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吕益强的日记,元月二日)
这件案子,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一个私立大学中文系的女学生死了,而她身边的人,居然都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即使是她的恋人、她的室友、她的学长。仿佛仅是一个不慎发生在咫尺之遥的新闻事件,像是无端牵连的目击者似的,以平板冰凉、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陈述他们所知道的她。
单是仰赖人类天生的直觉,无须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也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冷漠与深沉。我从没忘记自己身为警察的尊严与职责,但我依然无法完全克制与他们说话时,那阵打从内心产生的颤抖……他们非常冷静,冷静得令人害怕。
他们像是一队送葬的队伍,理所当然地将她置入阴沉的棺柩,仿佛料中了她的死期。那些迂腐而客套的证词,听起来有如例行性的、礼仪性的安魂诵经声。
然后,他们是不是也会在暗地里,理所当然地数着类似死亡保险金的私人收益?
我还是不懂,这位死去的女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人际关系?
她的死法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离奇。空无一人的系馆教室里,有如明镜一般的地板,支撑着她娇弱无力的身躯。这是一具庞大、萧瑟的棺柩。
在她雪白的左手腕上,突兀地多了一道黑红色的深沟,沟中的鲜血迫不及待地渴望暴露于凝重的空气中,血泊的边缘却不疾不徐地扩张、前进,有意无意想竭力阻止奔窜的血流,皙然夺目的整条臂腕,像是由于上帝的疏忽,而意外踩破的红色水彩颜料软管。
平静的脸庞是这幅画里最显眼的一景。随着微动的气流,她的眼睫毛也跟着轻轻颤抖,但其下的瞳孔却已然空洞无神。鼻翼再也无法随呼吸而振翕,但唇间的贝齿仍旧亮丽,让清晨由窗口透进的初阳照得一烁一闪。失去灵魂的天使躯壳,或许我可以这样粗略描述。
不。倘使仔细观察她的脸蛋,就会发现她在临死之前一定不是扮演天使的角色。天使必然永远保持着素净的面孔。因为,她画了一脸艳丽照人的彩妆。闭合的眼睑,抹上淡淡的蓝。类似这种感觉的容貌,我曾经在警大的课堂上见过——女子为爱殉情自杀,大抵都会希望将美貌一起带进坟墓。但是,现场并无另一位同样割腕的男子,也找不到吐诉苦恋未果的遗书。
尽管是奇兀、不合现场气氛的彩妆,在她的脸上却显得极为协调。经过了一段时间,再怎么鲜嫩的尸肉也会开始松弛腐解,但她却好像早能了解死亡后的面孔变化必是这般,于是预先准备了最得体的容颜来迎接警方。
她身穿一袭洁白的连身长裙——其实,我应该更正这句形容词。因为可能在几个钟头以前,血液已将长裙染得半边殷红。
锋利的水果刀落在尸体的脚边,刃身覆着淡粉色的薄膜,突梯的线条显得十分不协调,与尸体形成强烈的对比。尸体周围围了几张课桌椅,这代表的又是什么含义呢?
木色的座椅一共有七张,正面都向着尸体,犹如一圈跪坐祈祷的默然石像,像是想将渺不相干的人隔绝于圈子外,禁止亵渎,让欣赏者不得不保持距离。
管理员在用钥匙打开这间教室的门以后,立刻通知校警室,由校警告知校方,并打电话通知警方。加上支持的校警,算起来我还是第三个看到犯罪现场的——如果地点是位在美术馆的展览会场,我一定会对这件绝美而又罪恶的艺术品大为折服。虽然我在局里资历尚浅,但人类的死状也看过不下几十次了,竟从来没有一具尸体让我看过以后而怦然心动,那是一种复杂的怦然心动,一种人类对深藏在潜意识里的撒旦的原始崇拜,一种在内心中邪恶与道德拔河的矛盾……难道说是死者本人太美?抑或是选择的死法太美?
我不是骚人墨客,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写下形容现场的唯美文句。今天距离命案发生之日已有一个星期,案情却依然无法明朗……死亡现场最近一直在我的梦中出现。但梦中不再有管理员、不再有校警的跟随,只剩我独自一人走进那间教室。我静静地望着她的脸,而她,突然坐起身来,伸出割划深邃血痕的手腕,没有张开薄唇地开始发出呜咽的哀怨悲鸣。
那七张没有生命的椅子,也因为她的悲鸣而骚动起来。
渐渐地,她手腕上的鲜血已不仅是流泻之势,而变成喷溅的红色瀑布了。那红瀑不断灌注、泼洒在教室的地板上,逐渐染红了我视线前所有的一切。而她的脸也在一片血红中模糊地隐没。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希望我继续查下去的征兆,还是希望我不要再查下去的呼喊。然而,在我见到尸体的那一瞬间,早就已暗自发誓,我一定要追出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