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关在保龄球馆旁的老车库。这里似乎有发电机供应电力,阿蜜待在保龄球馆时,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会发亮。天花板和墙壁没破洞,应该足够遮风避雨。墙边堆着纸箱,阿蜂说是王国的物资。一看之下,发现箱中塞满大量玉米棒。我坐在一组潮湿又充满霉臭味的被子上,抱着膝盖度过一晚。靠停车场的一侧墙壁有道生锈的铁卷门,还有做为出入口使用的铁门,两边都打不开。
“昨天她还能成为王国的一员,现下已失去资格。”我拒绝邀请后,阿蜜向孩子们说明。我被孩子们团团包围,无法脱身,只能听着他的话。“假如放她回去,王国的事及这个地方都会被大人发现。”高年级孩子们原本友好的态度顿时丕变,怀疑地觑着我,也不再跟我交谈,仿佛试我为大人。低年级的小朋友则不太一定,有的别开脸不肯看我,有的不明白眼前的情况。经单方面的审判,他们决定把我关起来,于是阿蜜和其他年长的孩子带我到车库。“纸箱里有瓶装水,肚子饿可以开零食吃。”
“我要全部扫光,让你们王国断粮!”
“当心发胖,小野姊姊。”
“上厕所怎么办?”
“敲铁卷门大喊,我们会派女生陪你一起去。”
“可是,白天大家都不在吧?”
“白天就忍一忍。”语毕,阿蜜把我留在车库,锁上出入口的铁门。
手机惨遭没收,我无法求救。试着踢墙壁各角落,但都十分坚固,没有能够踹破之处。瞧见地上的金属棒,我拿起插进铁卷门与地面的隙缝,想要撬开,却徒劳无功。车库靠天花板的地方虽有扇采光玻璃窗,可是即使手够得到,也很难出去吧,毕竟大小不够身体穿过。
窗外天色渐亮,早晨来临。孩子们陆续离开保龄球馆的热闹气氛,车库里完全感受不到。
邂逅阿蜜的第三天,白天我几乎是昏睡度过。清醒时,我就吃着零食,眺望窗户那一小片天空。我翻遍纸箱,寻找能协助脱逃的道具,竟找到许多玩具,包括蒙尘的遥控玩具、芭比娃娃、棒球手套和棒球、跳绳及飞盘,还有儿童版传记漫画与百科事典。我拿棒球丢墙壁,或无意义地尝试双回旋跳绳,或翻阅收集细菌类微镜照片的百科事典打发时间。
黄昏时分,有人敲着车库铁门,我倏地从棉被上跳起。“我回来了。”是阿蜜,我朝着门喊:“喂,再不放我出去,我真的要生气了!”
“再忍一下,我会准备更舒适的地方。我打算把保龄球的小房间改造成小野姊姊专用的。”
“你要把关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直到我变成老太婆?”
“这个嘛,确实没办法永远关下去。干脆……”铁门另一头的少年阿蜜倏地沉默。“嗳,算了,我会考虑。”他留下这句话,便没再出声。即使我敲打铁门或铁卷门,扯着嗓门大叫,都毫无回应。
深夜,我去了趟厕所。高年级女生围着我移动,前往保龄球馆里的女厕。阿蜜率领的男生群在一旁戒备,提防我逃亡。我一踏进保龄球馆,吵嘈的室内瞬间鸦雀无声。孩子们全注视着我,带着怀疑、憎恨、歧视的目光,与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
我寻找阿蜂的声音,他在倒果汁给小朋友。
蓦地,我和他对望。
阿蜂别开视线,可是我很快就晓得那并非出于轻蔑。当时,他大概已决定行动,为避免露出马脚,才装作对我没兴趣。
近黎明时分,我蜷缩在被子里。阿蜜约莫已关掉保龄球馆的发电机,抵达家门。灯泡熄灭后,车库内一片漆黑,唯有采光窗微微泛滥。孩子们肯定都换上睡衣,各自返家,只剩我被丢在保龄球馆旁边。我何时才能获得自由?正漫不经心地想着,忽然听见轻敲铁门的声响。
“小野姊姊,我是阿蜂。你醒着吗?”
一阵开锁声后,铁门推开,眼镜少年阿蜂探进头。我吓一跳,想叫他的名字,他连忙竖起食指,比出“安静”的手势。他身旁跟着小小的人影,是我帮忙扣袖扣的低年级女生。她抱着我的制服和手机。“阿蜜呢?”我边起身边问阿蜂。“大伙都已离开,保龄球馆空了。只有我跟这孩子假装回家,暂时先躲起来。快换衣服,趁现在逃走。”
我接过制服及手机,把阿蜂赶出车库,换上衣服。走出外头,冷风吹得十分舒服。周围没有高耸的建筑物,天空显得格外宽阔,地平线则是朝阳探出头前的群青色。“姊姊,这边。”小女生拉着我的手往前跑。我们三人穿越保龄球馆的停车场,踏上不见车辆的马路。天色仍暗,视野不清楚。电线杆、枯草和远处的人家都还沉浸在夜色中。
“小镇南边的消防署旧址有公车站,搭上公车应该就能回家。”
“你为何要救我?”
“把人关起来不是什么聪明的点子。为了找你,很可能找到那家保龄球馆,加上这孩子一直吵着要我救你。”原本冲在最前头的小女生,由于步伐和体力的差距,渐渐有些落后。“小野姊姊,能拜托你不要将王国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吗?我们这样待你,你可能很生气,不过对阿蜜和我而言,王国是很重要的地方。”
“……了解,我答应你。”
沿铁丝网移动时,不知不觉朝雾已笼罩四周。我们穿过半毁的水泥建筑物旁,废墟的影子在朝雾中也像屏息潜伏的巨大生物。寒冷的空气里,天空微微渗出一抹粉红。
废墟方向传出“喀啷”一声,好似踢到地上空罐的声响。我心底涌现不妙的预感,不禁回头望着阿蜂。他也一脸紧张,有人躲在废墟里。
我们加速钻进狭窄的巷弄,不一会儿,背后传来无数的脚步声。
“那边!”
“追上去!”
“别让他们跑掉!”
是少年们尖锐的嗓音。小女生一脸泫然欲泣,阿蜂背起她冲出去。
我们跑过拉下铁卷门的拱廊商店街。突然,前方跳出一道小人影,少年抢先一步扑过来,我们闪避不及,一头撞上,当场摔倒。为保护背着的小女生,阿蜂跌进垃圾袋山。我起身要逃,少年一把抓住我的脚。“这个臭小鬼!”我抬脚一踢,少年便乖乖放手。
“阿蜂,你不要紧吧?”小女生从地上爬起,不断啜泣。阿蜂摇摇晃晃起身,脸痛得皱成一团。“好像扭到脚。”
“跑不动吗?”
“……大概。”
“了解,接下来我一个人走。”
“从这里一直往前就是公车站。”
“谢谢你。”我用力拥抱阿蜂和小女生一下。无数的脚步声由朝雾另一头逼近,我向前奔去。“姊姊,再见!”背后传来小女生哽咽的道别。
天色渐亮,拱廊商店街里,少年们的话声此起彼落,药店和小钢珠店的招牌掠过视野角落。我气喘吁吁,肚子侧边一阵抽痛。可是,我不能停下,否则会被包夹。尽管对方是小学生,但他们若群起围攻,我根本打不赢。假如落入他们手中,我肯定又会被关进车库。
不久,我穿过拱廊商店街,来到马路上。晨风吹起,朝雾四散,带红的天空底下有块空地。马路边竖着公车站牌,是暗红色的、随处可见的公车站牌。
公车站牌旁,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
不知是否注意到我发出的声响,少年回过头。
“咦,阿蜂呢?”
我几乎要陷入绝望,于是停下脚步,调整呼吸。
不甘心被看穿内心遭受打击,我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晓得阿蜂要帮我?”
“那家伙就是这种人。”无数的脚步声从背后追上,高年级的少年们聚在稍远处望着我俩。他们在等待阿蜜的指示。
一阵风吹过,枯草摇摇晃晃,我们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周围只有萧条的拱廊商店街入口、消防署旧址的空地和铁丝网,是一片色彩尽褪的寒伧景象。晨光从地平线探出头,照耀澄澈透明的天空,将残留的朝雾驱赶殆尽。阿蜜仿佛感到刺眼般皱起脸。
“我们小孩子差不多该上床去了,得装出刚睡醒的模样,按掉闹钟,打着哈欠吃大人做的早餐,如同家庭剧的情节。”
“王国的一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大人的话不能信。”
“我不会泄露半句,我答应过阿蜂。尽情创造你们的国度,破坏大人的世界吧。若是几年前,我一定会加入你们,瞒着父母、老师和同学过生活。可是,我选择不加入。因为有想诚实面对的人,我决定成为大人。我所做的,是维持现下存在的世界,也就是创造你们要破坏的世界。我不会再逃避。当然,不能成为你们的伙伴很寂寞。可是,我要回自己的家。”阿蜜撩起刘海,以那双不可一世的细眼看我。“公车来喽。”
银色车体反射着朝阳,从远方驶近。箱形的巨大车体停在站牌前,吐出的大量废弃笼罩四周。乘车口发出声响,打开门。
“那我走了。”我向阿蜜及追赶我的少年们宣言,快步走上阶梯,车内没有半个乘客。“挽留我也没用!”
“要走就走吧。小野姊姊这种人,等着变成普通欧巴桑就好。”阿蜜耸耸肩应道。“笨蛋、笨蛋!”
此时,阿蜜的指缝间闪过一道银光。某样东西反射着朝阳,画出弧线,穿过公车的乘车口,直飞到我面前,我直觉伸手接住。“给你当纪念。”
摊开掌心一看,是把银色钥匙。
那是他开启保龄球馆入口时用的钥匙,换句话说,是通往王国的钥匙。你随时都能回来,我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意。犹豫着该不该仍还给他时,公车门关上。
我暂时松了口气。还以为他们会闯进车内,硬把我拖出去,可是,他们只静静待在原地。阿蜜没有行动,其他孩子也不能乱来。我把钥匙收进口袋,往后方移动。窗外,所有人都紧盯着我。
噗噜一声,车体微微震动,终于要出发。我在后侧座位坐下,贴着窗玻璃往外看。风景流过眼前,阿蜜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而后消失。
此后,我没再遇见他们。
随着时间流逝,我愈来愈不确定那是否真的发生过。可是,我曾下落不明的事实,残存在身边人们的记忆中。“我在后车厢内”、“我在保龄球馆”,我寄出的简讯仍留在橘敦也的手机里。
虽然不想再被孩子们追赶,我还是想查清楚那家保龄球馆究竟位于何处,所以试着找过地图。搭电车和车子出门时,也会留心窗外有没有类似的城镇街景。我曾询问客运公司,有没有哪一站是设在消防暑旧址的空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保龄球馆宛如随着朝雾消失,遍寻不着,连客运公司都不知道有那样的站点。
我回溯记忆中沿途公车窗外的景色,依旧是白费力气。那天上车后,放下心中大石的我很快打起盹,没多久,公车已行驶在文善寺町熟悉的路上。不知何时,车内坐满上班和上学的人。
那座小镇与我住的文善寺町中间部分的景色完全脱落。
至今,我仍不晓得王国在哪里。渐渐地,那座保龄球馆蒙上一层隐晦不明的印象,像位在每一个地方,同时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就是那类地点。
对于橘敦也,我发出形式上的分手宣言:对不起,我并不喜欢你。我是下了从王国回来的公车,在返家途中告诉他的。当时橘敦也刚起床,而我的手机电池几乎见底。对不起,我没能和你培养出恋爱感情,不过,托你的福,我才能够下定决心,谢谢你。尽管不喜欢你,可是谢谢你。虽说不喜欢你,但不是讨厌你。我想见一面,向你道谢,然后聊一聊。你的脸模糊不清,我不怎么记得,大概是不曾好好面对你,我觉得很抱歉。
不知为何,我想看看你的脸。不,不是那种意思,我真的不喜欢你。我对你的兴趣,和对菜摊子上卖的白萝卜差不了多少。
我没睡迷糊。
抵达家门前,才发现口袋里的钥匙不见。是掏出手机时,不小心弄掉的吗?那么,文善寺町的路边某处应该躺着一把银色钥匙。应该去找吗?思索一会儿,决定还是算了,反正我已不需要。
这些事发生在二0一0年。那一年镇上发生恐怖的案子,除夕夜到隔年的元旦又降下大雪,着实难忘。
之后经过三年,我成为大学生,和父母的关系也稍有变化。我们几乎不再吵架,也不像以前那样互相感到不耐或争辩。大学的课不怎么好玩,不过老师偶尔会冒出发人深省的话。好比宗教改革的课上,不知为何,中年老师提起保龄球的起源。原本那是种宗教仪式,球瓶象征恶魔和灾厄,打倒球瓶可免于灾祸。一开始,这个活动仅在宗教家间流传,之所以会逐渐普及、各地不同的规则统一,全是那位知名的马丁·路德的功劳。
为躲避灾厄…一我想起那些孩子。
王国还存在世上的某处吗?
该不会早就崩坏,众人都回归原本的生活?
一个星期天,我和明明已分手,却莫名成为知心好友的橘敦也前往市立图书馆,他答应替我的大学报告出一点力。假日的图书馆人潮众多。橘敦也虽然没足球天分,但具有在网络上收集资料,并拷贝贴上的才能。换句话说,他拥有大学生最必要的技能。
我书念得票了,就在图书馆里散步歇口气。儿童书区有个小广场,聚着许多孩子,一个别着“山里”名牌的女职员正在朗读绘本。
我隔着一段距离观望,女职员说完“结局圆满落幕”,便闺上书本。孩子们纷纷说着“接下来换这本”、“这本比较好”,拿着各种绘本围着她。可是,她似乎很忙,讲故事时间到此结束。孩子们神隋十分失望,但兴趣很快转移到其他地方,扔着书本、图画纸和蜡笔就跑掉,现场只剩我和女职员。见我看着掉落在地的图画纸,她出声解释“刚刚大家一起画图”,接着将绘本放回架上,收拾散落的蜡笔。她的无名指上,婚戒发出光芒。
稍远处,孩子们在书架之间互相追逐,轻巧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响着,身影忽隐忽现。
四散的图画纸上,每张描绘的景物都活力十足,满是童稚风格。我一张张捡起,飞机、鲸鱼、游乐园,每一幅都令人莞尔。
蓦地,我不禁停下手。“怎么啦?”女职员问。“……不,没事。”我应道。
“不晓得这是什么标志,”她望着图画纸,“以前其他孩子画过同样的黄色王冠,不知为何,也画了保龄球馆。”我一眼就认出是保龄球馆,因为画里排列着球瓶,墙上挂着看过的旗子,孩子们聚在附近玩耍。
画这张图的孩子,就在刚刚那些孩子里。
王国依然存在。
我轻触用蜡笔涂得一片黄的王冠。
“或许他们做了这样的梦吧。大人无法介入,只属于孩子的王国的梦。”
女职员不禁一怔。我把成叠的图画纸交给她,离开儿童书区,边走边想着躺在床上装睡的少年少女。
等大人熟睡,他们就会打开窗户,披着清朗的月光出门吧。
有的预先准备鞋子,有的光着脚爬下屋顶。
静悄悄的夜晚城镇里,小小影子逐步移动。
一点一点聚众,人数越来越多。
夜雾中,穿睡衣的孩子们笑闹着。
宛如愉快的乐队在游行。宛如一篇童话故事。然后,孩子们便被牵引到王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