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的侦探总是想知道一切,但一个伟大的侦探只需要知道如何结案就足够了。
昂文推着自行车朝大街走去,就在巷口,吉尔伯特酒店的那个门童堵住了他的去路。这个男孩撑着一把大大的黑雨伞,站在那里,他把伞递给昂文,说:“这是在失物招领处找到的,我想你可能需要。”男孩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晰,但眼睛却是半闭着,眼神缥缈。
昂文慢慢朝他走去过,和他一起站在伞下。他看着男孩红色夹克上的名牌标签,说:“汤姆,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这把伞呢?”
门童没有看他就说:“从这里骑车去猫咪和汤尼水别墅还很远呢。”
昂文突然觉得身上更冷了,他退回到雨中,推着车匆匆往前走。他突然想起了早上的那个梦——小木屋里的把戏、霍夫曼空洞的眼神:一个魔术大师可以伪装成任何人。
“汤姆,你是怎么知道猫咪和汤尼水别墅的?”
门童皱皱眉,摇摇头,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门童。但我爸爸说,如果我脑子够清楚,也许有一天我能提拔成前台服务员。”
门童说话的时候,昂文开始绕着他转圈。但汤姆一把抓住昂文的手腕,拉住了他,他的手很有劲,“我对猫咪和汤尼水一无所知,”他说,“但我很会给别人传口信。”
“那你有给我的口信吗?是谁让你来告诉我的?”
男孩又说话了,昂文能看到他嘴里冒出的白气,“一个现在正在十四楼的女人,她正靠在你的旧办公桌上睡觉呢。都顿先生想要叫醒她,可能很快就能叫醒了。目前,她和我正……”汤姆越说越小声,他又皱起了眉头,“我们正处于直接的交流中。”
昂文四下看了看。马路上没有人,楼上的窗户里也没有人在偷看他们。他走回到伞下,悄悄问:“直接交流?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和佩妮·格林伍德女士直接沟通吗?”
“不要说名字,”汤姆说,“你永远不知道……”
“不知道谁在偷听嘛,”昂文说,“没关系的,汤姆。她要你带的口信是什么?”
“她和她父亲都在迷雾中。不,不对,是在一场比赛中,在一场意志力的比拼赛中。她想要阻止她父亲,她说,她是和你一边的。”
“但我看到了他们重逢,”昂文说,“她父亲说他们要再度联手。他说,这早就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了。”
汤姆歪着头,就好像他的耳朵是一个天线,歪着头才能更好地接收信号似的,“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发生时,她还只有十一岁,是她父亲……强迫了她。”
“到底强迫她做了什么?”
汤姆又闭上眼睛,慢慢地呼气、吸气,身体还在微微摇晃。一分钟过去了,昂文以为他睡着了,以为他和佩妮之间的联系中断了,但他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她父亲没有完全掌控她,她还有另外一个老师。从那个人那里,她学会了……如何让她自己进入,但同时,她也必须放下一些东西。”
“学会了什么?汤姆。”
“学会了如何给别人发出指令。”他说。
这就是那天早上霍夫曼让埃德温·摩尔感到恐慌的计划吧。霍夫曼不知道如何给睡梦中的人下达指令,但他的女儿知道——是凯里格瑞教会她的。
“给别人下达指令,”昂文重复了一遍汤姆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在半夜起来把第二天的日期从日历上划掉,或是让他们偷走左邻右舍的闹钟;或者更进一步让大家都失去理智,帮着霍夫曼把这个世界闹个天翻地覆。”昂文指了指一个刚从酒店里走出来提着手提箱的男人。他一边在人行道上走,一边把自己的衣服披到他看见的每样东西上。他已经给一个邮筒和一个消防栓穿上了衣服,此时,正在给一根路灯柱子扣衣服扣子。
“她说那都不是她干的,”汤姆回答道,“昨天晚上,他们一起进入了这座城市的梦境,她按照父亲的吩咐做了一些事。她打开了每个人脑海最深处的秘密,但她没有碰你和调查局里的人。在有些人的潜意识中,她悄悄种下了……反抗的种子,什么定向……”
“定向指令,”昂文想起了第三档案室里下级文员们的话:还有事情要做,还有地方要去。那么,和摩尔一起离开的那些梦游者的确是属于特殊的侦探。他们都是为佩妮效劳的,不是为霍夫曼,“这么说,佩妮骗了霍夫曼。但是什么指令呢?她下的指令是什么内容呢?”
汤姆突然抓紧昂文的胳膊,开始摇起他的手臂来,“查尔斯,你必须阻止他。他已经盯上了佩妮,而佩妮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斯瓦特呢?”
“他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这个时候,汤姆的眼睛已经差不多睁开,直勾勾地盯着昂文,“他不行了,我们都帮不了他了。”
“我有个计划……”
“没有时间了。回到猫咪和汤尼水别墅去,快点,结束这一切。”
门童把伞塞进昂文手里,昂文拿过伞,但门童却仍然手心向上,摊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儿,昂文才反应过来,这个孩子是在等着他给小费呢。他从口袋里找出一枚硬币,给了他。
突然,一声吱吱嘎嘎的声音打破了雨点滴在伞上的节奏,他们俩同时转过身。昂文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正是鲁克兄弟的那辆蒸汽卡车。从它尖厉的汽笛声和轰隆作响的发动机声中,可以判断出来,它正在全速开近,而且距离已经不远了,应该是杰斯帕来抓昂文来了。
“查尔斯,”门童说,“快走!”
昂文把伞收起夹在胳膊下。他把自行车掉头推上大街,尽管他的两条腿已经又酸又僵,但他还是拼命蹬了起来。他沿着公园朝北骑去,走的正是昨天晚上格林伍德和其他梦游者走的路线。冰冷的雨水从他的帽檐滴下来,滴进他的衣领,又顺着他的脊背流下去。他的裤子上全被溅上了泥点,袜子也在鞋里吧唧直响。
街上没有人开车,一些小车和出租车被留在马路中间,或是被人开上了人行道,停在那里。这种宁静有些奇怪,而那辆蒸汽卡车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了。它轰轰隆隆的声音似乎同时从四面八方逼近,在周围的楼房和昏暗的公园之间回响。
昂文在市立博物馆前面刹住车。埃德温·摩尔坐在博物馆门前最下面的台阶上,他举着昂文给他的那把伞,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汪小水池,正在瑟瑟发抖,当他从水池上看到昂文的倒影时,他抬起头,浓密白眉毛下,一双眼睛眯了起来。
“摩尔先生,”昂文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识你吗?”摩尔说,他仔细打量着昂文的脸,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知道我是认识你的,但是……昂文,你是叫昂文吧?是不是?我们是不是以前在一起工作过?”
“我叫查尔斯·昂文,我们曾经一起划船,后来在出租车上……”
“出租车,”摩尔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是的,我曾经坐过一辆出租车,后来我们就下去和大家一起走了。他们都是朝游乐场走去的,昂文先生,他们都是些梦游的人,都是为了完成一个伟大的任务。我现在确定,我们是被打败了,霍夫曼赢了。”
“为什么这么说?”昂文问,“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带了工具,梯子、锯子、钻子。凯里格瑞的那些同伙一开始很害怕,想把他们挡在门外,想把他们都叫醒。后来,当他们明白了这些入侵者的意图后,就敞开大门,还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甚至帮着指导他们的工作。我也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干,要不然我就会被人发现啦!”摩尔全身抖得更厉害了,“昂文先生,他们重建了凯里格瑞的游乐场,全部重新建了起来,霍夫曼的老巢又恢复了原貌。他这个时候正在嘲笑我们哪,嘲笑我们。”
昂文把自行车放在地上,在摩尔身边跪下来。他把一只手放到摩尔的膝盖上,说:“摩尔先生,我们现在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霍夫曼做了这一切。”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应该是那个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就是她,那天晚上在你的梦中,指给你看了那具木乃伊嘴里的金牙。”
摩尔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做梦梦到了什么?”
“你别多想,事情不是那样的,”昂文说,“我们曾经是搭档,是你告诉我的,你还记得吗?”
摩尔还在往后退。蒸汽卡车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朝街上望去,“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你只管把这写进你的报告吧。”说完,他把雨伞往地上一扔,跑上台阶。昂文看着他跑开,心里希望着他能够停下脚步,但他没有停下来,他穿过博物馆门前巨大的柱子,跑进了旋转大门。
但追上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此刻大概一个人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沿着他平常的路线巡视。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参观,也不会有眼泪汪汪找爸妈的迷路小朋友。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走到摆放那具木乃伊的展厅。在那里,他会发现木乃伊嘴里竟然有一颗闪光的金牙。接下来,他会给调查局打电话,告诉斯瓦特侦探他被骗了,并请他立刻到博物馆亲自来看看,好改正这个错误。
被摩尔扔下的雨伞此时已经积满了雨水,昂文没有去捡,而是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在白天的光线下,昂文看到贝克大宅的墙壁已是破旧不堪,石砖大概早就松动脱落了,一堆一堆地堆在人行道边。前一天晚上为那些梦游者打开的大铁门此时还是开着,但门上的铰链也是锈迹斑斑。昂文沿着长长的车道骑着自行车,他的腿又酸又疼,车胎压过的地方,被雨打湿的悬铃木种子四散跳开。
山顶是一幢几乎快要坍塌的大宅。前一天晚上,它还显得那么宏伟高大,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像个巨大的魔法灯笼一样,闪闪发亮。而现在,昂文却能清楚地看到它苍白的外墙、破损的阳台和摇摇欲坠的门廊,窗玻璃都是破的,门前挂的铜牌也破破烂烂。昂文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走完了剩下的山路,然后,他把车靠在门廊的一根柱子旁。
前门没有上锁。昂文走进大厅,他衣服上的水全都滴到了硬木的地板上。前一天晚上,格林伍德女士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表演,而现在,桌上到处是剩着牛奶的酒杯和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地板上全是泥泞的脚印,大部分还都是赤脚的脚印。
昂文走上楼梯,除了雨水敲在屋顶的滴答声,整个大厅便只有楼梯发出的吱呀声了。他沿着走廊走到霍夫曼的房间,打开门。
壁炉是冷的。从烟囱吹进的一股风吹动了炉子里的灰烬,把它们吹得在地板上直打转。霍夫曼还坐在他的椅子上,睡着了。有人给他盖了一条毯子,但此刻毯子已经滑到了地上,落在他的脚边。他在梦中还嘀咕着,摇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颤抖着。他穿着蓝色的睡衣,像一个无辜又善良的老大爷。
佩妮已经放弃了斯瓦特,但昂文不能放弃。斯瓦特侦探曾经两次在昂文的梦中对他说,你是我最大的希望,第一次的梦是昂文在自己家的床上做的,第二次的梦则是在第三档案室做的。这一次要努力试一试,行吗?所以,他必须努力一试。也许,佩妮低估了斯瓦特的毅力,所以才轻易放弃他。
昂文把闹钟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上了发条,然后又和自己手表上的时间对准——现在是六点整。他把闹铃定在了一个可以设定的、距离现在最远的时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钟放在了桌上那瓶快要喝完的白兰地旁。
还剩下十一个小时五十九分钟:这就是他所剩的时间,他必须在这个时间段里将一切归位。现在,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了。如果他的计划能奏效,那这整件事就会像是格林伍德说过的那个纺锤的故事,或者是那个失踪国王的故事。只不过在这个故事中,不是有人要睡去,而是有人要醒来,实际上,还有不少人要醒来。
一个人影从地板上掠过。昂文转过身,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她红色雨衣上的水正滴到地毯上。她刚刚一定是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偷偷观察着,她也许早就通过贝克上校的某个秘密通道进来了。她看上去虽然很累,但握着手枪的手却无比坚定。那是贝克的另一支古董手枪,她应该是从墙壁里的暗门中取出来的。
“你挡着我了。”她说。
昂文站直了,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霍夫曼前面,“我们已经知道霍夫曼的阴谋了,格林伍德女士。再说,他只是整个问题的一半。如果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还能把总管亲手交到你手上。”昂文又在给出大胆的承诺了。但他知道,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下一次睡着时,会发现总管的双手已经卡上了自己的喉咙。当然,前提条件是,如果他还能再睡着的话,但不论怎样,他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你后脑勺的那双眼睛,”他说,“你是那么努力地想要保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被那双眼睛发现。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你女儿的存在了,如果他知道了,他会折磨你的女儿,就像他折磨你一样。而如果你的女儿投向了他那边,那调查局就会无所不知,每个人也都会陷入危险。现在,亚瑟觉得,他只差一点点就能打败你了。”
“他确实这样想。”她说。
“那就让我来帮你吧。”
“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得到的是斯瓦特,说不定,还能找回我原来的工作。”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用空余的那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你是个文员,”她的双肩都在颤抖,“天哪,哦,天哪,你以前就是他的文员。”
“算不上是很好的文员,”昂文说,“我整理的文件中都是错误的,我现在只是想改正自己的错误。”
霍夫曼又在睡梦中嘀咕了一声,在他身边的桌上,昂文的闹钟正轻轻走动着。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扮演着霍夫曼助手的角色,”昂文说,“我知道你是怎么骗到贝克上校的遗产的。那天晚上,你也在旺德利号轮船上,是你让斯瓦特把那具假木乃伊带回博物馆。”他指了指房间后面的一个展示柜,“那里,才是真正的木乃伊。在博物馆里的那具,是凯里格瑞的尸体,对不对?”
她没有否认,昂文知道,自己猜对了。霍夫曼需要凯里格瑞的游乐场,来掌握对整个城市底层社会的控制权。尤其是在他和调查局达成协议之后,他就更需要游乐场了,除了这里,还有哪里能找到这么多人来扮演恶棍和间谍,让大侦探斯瓦特把他们绳之以法呢?这个魔术大师和总管之间策划的第一个阴谋大概就是如何除掉凯里格瑞,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藏起他的尸体。
“我找机会逃了出来。”格林伍德女士最后终于说了一句。
“但你现在又进去了。霍夫曼需要你让每个人都睡觉,就像他在进行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时一样。当时,他就是把你的歌在收音机里播放的,我们都听到了,我们都睡了过去。但光让人睡着还不够,霍夫曼能进入别人的梦境,但这也还不够。他还需要往大家的脑子里发出同一个指令,在我们所有人的脑子里,那个指令就是:把第二天从日历上划掉。而这,就是你女儿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是凯里格瑞发现了她的本领,”格林伍德女士说,“他一开始就对我的女儿很感兴趣。他说,她是个天生的催眠大师,如果任由这种天分不受控制地发展,就会非常危险。有一次,她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我抓到她在我的梦中观察着我——她只是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昂文先生,她的那双眼睛啊!当我看到那双眼睛时,我就明白,我的女儿已经不再属于我了,也永远不会属于我了。我很害怕。伊诺奇也害怕了。”
“但还没有怕到不敢利用她这种天分的程度。”
从外面传来一声巨响,鲁克兄弟的蒸汽卡车已经开到了门外。它停下来,车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
格林伍德也听到了,她把枪握得更紧,“如果我早知道他会这么利用我的女儿,我就会阻止他,而这,也正是我现在到这里来的原因。”
“那佩妮又为什么来这里呢?”昂文问,“她为什么想要重建游乐场呢?”
那支古董枪在她手里抖动了一下。昂文看不出她到底惊讶的是这个问题,还是惊讶于昂文说出了她女儿的名字,“是为了把游乐场还给她的爸爸,”她说,“或者是为了把它从她爸爸手里夺过来。”格林伍德女士轻轻摇晃着,她这样站在那里,看起来好像快要睡着了,但她努力强忍睡意。就在这时,前门打开了,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昂文低头看了看霍夫曼,他的眼珠正在眼皮下乱转。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热气,昂文甚至闻到了一股爆米花烧焦的味道。斯瓦特应该还在他的脑子里面——他被困在了霍夫曼脑中的那个游乐场,那个霍夫曼在城市梦境中建起的游乐场。如果此时格林伍德扣动了扳机,斯瓦特会怎么样呢?
“克莉奥,”昂文说,“请你不要。”
门猛地被人推开了,杰斯帕·鲁克冲了进来,他戴着一顶帽子,帽檐下绿色的眼睛直冒怒火。他每走一步,好像都变得更加高大,直到最后,他们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了他巨大的身影里面。昂文撑开伞,想掩护一下自己,但杰斯帕一把把伞扔开了,昂文哆哆嗦嗦地往后退,摔倒在地板上。
杰斯帕伸出一双巨手来拉昂文,这双手阻挡了昂文全部的视线,他觉得快要在这个巨人的身影中窒息了,他觉得他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头疼欲裂。
紧接着,格林伍德出现了,她抱住杰斯帕的肩膀,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旁,悄悄说了几句话。杰斯帕的眼睛眨了眨,身体突然放松,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格林伍德慢慢地把他放下,让他躺在地毯上,把他的头枕在她腿上。她摘下他的帽子,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继续对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
“他累了,”格林伍德对昂文说,“我想,他还要睡上很久、很久。”
昂文站起来,找到自己的伞,然后靠在霍夫曼坐的椅子后面,房间中的空气又变凉了,“当这一切都结束后,我也想好好睡一觉。”
格林伍德什么都没有说,但从她疲惫的面容上,昂文看到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是她直到现在也还不能说的秘密。魔术师和调查局的总管,这两个男人,她都爱过,但他们却都想毁了她——霍夫曼让她独自承担了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的后果,亚瑟却试图困住她的梦境。秩序和混乱,格林伍德被困在两者之间,无法脱身。
杰斯帕靠在她的腿上,打起了呼噜。
格林伍德和昂文一起把睡着的杰斯帕拖出房间,拖下了楼梯。他一下都没有醒——当昂文一时没有抓紧,把他的头撞到了楼梯台阶上时,他没有醒;当他被拖到了外面,豆大的雨水敲在他脸上时,他也没有醒。昂文和格林伍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上卡车的后备厢,格林伍德找来一块油布盖在杰斯帕身上。当他们完成这一切,离开贝克庄园时,刚刚过七点。
格林伍德似乎对这辆蒸汽卡车很熟悉,她一边看着仪表盘上的一排装置,一边操控着方向盘下面的挡位,驾驶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比普通车上的大很多,像是在船舱。在他们背后,巨大的蒸汽炉嘶嘶地冒着热气。
昂文坐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在街角,一个小男孩正摇着一个女人的手,哭喊着:“醒醒啊,妈妈!醒醒啊!”有些楼房里亮起了灯,昂文看见亮灯的窗口里露出一张张充满紧张和困惑表情的脸。有些人已经醒来,回到了家。这是不是说明霍夫曼正慢慢失去对整座城市的控制呢?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会醒来,”格林伍德说,“他不可能让大家永远睡下去,有些人可能醒来得慢一点,但很多已经醒来的人还是会怀疑,他们到底醒了没有。”
车里很热,仪表盘上的指针时不时就跳到了红色的区域。格林伍德把车一直开向南边,开过了调查局的办公大楼,开进了破旧的港口区。他们把杰斯帕和卡车都留在了“四十次眨眼”酒吧前面,他游乐场里的那些同伙肯定能发现的他的。八点二十七分,昂文和格林伍德一起朝公墓走去。
他们经过一块又一块的墓碑,昂文看着碑上的名字:两指查理、铜锈西达、教父杰克、骗子瑞基。这里一直以来就是罪犯、小偷和骗子们最后安息的地方,但随着伊诺奇·霍夫曼的崛起,早期那些流氓恶棍们也渐渐销声匿迹,昂文只是通过调查局的古老文件才得知这些名字的。
“在霍夫曼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凯里格瑞收留了他,”昂文说,“他一手策划谋杀了凯里格瑞,肯定不是那么容易吧!”
“一直以来,他们对于游乐场的运营理念就存在分歧,”格林伍德说,“我觉得凯里格瑞是把游乐场当作引起骚乱的工具,但他只会对付那些他觉得罪有应得的人。我们每去一个地方,他都会提前去那里,找一个房间住下来,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要‘找点事情做’。他会潜入那里的人的梦中。”
“进入他们的梦中找什么呢?”
“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解释过,有时候,也不见得一定有什么理由。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发现每个人都有隐藏的秘密。凯里格瑞一旦选定了他的目标,就会变得非常残忍,但有时候……”格林伍德停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一块墓碑上,重重地喘着气。
昂文耐心地等着,这时,格林伍德露出了自从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但有时候,游乐场只是让大家开心的游乐场而已。”她说。
她带着他,走进了一个坟墓的暗门。他们一起推开棺材盖,把它移到一边,在原本应该躺着尸体的地方,却露出一截铺着瓷砖的楼梯,通向地下深处。下面有灯光。格林伍德先爬了进去,昂文也紧随其后,然后,他们又把身后的棺材盖推上。
楼梯的最下面是一个阴冷潮湿的地铁站,站台的天花板已经开裂了,还滴着水,树根从裂缝里钻出来。八号线地铁已经在站台等待,门敞开着。昂文和格林伍德走进车厢,乘客只有他们俩。当列车开动后,昂文说:“那霍夫曼呢?他难道把游乐场当作赚钱的手段了吗?”
“当他认识亚瑟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从游乐场里看到了赚钱的商机,看到了他掌控整座城市的可能。他以前曾经谈论过的计划,他现在把它付诸实践了。当他和调查局之间的协议出现问题后,他通过游乐场掌握了整座城市。后来,发生了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他和亚瑟之间有了矛盾,就在这时,斯瓦特误打误撞进了他的头脑,他必须假定,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
“你女儿也料到了这一点,”昂文说,“所以她才把偷来的那本《侦探指南》给了斯瓦特吧?!”
“我现在明白她的行为了。她总是觉得,凯里格瑞才是她真正的父亲,她一直就想跟随他的脚步。凯里格瑞曾经对游乐场的那些人说,‘我们就是一些弄丢了自家钥匙的人,而每一个弄丢了自家钥匙的人都是邻居’。我女儿一直很喜欢他的这句话。
“你明白吗?昂文先生,她是想把游乐场还给凯里格瑞的那些同伙啊!但她要先从她父亲那里把游乐场偷出来,她觉得她父亲扭曲了游乐场真正存在的意义。”
列车拐了一个弯,车轮在轨道上发出吱呀的声音,车身也摇晃了一下,他们赶紧抓住扶手。
昂文想,如果佩妮成功了,那帕斯格莱芙小姐要随之改变调查局的保卫布局了。
“好吧,”过了一会儿,格林伍德说,“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计划了吗?”
昂文并没有什么计划,他只能边想边说,格林伍德非常耐心地听着。他说完以后,他们都沉默了。
“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计划。”她说。
他们在中央车站下了车,又沿着台阶走上了车站大厅,有些从中央车站出发的列车正准点运行着。他们又上了一列车,十点过几分,这列车开进了隧道。现在,离霍夫曼身边的那个闹钟响铃已经不到八小时了。检票员走进他们的车厢,格林伍德付钱买了一张票,昂文则把自己九天前买的那张票递给他。他都没有细看,就在票上打了一个孔,继续往前走去——这张票正是昂文第一次见到穿格子外套的女人那天买的。
外面天色阴暗,但昂文还是在努力记着他在窗外所看到的一切:城市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少,树林却越来越茂密,一座座桥跨过沿途的河流,远方则是蜿蜒起伏的山脉。他试着想象,在白天,外面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格林伍德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找来一本杂志看。一旦昂文发现她有打瞌睡的迹象,就会把手伸进她红色雨衣的袖子里,狠狠地掐她一下。她也会抱怨,但他们俩都清楚,哪怕是片刻的疏忽,也会让他们前功尽弃。
他们坐到终点站时,离最后的时间已经不到五个小时了,没有人来车站接他们。他们所到的这个小镇和昂文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看到它的那一刻就全部回忆起来了,也许他只是唤醒了沉睡的记忆,也许他真的曾经来过这里,小时候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游戏时来过这里。那个游戏叫什么来着?躲了找?还是喊了躲?
他们沿着小镇唯一的街道朝北走,昂文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认真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一只灰色的猫在木栅栏之间走动,每家每户的邮箱都有不同的颜色。河边吹来一阵微风,他们沿着一条小土路走进了树林。这里比较凉爽,昂文停下脚步,扣上了外套的扣子。他还没有看到池塘之前,就已经闻到了它的气味。
“我把斯瓦特报告中提到这个地方的内容全都删了,”昂文说,“我一直以为这里是他编造出来的呢。”
池塘的水面上飘着橡树叶,在月光下,显得阴沉而冰冷。池塘边的一棵树上,挂着用轮胎做成的秋千。坐在上面的人只要一用力,就能荡到水面上。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松开手,直接掉进水里。
秋千后面是一个斜坡,长满了黑莓树,坡顶有一间小木屋。在格林伍德和她的女儿消失的这七年间,她们就是一直住在那里的。一根橡皮电线从其中的一扇窗户里偷偷伸出来,他们跟着电线往东走进了树林,离池塘越来越远。昂文想起了他的那个梦,他梦到泥地里的脚印,梦到了还是小孩子的伊诺奇·霍夫曼,他回想这一切,不由得全身打了个冷战。
树林中的这片空地和斯瓦特曾经描述的一模一样,但这片空地正中央没有一堆树叶,而是放置了一张窄窄的铜床,床边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摆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和一台打字机。台灯插着电,灯泡发出黄色的光。斯瓦特正躺在黄色棉被下睡觉,被子上满是落叶。他打着鼾,帽檐遮住了眼睛,满脸胡子拉碴。
床上方的树上挂着十几把撑开的伞,形成一个简易的遮雨篷。斯瓦特一定是在睡觉之前,爬梯子把这些伞挂好的。
“我跟他说他可以住在这里,但我不想让他睡在我的房间,”格林伍德说,“我本意是让他睡沙发或是客房,我以为他明白我的意思。结果,他却把我的床一直拖到这里来了。”
昂文想起斯瓦特曾经在报告中提到过这个地方:是个小憩的好地方。昂文把斯瓦特的帽子从他头上拿下来,仔细看着他的眼皮。那眼皮是紫色的,还满是瘀伤。“醒醒啊!”他轻声说,“醒一醒啊!”
格林伍德已经抓住了斯瓦特侦探的脚踝,“你抓住他的手。”她说。
他们把斯瓦特从床上抬下来,走过空地,把他靠在一棵大橡树的树干旁。昂文把侦探的帽子重新给他戴上,然后昂文自己躺到床上,被子里还留着斯瓦特的体温。昂文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听着头顶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
“还有四个半小时,”格林伍德说,“你会记得时间吧?”
“我更担心自己能不能睡着,”他说,“我应该很累了,但就是不觉得累。”
格林伍德靠过来,悄悄对着昂文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昂文心里的锁,而这把锁,他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他立刻就沉入了梦境,等到他开始做梦时,格林伍德说的那几句话他早已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