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的警局档案室,随着一长声门轴的轧轧摩擦,一道垂直的白光射入房间里。密闭空间的微霉味跟着急急奔出那一敞门缝。
从门外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刑警,吕益强。
按下日光灯开关,档案室一下子明亮耀眼起来。吕益强将门轻轻关上,原本回绕在耳边的走廊踏步声、远处同事交谈声,转瞬间全都消音了。
这里叫做“档案室B”,是警局里最沉默的房间。只有超过时效、彻底放弃,以及因为上级指示而不准再查的案件,才会藏身到这里来,不然,都是被摆到另外一个也叫做“档案室”但灯光非常刺眼的房间内,那里的编号是A,不过大家通常会省略A来称呼。A的意思就是“优异的成绩”。至于与“优异的成绩”无关的其他问题,就尽可能别提了吧。
吕益强走向右侧那面墙壁的铁柜前,侧着头开始点动指尖,察看着铁柜一整个数组的抽屉的卷标。因为都是找不到凶手的案件,因此只能以被害人的姓氏分类之。
档案室B很少有人造访,铁柜里的殷实文件,仿佛沉积万年的地层般,散发出沧海桑田的古老气息。
警界多少英雄好汉,都不免在此处栽过跟头,若要挖掘未竟之功,只要到这儿来,必可找到满满的缺了解答页的侦探故事。
房间并不宽敞,令吕益强在寻找档案的过程中倍感压力。然而,与其说是狭窄的空间所造成的,不如说是他浏览过目每一个标签,都在他的眼中留下无形的烙印,有如一个接着一个的含冤未雪的幽魂般,沉入他的心底。
“记得好像是在这里……”他喃喃自语,“是了,是这个抽屉没错!”吕益强忽然有点诧异原来自己的记忆力这么惊人,两年的光阴并未让他遗忘这个曾经令他驻足流连数十次的角落。眼前的标签,就像是张命定的塔罗牌,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姓氏。
他拉开那个心目中的抽屉,用力抽出一本因为久受挤压而有些变形的厚重活页夹,左臂将活页夹抱在胸前,三步并两步地到了档案室角落唯一的办公桌,右手打开台灯,并将不远处的椅子拉向自己,坐下。
办公桌上布满薄尘,动作匆促的吕益强手臂沾上了一些,但他丝毫不以为意。此刻他的目光紧紧凝视着眼前的活页夹。
这本活页夹的内容是关于一件两年前的未破的旧案子。为什么无法破案,吕益强实在无法理解。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破案的全部契机,只是万万想不到,一份关键的证词,却完全推翻了他信心满满的假设。
案子就此走进死巷,生硬地被阻挡在灰暗的障壁前。
如今,这件旧案里其中几名关系人又牵扯出新的命案,令吕益强不免产生联想,直觉认为这两件案子必然互有相关。
还记得两年前的命案现场……
深吸一口气,略为挪动一下适才姿势有点不舒服的背部。吕益强希望自己在重新面对这件未破的旧案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往事种种的细节脉络,以助于新案的侦破。毕竟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生嫩稚拙、初出茅庐的新进菜鸟了。
那是他刚毕业未久,所经手接办的第一桩命案。
命案的关系人,全都是大学生。亦即,与适才离开警大的自己相比,其实是岁数差距无多的同龄者,手中持有的一枚警徽,似乎仍不足以涌出压制彼时那些人的气魄。在学校里拼命研读、模拟过的《犯罪心理学》、《侦讯学》,竟然都派不上用场——这些教科书,果然只是一种考古数据的汇整堆积,跟不上人类心灵的演化速度。尤其是年轻人。
年轻人总是具备创新的天赋,特别是在挑战社会规范方面。当时,吕益强所使用的那一套是老人们教的,并没有时间累积任何实战经验。
一想起当时的挫折感,吕益强即将翻开活页夹的手指居然有些迟滞。
此时,心中的记忆突然像潮涨泄洪的水库一样,尽数哗哗轰出。原来,人的记忆组成竟是如此混乱,如此毫无次序!他一方面企图以理性的思考方式想要厘清当时各个事件的因果始末,一方面又发现自己的努力或许只是徒劳无功……重新面对警察生涯中的第一败,令人不由得胆怯了。
关于命案种种,如同剪辑错误的电影片段任意跳接,鲜明的色调随着影带的轮转不断偏移,截然不同的场景也混乱地交叠在一块,形成一种瑰丽如梦的幻象,错开了时间轴,错开了空间关系。
事隔两年,吕益强依然无法单纯冷静地按照事件发生先后关系来回想案情,在他脑海里唯一清晰浮现的,还是两年前的命案现场。
吕益强慎重地翻开活页夹的塑料封面。
映入视野的,是死者的半身生活照。跟记忆中的她果然相合无误,笑容迷魅依旧。
全部,就是这些了。摊在面前的,只有文件、档案,以及内心扭曲的记忆。
好吧,无论如何,就任凭档案引领记忆,就任凭记忆引领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