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四日早晨,我打开窗帘,眼前出现的是恢复原状的文善寺镇。在窗边伸了个懒腰,结果视线和外面的公寓管理员重合在了一起。
“好啊,近藤。”
“管理员早上好。”
“今天很暖和。”
“和前几天比起来很不一样。”
“我嘛,因为太冷了,新年一开始一步也没从房间里出来过。”
管理员笑道。到了中午,我打算出去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的时候,这次遇到了住在隔壁的泽田。泽田是20多岁的女性,她正提着大旅行包,把钥匙插进门锁中。
“近藤你好。”
“你好泽田,新年你回老家去了啊?”
“近藤你呢?你没回去吗?”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
和她告别后我走下楼梯,雪吉和雪子昨天就已经融化,踪迹全无。在公寓门口撞见了藤森父子。父亲把两岁大的儿子广也抱进鲜艳的塑料车里让他玩。
“新年快乐,近藤。”
“新年快乐,藤森。广也,怎么样?”
两岁的少年挥舞起拳头,表示自己很有活力。
“这儿雪下得还挺大啊。”
“积雪到昨天上午还有。”
“好想看看啊。不过恰好去年年底回老家去了。”
去便利商店的路上,和很多人擦肩而过。聚在自动贩卖机前的中学生、住在附近的遛狗的夫人、慢跑中的青年、和慢慢走着路的老人。大家都是镇上熟悉的面孔。文善寺镇已经完全恢复到日常的节奏。
朋友来了电话,是新年和恋人一起新年试笔的那个人。
“近藤,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吧。”
耳边的手机中传来了轻蔑的声音。
“那个大家聚在一起,判定谁的新年过的最有意义的事儿?”
“没错。”
“那就不用干了。”
“为什么?”
“因为胜负已定。我输了。”
“你好像整个新年都在做着和雪人聊天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啊!”
“也不是,嘛,发生了很多事。不过输了就是输了。因为我认识到我对你说的那些恶言,结果就算原封不动的回到我自己身上也没办法。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像你那样和恋人卿卿我我的话,只会产生庸俗的世界观。我对你说了这些。”
“你还说新年试笔写‘爱’这个字实在是不知廉耻。”
“恩,那确实是不知廉耻,去死吧。不过除了这个,我在认真反省我对你说的那些无心之话。所以我输了也无妨。”
“长大了啊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试着分析一下自己和女孩子相知相恋的可能性。我看到了那个世界的冰山一角。当我知道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认识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接着我感到了羡慕,对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我感到了羡慕。虽然我对你说了那么多坏话,可我自己心底却也想成为那样。我被迫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再指责你了。”
“无法指责?不过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去死吧’……”
“新年试笔写‘爱’字!?傻不傻啊,去死吧。嘛这些暂且不提,总之我意识到自己在妒忌你。自己一个人待着能构筑独自的世界观,所以没关系。这是我在胡说八道,就是你所说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所以我输了,这个新年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哼,是这样啊。原来如此,那么看了这场比赛是近藤你赢了”
“啥!?”
“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我所知道的你了。你的新年很有意义啊”朋友大笑着挂断电话。我耸耸肩,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嘛反正一直都这样。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接下来我打算去市图书馆看看。
河堤上孩子们在放风筝,风筝迎风高高飘扬在冬天蓝色的天空中。过了桥穿过住宅地,眼前出现了图书馆。元旦到昨天貌似没有开门。穿过大门来到暖气开放的室内。里面有很多人,从老人到孩子。这里我感到了图书馆特有的安静氛围。之所以我想到去这里看看,是因为渡边ほのか留下的一句话。
“去图书馆看看,那里。”
她还想接着往下写,可是雪已经写不上去字了。最终不知道“那里”的后面接着什么。而且我觉得她不用管我,而应该和她的母亲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交流一些。
渡边ほのか和她的妈妈通过雪面彼此得到了确认。渡边ほのか在雪上留下手印,她的妈妈也摘下手套将手掌压在雪面上。看不见彼此,也无法拥抱。彼此面对着应该已经死去的对方,在快要融化的雪上写着内心想要诉说的话语。雪一旦融化,就再也无法传达。文字一个个地排列在桥上的积雪上。
“那孩子死都是因为我。”
那天上午渡边ほのか的母亲这样跟我说道,“我一直故意出剪刀,那孩子觉得那是我的癖好……我想就这件事向她道歉。那孩子死是因为我。猜拳输还是赢,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那孩子凭自己的意思,去帮我买东西,结果死了。和我把她杀了没什么两样。”
渡边ほのか死后,她可能一直都在默默自责。她一直想道个歉吧。
为了不打扰她们,我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母女二人间的交流。我用手机的录像功能拍下行将融化的雪面上的文字。桥上只有我的渡边ほのか的母亲,但是可以听到第三个人踏雪的声音。在平行世界中的同一场所,确实有一名少女站在那里。
在和母亲交流当中,不知她是如何想的,运动鞋的鞋迹朝我走来,接着她把那谜一样的一文留了下来:“去图书馆看看,那里。”
她就写了这几个字,然后就又回到母亲身边。结果这就成为我和渡边ほのか之间最好的对话。不知道她这么写的背后埋藏着怎样的真意。
随着时间的经过,最终文字的形状变形融化成水。但直到此时她们仍待在彼此鞋迹的旁边。雪完全消失,文善寺镇恢复日常的颜色后,就再也找不到渡边ほのか的踪迹了。
也许两个世界从此完全独立,再也无法相连。奇迹般的几天就这样走到了终点。
《编织故事的小镇》。图书馆的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印刷有文善寺镇标语的纸。第一次来到这家图书馆,好多东西都吸引着我。眺望着可以视听DVD的区域、读读科学杂志。我穿行在书架之间,来到日本男性作家的一角,发现了“山里秀太”写的书时我停下了脚步。我喜欢读他写的书,不知道为什么,一读起他写的文章就想起我小时候的事。这名作家才20几岁应该比我小。我拿出他写的一本书翻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站着一位像是图书馆员的女性。她抱着一大摞书,貌似她是来把书放回原处的,而我似乎挡住了她。
“啊,对不起。”
我低下头,准备把道让开。
“没关系。另外……”
她的视线落在我拿的那本书上,“写这本书的是这座镇的人哟。”
“啊!是这样吗?”
“可能你在路上和他擦肩而过哦。”
“他现在还在这儿住吗?”
“是哦。”
“那他也经常来这家图书馆吗?”
“嗯……那可能还真不是。”
“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他亲戚在这里工作,所以可能他觉得不好意思……”
她这么说着把书本抱住好像要挡住胸前的名牌。这时别的图书馆员走了过来,梳着长长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活泼,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岛中”两个字。
“那个……学姐,有人在找《枪、铁、病原菌》这本书。可是电脑上查不到。你知道吗?”
“那本书大概叫《枪、病原菌、铁》吧。在国外的非虚构书架子上,好像最上层的左端有这本书的上下卷。”
“什么!?难怪电脑上搜不到。多谢,潮音学姐。”
她说完后快步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了我和刚才被称作潮音学姐的图书馆员。
“潮音?”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
“是?”
“……不。”
我难以控制让自己不笑出来。我悄悄地感谢生活在别的世界中的少女。
“那个……您怎么了?”
她歪着脑袋,露出孩子问问题时的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当然我们之间的事情发生在平行世界,无法保证在这个文善寺镇也会发生一样的事情。陌生人。我完全不认识她,可谁能断定这不是某件事的开始呢?我们虽然没有手电走在漆黑的夜道中,可犯点儿这样的懒,神也不会追究吧。
渡边ほのか
我在心中对你说道,虽然知道这句话传达不到你那里。但是,谢谢你。
高中里穿着我不熟悉制服的学生来来往往。今天是寒假结束,第三学期的第一天。作为保护者跟来的祖父把我带到职员室班主任那里后,不安地回家了。我和班主任老师面对面坐下,稍微聊了聊天。快到早班会的时候,我终于站了起来朝教室走去。心跳逐渐加速。在新教室里,面对许多好奇的目光,我必须做自我介绍。到了三学期同学们间的人际关系应该已经定型了。他们会接纳我这样的突然闯入者吗?我脚步愈发沉重,好像要停在原地不动。我穿着刚发下来的鞋子。鞋底的橡胶还很新,和地面摩擦发出声响。
咯吱……
咯吱……
咯吱……
这声音和走在雪上发出的声音很相似。
我想起来妈妈写在雪面上的话:“多保重。”
我的妈妈正行走在另外的“现在”。1月3日,我来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了从桥对面走来的妈妈的鞋迹。妈妈也应该看见了从对面走来的我的鞋迹。我们从各自的岸边跑到桥中央。想说的话太多。我怀着焦急的心情一字一字地在坚硬的雪上写着。我们彼此都深感内疚,都在责备自己。我们互相确认,并互相谅解。我们分别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在不同的世界中行走!我迈着坚实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
咯吱……
咯吱……
咯吱……
进入教室之前,近藤从我脑中掠过。他去图书馆了吗?那是发生在我要从口袋里拿出照相机时发生的事。我想用照相机把这一刻永久保留起来,结果拿相机的时候把里面叠好的纸条也带了出来。那是在车站拿到的“图书馆短讯”。飞出来的纸条正好面朝上,上面写着“岛中ちより”。在图书馆员书评的作者栏里写着她的名字。岛中ちより,是和潮音这名女性在同一地方工作并且给它寄贺年卡的人。这也就是说潮音或许也是图书馆员?当然在“图书馆短讯”里写书评的“岛中ちより”和寄贺年卡的岛中可能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
老师打开教室门走了进去,在老师的带领下,在许多人视线的注视下,我站在大家的面前。
我抬头仰望着天空,想着下不下雪。当我感到悲伤的时候,我会在桌子上托着腮帮子,想着这些。我期待早上一拉开窗帘,外面一片雪白。
我想象着白色的结晶降落在地面,自己奔跑在其中的样子。
但是,即使再次有积雪,也许也不会像那几天一样吧。
但是每当天气预报报道有可能降雪的时候,我都会抱着淡淡的希望。
文善寺镇貌似本来就不是会积雪的城镇。
那几天只是非常特殊罕见而已,天气渐渐变暖,再也不是下雪的季节了。
一天,傍晚雨后,我在教室和朋友们畅谈着。被老师发现,指责“快回家!”,我们异口同声说“好”。走出校门和回家路不一样的朋友道别。从早上就覆盖着天空的雨云现在已经完全消散,天空一片晴朗。
沿着河堤走着走着,突然西面的阳光猛烈地照了过来,学生们骑着车超过我们,沿着到处都是积水的路向前骑行。积水映照着和天空一样的颜色。载着人的自行车,以及集体骑行的自行车,每踏过积水,水面都会荡漾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那天,我在公园门口停下脚步。因为沥青的地面上留有人的鞋迹。那人可能踩着水坑了,干燥的沥青路面上留下他点点的鞋迹。鞋底上是熟悉的横纹图案,看到这个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鞋迹走进公园,径直穿过游戏设施。鞋底的水汽消散,在途中变模糊随之消失,但肯定是朝座椅而去的。我进入公园靠近位于公园中央附近的座椅。那里坐着一名男子,在捣鼓着手机,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我走到他面前,一直盯着他看。也许感到了我的视线,他抬起头来:“嗯?”
“啊,你好。”我低下头,打了声招呼。
“啊……你好。”
他困惑着也低下头。玩着游戏设施的孩子的嬉戏声回响在夕阳下,夕阳好像把我的心紧紧抓住。从那以后我虽然去过那座公寓但我一次也没有拜访那间房间。我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张口说道:“那么,我们有朝一日再会。”
我转过身朝公园的出口走去。
“那个……我们在哪里见过面么?”
背后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用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可笑,又想哭,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回过头答道:“没有,不过我想只要在这所小镇,那么某天就能相遇。”
他好像还想问什么,可最后他只是点点头。
“嗯,是吗?虽然不太懂。”
“对,是这样。”
夕阳照在铁架和滑梯上,在地面上留下复杂的影子。孩子们小小的影子仿佛旋转一样地移动着。就好像妖精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嬉闹的样子。看到此景,我脑中浮现出他曾经写过的一句话:“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
情不自禁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你还知道这句话?”
“是朋友引用过的一句话。”
“你的那个朋友可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为什么?”
“聊天时还引用莎士比亚的名言,实在是臭不可闻啊。啊,抱歉,不应该对你的朋友说这样的话。”
我摇了摇头,我想用手指向他,说“引用那句话的人其实就是你”。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我忍住笑,再一次低下头,穿过在夕阳下跳跃的小小影子,朝公园出口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