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杉十八岁时,连五专都还没毕业,就辍学不念了。那一年,他的父亲做生意失败,受不了刺激而自杀,母亲也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那时年轻气盛,也不认为学校还有什么好去的,日子过得毫无目标,就和黑道混上了,醉生梦死又是三年。
但是,他并不是什么聪明人,即便身处黑道,也没办法混出什么大名堂。黑道的斗争远比一般人的世界更凶狠、更极端,有勇无谋的人可是活不久的。借口说是决定金盆洗手,实际上只是想保住一条小命,他终究不再跟家乡里那群流氓继续同流合污了。
愿意振作的他,为了远离江湖是非,一个人提了包只有几件衣服的行李,离开生长二十余年的高雄,买了单程车票独自到台北讨生活。
因为学历不足,方德杉起初只能白天在工地里干点粗重的零活,晚上则筋骨麻痹地返回狭窄潮湿的工寮里睡觉。忍受过这么一段漫无止境、像是坐牢服役的时日,他总算存够一点钱,还考取了货车驾照,才终于脱离了蝼蚁般的生活。
开了几年车,现在的方德杉成了一家小型货运公司“迅兴快运”的卡车司机。一个月虽赚不了多少钱,但总算是可以租一间小公寓,三餐不缺,偶尔还可以跟同事上高级餐厅奢侈地见一下世面。
方德杉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追到公司门口那条马路上最性感、昵称叫做“小暧昧”的槟榔西施,并且跟她共组一个家。他变得比窝在工地的那段时间更努力,只要一想到他的梦中情人“小暧昧”,他就会更勤奋地想要力争上游,拼命爬出这个现实社会的最底层。
说到他的工作,其实并不轻松。每个礼拜一、三、五晚上十点半准时到货运公司报到,开出大卡车到郊区外的鸡只转运站去提货。那是鸡只批发的盘商交易地点。有时他得协助搬货上车。接着,开着载满鸡只的大卡车回到市区的批发市场卸货,当然偶尔也要帮忙卸货。
就这样来来回回,一个晚上总共三趟。运送完全部的鸡只之后,再将大卡车归还货运公司。不过,归还前必须将车辆冲洗干净,将鸡禽的异味清除掉才行。
所有的工作全部结束,通常已是曙光微露的清晨六点以后。回到公寓,他自然是体力透支,倒头大睡,直到下午才有力气爬下床。
若只有这样的工作分量,其实还好,因为方德杉并不是没有从事过极为辛劳的工作,顶多只是加上日夜颠倒的生活罢了。但是,公司里经常会有临时的差事要处理,比如说家庭搬迁托运、商务货运委托等大小不一的案子,时间几乎都在白天。只要公司人手不够,在公寓里熟睡的他,往往就会接到电话,然后他必须立即中断美梦,睁着惺忪睡眼上路。
不过,这勉强算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在前往公司的路上,都可以见到笑容媚艳的“小暧昧”对他打招呼。因此方德杉并没有太多牢骚,仍然善尽本分地耗用他的体力与精神。
自从离开黑道之后,方德杉早就甘于享受单纯而平凡的生活了,纵使这样的生活有时十分乏味,他也不觉得无聊。
因此,在三月十四日那天,他绝对想不到一整个晚上竟会出现那么多次怪事!
那天是星期三,如同往常的时间,他骑着自行车准时打卡上班。
满脸胡楂的老板虽然才过中年,脸上的皱纹却堆了一大把,据说他很早以前也当过卡车司机,后来累积了多年的人脉与经验,才独立开了这家货运公司。臃肿的体态,使他吝啬的个性更令人厌恶,不过为了博取老板的好感,方德杉对他说话只能客客气气的。
这大概是曾经受过黑道教育的缘故吧!
“杉仔!今天跑两趟就好了!”老板抽着烟,“刚刚来电话说,今天没出那么多货!”
“哦……知道了!”
“因为货少出一趟,今天出车只算两班的钱而已哦!”
这时候方德杉忍不住在内心骂了十几次脏话,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的表情依然维持着憨直的笑容。
“怎么会这样啊?”
“当然又是那些官在作怪啊!什么死鸡肉!鸡农亏本也连带亏到咱们……”老板又开始抱怨了,仿佛事情没有顺从他的心意,公司马上就会破产倒闭似的。但在此时,方德杉却得和老板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一起抱怨,尽管他并不真正清楚死鸡肉是怎么回事。
最后,方德杉一边应和老板,一边拎了钥匙往路口走去,一直到转出公司大门,说话刻薄的老板才总算放过他。
货运公司本身并没有车库,公司内所有的卡车全都违规停放在附近的路边,零零落落地散在街头各个角落。反正车那么多,就算偶尔被开罚单,还是比购买一大块地当公司停车场划算。这也是老板省钱的伎俩之一。
方德杉拐了两个弯,在距离公司约一百米的马路旁找到了自己惯驶的货运卡车。
这辆堵在路边的卡车,仿佛一具庞大的铁皮货柜,远远看去十分突兀。他扶着前轮上方的把手一口气跃至车门,熟练地用钥匙开门,钻进车内。
看了看表,十点五十二分,发车的时间和往常差不多,只跑两趟。虽然钱变少了有点不爽,但今夜应该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他开着车转了几个弯,经过附近的私立大学。这条马路是他每次出车的必经之途。
打开广播,AM节目里的男女主持人正在互相调侃彼此的婚姻生活,除了黄色笑话以外没什么其他内容。可是,在台北连绝大多数劳工阶层都满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也只有在这么庸俗的节目里才可以听到亲切熟悉、带有南部乡音的闽南语。
方德杉的耳膜无心地接受着音波的震动,脑筋此时却是一片空白,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例如,这所大学的女孩子作风都十分开放,深夜一两点还会穿着迷你裙在街上乱逛,连跟男孩子拥抱都不避讳路人观看。相反的,“小暧昧”只要一下班,姣好的身材马上就包得紧紧的,跟个采茶村姑一样。
目前为止,方德杉只跟“小暧昧”约过三次会。“小暧昧”似乎向他暗示,她好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唉,为了尽快存够买间小套房的头期款,下个月大概仍然要束紧裤带了,而且这么一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车了。
有钱人真是幸福,想买车就买车,想买房子就买房子……方德杉的脑中能够想到的,全是由他在开车途中所见所闻的事物所延伸出来的简单念头。就在他将卡车驶入大学后门那条必经的巷道时,忽然他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条巷道末端的转角,曾经站着一个神秘的男子。不过,他出现的时间并不是现在,而是在下一趟车次时。
在昏暗的路灯下,男子的身影极为模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那个男子总是看着手表,然后抬头将目光投向卡车,像是在凝视着自己。然而,路灯的光线太过微弱,他根本无法辨识男子的面孔。
在方德杉贫乏的记忆中,那个神秘男子出现过好几次了。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在凝视什么?
于是,方德杉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没错,他也曾在鸡只转运站附近见过那个男的!但他实在难以确定自己所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一方面正值深夜,车头灯正前方以外的景物是根本看不清楚的;另外一方面也是他的车速并不慢,总是匆匆一瞥。
可是,仔细一想,确实有点像。他们的身材、站立的姿势很类似,而且转运站附近的男人,也是在第二趟车次时看着表,然后再抬头凝视他……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毛毛的。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长这么大了,还净想些有的没的。
甩了甩头,右脚用力,油门催着笨重的卡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