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是在昨天接到山野的电话。
“我家小舅子犯下杀人案件被警察抓起来了!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相信是他干的,可是又有目击证人,当场以现行犯的罪名被逮捕了。虽然我不敢打包票说一定是被冤枉的,但总希望看看能不能帮他些什么。”
仙道考虑几秒钟之后便答应了。原因是他了解山野这个人,也相信山野的直觉。想当初案子可以水落石出,多亏有山野的提醒,这次他的判断应该也不会错才是。更何况,仙道一直想对他当年热心协助表达感谢之意,接下这个请托无疑是报恩的最好机会。
“不过,先别抱太高的期望,是不是真能帮上你什么忙我不知道,总之,我先去看看再说。”仙道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因而附加了这句话。
就这样,两个小时前,仙道搭乘飞机来到女满别机场。出机场后,仙道自行租了一辆车,直奔山野居住的小镇。
这个小镇面对鄂霍次克海,人口约有八千人,居民主要从事渔业,特别是鲑鱼的定置网和干贝的养殖渔业。
在此之前,仙道不曾因为工作来到这儿,只有在一次旅行时经过。因为,凡是要去知床或网走观光,几乎都得经过这个小镇。
车子来到小镇上最大、最主要的一条街道,山野一边开车一边说明:“沿着这条街,有银行、商店,走到底则有几家水产加工厂。至于公务机关和警察署,在稍微内陆一点的地方。”
虽说是小镇最大的一条街,但街道两旁不要说高楼大厦,连三、四层楼高的建筑都很少见。但或许是因为面海的关系吧!这儿的天空看上去特别辽阔。突然,前方有一只猫飞也似地窜出,冲着横过街道。
“命案发生的那家店在哪儿?”仙道问。
“就在这条路上。那附近有许多餐厅、酒店,还有旅馆。对了,你住在哪里?”
“港屋饭店。”仙道回答。虽然美其名为“饭店”,却是栋两层楼的建筑,称做“旅社”应该比较恰当。
“那家旅馆从前还有赌场呢!所以老板和角安帮的人走得很近。发生事情的那家店和‘港屋’差不多隔一条街的距离。”
不久,车子来到小镇中心。警察署就在那条主要街道和另一条道路交会的某个角落上。山野打右转的方向灯离开主要街道。
一转弯。就看到警察署了。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方形建筑,和小镇其他的建筑物相比,算是比较大型的建筑物。
虽然称做“署”,但就北海道警局的分类基准来看,不过是属于C类的小型警察办公单位,配置的人力也不多,所以刑事·生活安全课的警员大抵也兼任逮捕强制犯、窃盗犯、赌博等。换句话说,这是一个犯罪率低于全国平均值的地方,上级单位认定只要几个警员就可以处理小镇所有关于治安的工作。
警察署的外墙贴着咖啡色的壁砖,看起来蛮新的,上头还悬挂着警察学校的招募宣传。从山野描述的口气听来,这件命案在小镇上应该算是件大事,可是外面的布告栏却不见搜查小组因这次事件所发布的任何消息。仙道记得山野在电话里曾经提到,小镇里的警察对此凶杀案的侦办似乎相当笃定,所以并未向道警总部申请任何支援,而总部似乎也持同样看法,全权由小镇的警员处理。
车子来到公立医院前面回转,再回到小镇的主要街道上。经过通往渔港的道路后,左右两侧出现一些大型建筑,应该是仓库或水产加工厂吧。
“看来,总部并未介入,没有成立搜查小组,侦讯也持续进行中。”仙道说。
“这不就表示他们认定我家小舅子是凶手,所以才没有向总部请求支援,成立搜查小组做进一步厘清的必要?”山野说。
“就算你家小舅子本人极力否认,但因为证据确凿,最后肯定会以杀人罪嫌起诉。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
“真不好意思。”山野一面开车一面点头致歉。“把你找来,让你白跑一趟。”
“不,别这么说。”仙道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都过一年半了,仙道停职在家疗养的命令一直没有撤回。尽管他还在道警总部的搜查一课挂名在职,但事实上,上级根本不会派工作给他。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每四个礼拜去指定医生那里接受诊察,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一点也不夸张,关于仙道被强迫停职在家疗养的事,山野多少也知道一些。
“不过,说我小舅子会杀人,我还是说什么也不相信。”山野说,“如果真的做了,当然应该负责接受惩罚。但问题是,这件事其中一定另有蹊跷。我想厘清到底是什么隐情,可不可能因此稍稍减轻我家小舅子的罪,所以才想找你来帮忙调查。”
“你知道目前警方侦办的情形吗?”
“不知道。我知道的就只有报上写的那些。上面都说他不承认自己杀人,也否认有杀害对方的意图。”
“他不是以现行犯被逮捕吗?”
“是啊,听说当时店里有几个人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
“致命伤是尖锐物品所致吗?”
“嗯。好像是小刀,或菜刀。”
“即使有凶器,他也不承认有杀人的意图,是吗?”
“说到我那小舅子……”山野满是心疼的口气:“他是个很率真的人,不会占人便宜。就算再怎么生气,顶多也只会用拳头打人。更何况当时对方赤手空拳的,怎么可能拿刀子对付他呢?说他杀人,我怎么也不相信。”
“我相信你说的。”
“再说,他是我们小镇上最被大家看好、人气最旺的年轻人。就拿元町神社的祭典来说,从今年开始要交给年轻一代的主事主持。你知道这象征着什么意义吗?”
“表示他很受欢迎?”
“不止!表示这个年轻人将来可望成为镇上的青年会会长、渔会青年部部长以上的干部。因为能当上祭典的主事,显示他在此已有公认的地位和声望。”
“不过。人气归人气。再怎么被人看好的人,也不表示他就不会犯错,更何况现在有证人。依目前的情势看来,我只能说我会尽力,但劝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山野用左手指了指后座,“我搜集一些我们地方报纸刊登这件案子的相关报导。我看我们把车停在那里的停车场吧!”
山野将车从主要街道右转,进入一处沿海的停车场,旁边有一个小公园,可以眺望海港和闹区的景象。
仙道把手伸往后座,拿起放在后座上的一只牛皮纸袋。
事件是发生在五天前,小镇一家餐厅的停车场内,渔会干部同时也是渔夫的竹内胜治因故遭年轻渔夫石丸幸一殴打。冲突中,竹内亦反击,双方形成扭打的场面。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当时他们曾制止石丸,但石丸打红了眼,完全听不进众人劝告。就这样双方互殴不久,石丸突然手拿刀子剌向竹内,竹内几位好友见状,合力将石丸压住并夺下他手中的凶器,石丸这才住手。几分钟后,警察到达现场,逐以伤害现行犯的罪名将石丸逮捕。
竹内虽被救护车紧急送往网走市立医院急救,当晚却因失血过多宣告不治,石丸的罪行也因此从伤害罪变成杀人罪。虽然警方在案发四十八小时后,已将此事件函送地检署侦办,但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石川仍留滞捻让署的拘留所内,由警方持续调查讯问中。
这篇报导的旁边,另刊登一篇文章详加说明有关此事件发生的背景原因。据了解,被害人竹内胜治与加害人石丸幸一至去年为止,原是同属一个十人组织的“共同体”,共同拥有一艘小型渔船从事鲑鱼的定置网捕捞作业。该“共同体”的代表是竹内,也就是一般人俗称的“老大”。
但从今年起,石丸脱离竹内的“共同体”,加入另一个“共同体”。不久后,原本同属竹内“共同体”中男一名年轻渔夫,也随石丸离去。这件事让竹内相当不满,并曾多次在暗中阻挠年轻渔夫的跟进,因而和石丸有嫌隙。
石丸遭到逮捕后,石丸的辩护律师在与石丸见面谈话后曾召开记者会,转述石丸否认杀人意图的自白,并表示自己当时手中未握有任何凶器,为何末了会有凶器在手上,他本人也不明白。
仙道看完报导,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广大的鄂霍次克海,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海面上闪耀着罕见的青色波光。
仙道问坐在驾驶座上的山野:“报上说的‘共同体’,指的是什么?”
“‘共同体’,有人又叫它‘统’,也有人称做‘组’,就是捕鱼的一种组织。一个‘共同体’的老大下面,通常有好几个渔夫。就现在来说,每个‘共同体’里面的个体,不管老大或是一般渔夫,大家都是出资人,人人地位平等。但从前可不一样,从前‘共同体’的老大地位较崇高,捕捞到的渔货自然得多分给老大一点。使得很多老大拿惯了比别人多的渔货,现在被要求和其他组员均分渔货,心里常常不是滋味,彼此间的纠纷也就多了起来。”
“要从一个‘共同体’转到另一个‘共同体’,是件容易的事吗?”
“其实这种情形并不常见。因为这样对前一个老大来说,面子很挂不住。以幸一这次为例,他要去的是另一个人数不多的小‘统’。据我所知,那个小‘统’截至去年为止只有五个人。不过也因为这样,里面的渔夫分配到的渔获量自然也较多,对方的老大当初就是以此说服幸一才挖角成功。”
“幸一要去的那个小‘统’,里头的老大姓什么?”
“姓‘町田’,六十来岁。人不错,满开明的。”
“所以竹内也不满町田罗?”
“大概吧!不过幸一去町田那里,未来的发展应该会比较好。以他来说,将来继承町田这一统的可能性非常大。再说,町田的船比较大,渔获量相对也比较多。”
“你刚才说,竹内曾经多次暗中阻挠年轻渔夫跟进,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行为?”
“挖角的事暗中进行得如火如荼,不管就哪一方来说,一旦输了,首先就得面临人员不足的问题,所以说什么都得想办法拉人。这方面町田可是拼了老命,听说因为这样,竹内还下令相关的企业、公司行号不可以跟町田往来做生意。只不过,现在的人哪会这么听话呐!记得从前也有人想换‘统’,结果旁边的人猛反对,弄到末了那个人无地自容不做渔夫,改行做别的生意了。要是换做现在就不可能。”
“不过,因为有‘统’的存在,挖角的确让人很难堪。”
“就被挖角的一方而言,失去优秀的渔夫,立刻面临的就是渔获量减低的事实。石丸不但自己走,还打算再带走一名年轻渔夫,对竹内来说,确实损失不少。”
“难道不能用提高分取的渔获量做为交换条件,把他留下来?”
“不行!这个业界向来不允许这样,渔夫们的渔获量皆采取世袭制。或者说,至少我们这里不允许,也不会这么做。”
“这么看来,会阻止石丸到新的‘统’去的,只有竹内罗!”
“我想应该也是。嘿!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能接受‘渔获量世袭制’的观念呢?偏偏大部份的老渔夫又不这么想。不过石丸转‘统’的这件事情,幸好在两个月前已经圆满解决了。”
“圆满解决?”
“是啊!竹内先动用了角安帮的关系,后来又请我们本地加工厂社长出面调停。最后是盯田带着道歉函在众人面前向竹内道歉,同时也付了一笔精神损失赔偿金,才结束了挖角风波。我看有了这次的教训,町田以后应该不敢再挖角了!”
“那么,那天石丸又是为了什么事动手打竹内呢?”
“这我也不知道。”山野摇摇头说:“跳槽的事已经告一段落,照理说应该没什么可吵,那天为什么又吵起来,我也想不透。”
“目击者怎么说?”
“听目击者说,是石丸突然动手打人的,边打还边囔着:‘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清楚!’”
“石丸对律师说他没拿凶器,是吗?”
“是啊!其实,我也相信他没拿凶器。他不是那种人!只是,竹内被刀刺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石丸说自己没拿凶器好像也说不过去。”
“杀人的人通常都会这么说。”
“可是,他是个敢做敢当的人呐!”
“或许是担心刑责的问题。毕竟,杀人和伤害致死的判刑完全不同。”
“杀人和伤害致死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差得可远了!杀人罪通常会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或是五年以上的刑罚;伤害致死则是处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听起来不论是哪一种都很重。”
“但是犯下伤害致死罪,给人的感觉就不如死刑那么严重。”
“他是会这样算计的人吗?”
“石丸的家人呢?”
“他的父亲在他进渔业研修所的时候,发生船难事故死了。母亲还在。姐姐和我弟弟结婚后住在斜里。另外,还有两个妹妹,都在我们镇上工作。”
“石丸还没结婚吧?”
“嗯,不过他的异性缘很好。”
“那为什么不结婚呢?”
“要养家吧!从十九岁那年开始,他一肩挑起家中经济的重责大任。他曾经说过,在两个妹妹还没出嫁以前,他是不会考虑结婚的。”
“你能不能带我到石丸家和案发现场看看?”
“你想问住在附近的人?”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的地理位置。石丸跳槽后所属的那一‘统’的船,现在停在渔港吗?”
“在,叫第十八鹫丸。幸一被抓了,他们今年恐怕会做得很辛苦。”
山野再度将车开回渔港,带仙道去看石丸他们的船。在一整排靠岸的船只中,山野指着一艘白色渔船说:“就是它!”据山野描述,这艘渔船造价约一亿五千万日币,是由同统的渔夫们一起出资买下的,而渔会也依据渔夫们所负担的金额予以融资。一般而言,一艘船的平均寿命大约五到七年。
买下一艘渔船需要如此庞大资金的话,可想而知,渔夫们得用这艘船想办法多赚一点才行。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有人出面妨碍渔夫的捕捞,招来怨恨自是不在话下。
会不会因为这样使得石丸动手杀人呢?谈到钱,许多事本来就容易变得伤感情,即使对一个平日出手大方的年轻人来说。
“石丸平常开的车是什么?”仙道问山野。
“车?他只有一辆日产的小货车呀!”
这个答案令仙道更不解了。一个广受女孩子欢迎的年轻男孩,怎么也和小货车不搭啊!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开着高级的房车奔驰在街上,不正象征着前途无量的自己吗?石丸显然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