强烈的、不寻常的恶意了。你想想,如果两头都被捣鬼,两头同时收缩,身体就会从膝盖下方垂直地往下倒,最多就是膝盖或者肩膀痛。但是假如只有一头失去支撑,身体就会从肩膀方向斜着倒下,受伤程度要大得多。如果是倒在地板上都还好,万一是在马路上呢?或者像上次一样在上楼途中呢?”
我的脊梁骨一阵发凉。
“还有一番话,我只好说出来。这次和上次一样,都是暗中不起眼的捣鬼:自然剥落的防滑物,自然坏掉的拐杖。因此就算你出事,没人会注意这些细节,而认为是偶然的事故。
“而且你在何时、何地发生事故,都不重要。不,甚至连是否发生都不重要。所以,因为是具有很大不确定性的计划,反过来很难露出马脚,如此狡猾,可算是奸计了。”
岬老师结束了他的讲话。
别的不说也能明白了。趁着拐杖没被使用时,把钳子伸入圆筒中,切断弹簧,这只有在拐杖不在我身旁的时候才能办到,我坐着时,睡觉时,以及上卫生间和洗澡时,算起来也只有这几个时候。因此,干这种事,家里人的机会绝对比学校的人多。
剥掉阶梯上的防滑物,也只有家里的人能够办到。果然,这个家里的某人,想要我的命吗——
“发生一次就算了,发生第二次就不是偶然了。”
岬老师凝视着被切断的弹簧,他的眼神与上次不同。那眼神既不是和蔼的老师,也不是热情的钢琴家,而是注视着试管的化学家。
“圆筒直径不过两厘米,只有扁嘴钳才能插入。这个家里有扁嘴钳吗?就是前端像鸟嘴般尖利,用来做工和修理电器的那种?”
“应该有,爷爷制作塑料模型要用。”
“是吗?之后找找看,我想稍微调查一下。啊,你跟家里人说过这些吗?”
“还没告诉任何人……”
“那就好,不说是明智的。”
“他还不知道你发现了拐杖捣鬼的事,仍在等着看你遭遇不测。最近他应该不会采取新的行动。”
“那么,犯人果然是这个家里的人……”
“也不一定,但是你得提高警惕。”
“可他为什么非得要我的命呢?”
“灰姑娘呀,还有传说中的英雄呀,一般都逃不过被坏人追杀的命运。”
也许是顾及到我的心情,岬老师开玩笑似的没有作出犯人就是家里人的断言,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
同一个屋檐下,有人想要我的命。好一会儿,我的心都冰冷得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