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市的天空,在感官的意象上总是黑蒙蒙的。即使是在晴朗的大好天气下,浮挂在半空中的灰尘、烟粉、碎屑仍然会奋力阻挡灿烂阳光的普照,让原本应当透明的空气里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颗粒,令人非常不舒服,因为,只要一呼吸,细琐的颗粒就会随着呼吸气流的微动来回振荡,鼻内的绒毛隙间,充满了颗粒交击互碰的触觉。
在大马路上,这种情况尤其明显,各类汽机车纵横奔驰,汽油煤烟不停地由千千百百的排气口喷溢流出。飞轮一过,积满沙土的道路扬起浓尘,视野一片阴暗。
住宅区也差不多,厨房里炒菜炒肉,色拉油烟通过排油烟机散到屋外的天空,后门垃圾桶填满菜渣,卑贱可怜的猫狗蓄意翻动倾散腥腐的鱼头肠脏。就算是阳台,上面吊满了刚刚洗好的衬衫、牛仔裤、内衣、袜子。无论化学工业多么先进,洗衣粉总是无法完全去除衣服上所有的污渍脏痕,于是这些劫后尚残的污渍脏痕,随着高雄特有的火辣辣日光的暴晒,阵阵闷风吹过,同样蒸腾出一种掺杂了化学性质与生物性质的气味,一种人类竟也难以接受的气味。
繁华的商街就更不用说了。百货公司人群摩肩接踵,汗水、二手烟、喧哗的说话声伴着唾沫飞出,穿梭在人与人的间隙,再由凛冽的冷气机一吹,全都重重地沉淀在城市的底层。
只有一个地方是娴静的。相对于市内百货公司林立的大闹区,远远坐落在大马路的另一头,一所女子高中正如大多数的女子,沉默,甚至近于落寞地,蹲踞蜷缩在这片钢铁莽原的一个角落。在这么一个娴静的角落,暴躁的汽车机车好像也收敛了粗鲁,仿佛怜香惜玉似的轻手轻脚通过这里,女子高中里的建筑物都盖得不高,所种植的树木更矮,这更显得她的娇弱了。
整个高雄市在入夜以后会变得比较干净,黑暗可以隐蔽可憎的一面,令人不舒服的黑蒙蒙会变成灰蒙蒙,就好像山腰的岚雾一样。而女子高中不仅仍然娴静,也犹如饰上黑纱,变得神秘了起来。
学校的作息十分规律,清晨时分女学生们陆陆续续入校,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即使是下课十分钟的喧闹,听起来也相当温柔,等到傍晚时分女学生们陆陆续续离校,此刻的嘈杂才会尖锐得让人感到有点不愉快。
在入夜以后仍然待在学校里的学生,除了因为社团活动以外,大部分是为了准备年年的七月大学联考。高雄市恐怕找不到一个更为娴静的角落,可以让高三的女学生自在专心地念书了吧!
但是,在今天,有一个女学生并不因为上述两种理由而留校。
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昏黑的校园里,操场上已经没有半个人了,慢慢清晰的月亮闪着白色的光芒。她走着,走着,然后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前面不远处那栋熟悉的教室,她最后决定选择这栋教室的顶楼。
她在这栋建筑物里上了将近一年的课,学校里没有一个地方她曾更常驻留的了。在爬上楼梯之时,一步一步地她想到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地她想到自己的父母亲,一步一步地她想到那个让她选择这栋教室顶楼的人。
虽然初夏来临,顶楼的晚风依然有点寒冷。她登上后,先颓坐在地上,缓缓地喘着气。偏头向下望着阶梯的深处,侧耳倾听,只有风声而已,此时此刻,这里是不可能有人会来的。她下意识摸了摸左胸口袋。
然后她站了起来。顶楼上可以看见女校对面的建筑物。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她活动了一下稍稍发麻的双脚,鞋底的感觉异样粗糙。她又摸了一次左胸口袋。她的动作到最后又静止了。她好像又在想什么了,跟刚才漫步在操场边的情形一样,每当她要下一个决定,她就会让自己的所有动作停止,仿佛这样做可以让时间暂停一下,让她储备好下这个决定的信心。只剩风声。
顶楼上的风真的不小,风呼呼呼呼地吹。
半分钟之后,她紊乱了气流的方向,风的声音因而吹得很奇怪、很刺耳。她的身体从顶楼落下,黑色的百褶裙像花朵一样绽放散开。一朵黑色的花。
快速的撞击使她的头盖骨瞬间碎裂,颈骨轻轻喀嚓一声也折断了,她沉重的躯壳卧在水泥地上,头上的破洞不断有鲜血流出,浸入她白色的上衣。素净的小腿叉开在黑裙外。
她——变成了一具尸体。
间隔两幢建筑物的高三教室里,有几个心不在焉的女学生也听到了这么一声不寻常的响音。然而很不幸的是这时教室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一只黑猫追着一只虎斑猫迅捷地跑过去,一下子虎斑猫反而倒追黑猫,也迅捷地跑过。整个经过像出通俗闹剧。
于是这声不寻常的响音就被忽略了。后来直到隔天早上,一位早起的女学生才发现她的同班同学死在教室前面。
这具尸体在月光下躺了一个夜晚,在这娴静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