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我常常到语文科的教师办公室去。原因只有一项,我必须得到雨净一年级语文老师的说词。
经常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尤其是狭窄的场所,对于人与人之间,彼此的熟悉是很有用的。别人看惯了你的面孔,那么他们就不会对你的存在表示任何反对意见。
几个月下来的成果是可观的。一开始我以询问国学问题为由,向自己班上的任课老师请教,也就是那个老处女。隔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便利用她不在办公室的时间,向其他的语文老师问问题。几次下来,我便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他们一些非关学习的事情了。这当然包括这些老师去年教导哪些班级。
如今我已经找到了雨净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了,他姓罗。
我决定今天问个明白。
“王阳明在明武宗正德元年,也就是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宦官刘瑾假传圣旨,逮捕了劝诫武宗的戴铣等人,于是他也上疏营救,刘瑾一怒之下,打了阳明四十廷杖,然后被贬官到贵州龙场驿做驿丞。”
“老师,《瘗旅文》这个故事的发生时间在正德四年农历七月三日,那么也就是王阳明被贬官的时候了。”我说。
“对。王阳明在正德三年春天赴任,在贵州待了三年,才升任庐陵知县。等到刘瑾被诛,阳明才又被朝廷所重用。”罗老师回答。
“《瘗旅文》的写作缘由,是一个小吏经过龙场驿,主仆三人先后死于蜈蚣坡下,王阳明于是代为收埋,并写下这篇祭文。我所不明白的是,人有可能仅仅经由一面之缘,甚至是名字也不晓得的情况下,为对方的死感到如此凄怆吗?”
“嗯,其实像阮籍也曾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未嫁女子放声哭过,这可能是中国文人至情至性的共通特点。不过,王阳明或许就没有那么纯粹,从文章中可以看得出来,他有大半成分是为自己遭贬而悲伤的。
“然而,无论如何,王阳明这篇祭文仍是写得极好,尤其以最末的两段祭歌,将孤独、乡愁、生死存亡与未知的命运,描写得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他的苦楚,更在最后以达观与坦然面对的态度来勉励亡魂,这也可以说是对自己的一种期许吧。”
我试探地继续问:“也就是说,唯有在感同身受的情况下,王阳明才愿意去吊唁这个无名的鬼魂了?”
“可以这样说。”
“但王阳明做得并不彻底啊!我并没有找到他去追查那名小吏来历的资料。按照道理,人既然死在他的辖区,那他总得像警方侦查谋杀案一样,进行一点调查吧?”
“徐同学,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的确,是没有这么细节的资料提及王阳明对这件事是否有任何调查,但是至少从《瘗旅文》的前后文与旁证的地理信息来看,小吏主仆三人的死因应该是由于瘴疠之气。龙场驿地处深山丛林之间,到处都是野兽、毒虫与瘴气,气候潮湿,一旦水土不服,很容易就会感染各种疾病而死。”
“嗯,我是蛮爱胡思乱想的啦。不过,有许多事情不就是这样被淹没的吗?或许,小吏主仆一行人,真的是先后被谋杀的也说不定。”
“好啦好啦,这种事情,跟语文课是没什么关系的。”
“——譬如说,一年前学校不是有位女同学自杀吗?关于这件事,老师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可以看得出来,罗老师的面孔有点僵硬,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其实,那个女学生,刚好就在我去年任课的一个班级上。”
“真的呀!”
“不过,我的看法和警方的一样,这是一件很单纯的自杀案,如果说连警察的办案结果都无法信任,那我们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对不对?”
“说得也是。对了,警察有没有跑来问你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呀?电视上的刑警都会这样的喔!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你,问你案发当时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个倒没有,他们问的都是一些——一些例行性的问题。哦,等会儿我有一个校务会议要出席,所以有什么语文方面的问题,改天再说吧。有些问题不必太钻牛角尖,考试不会考这么细的。”
罗老师走了以后,我看着他的办公桌,出神了好一会儿。
我突然感觉有点好笑。
因为,罗老师刚刚说了谎。办公桌玻璃下的行事历告诉我,校务会议不在今天。
摆在桌上的语文参考书,书页上印着《瘗旅文》的祭歌: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王阳明与无名小吏素不相识,正如我与叶芳佳素不相识。王阳明埋葬了这个无名吏目。而我,却要努力地挖掘,挖掘出叶芳佳自杀案的真正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