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有给别人设陷阱,那你很有可能就正在走入别人为你设的陷阱,真正高手就在于他能同时做到这两件事。
在什么地方,有一只大象在叫着。另外什么地方,一只闹钟在响着,而在拉蒙奇脑海中的这座城市里,有人在尖叫着。
那根扯着昂文后脑勺的弦绷得更紧了,把他从舒适的梦境里、从自家的浴室里、从游乐场里扯了出来,扯回到滴滴答答的雨水中。他的脚边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地上翻滚,是拉蒙奇,他还在揪头上的帽子,但那顶帽子把他的脸裹得更紧了,甚至可以从帽顶看出他鼻子和额头的轮廓。昂文蹲下来,他想帮助他,他想扯开那顶帽子,但他知道,他不可能做到。
拉蒙奇用脚踢着鹅卵石的街道,大声咆哮着。他翻来滚去,衬衫都松开了。最后,那顶帽子终于松开了。他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张大嘴大口喘着气。
帽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形状,瘫在地上,像一只已经死了的小动物。拉蒙奇把它扔进下水道,水流把它冲走了。拉蒙奇慢慢地跪到地上,沙哑地喘着粗气,看着它流走。然后,他站起身,用手掸了掸身上的灰。那么,应该不是伊诺奇·霍夫曼杀了这位督察。
他目光迷离地说:“好吧,参观完了。我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帮你的了。我们都是瓮中之鳖,昂文先生,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现在,他呼吸得轻松一些了,说话的声音异常冷静,“我应该做得更好一些的。我应该带你看更多的东西。我们现在都有麻烦了,我们所有人都一样。你好好看看你那本《侦探指南》。如果可以的话,找到斯瓦特,在他惹更多麻烦之前,把他从那里带出来。”
拉蒙奇把手伸进口袋,四周看了看,“好了没?”他说,“那就醒过来吧。”
昂文就醒了过来。
昂文躺在厚厚的棉被下面,袜子是湿的。他觉得头很重,头下面的枕头似乎也很重。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是块大磁铁,连嘴里都有种很恶心的金属味道。
此时的第三档案室里没有了音乐声,帕斯格莱芙小姐也不在她那巨大的机器旁边。实际上,帕斯格莱芙小姐即女巨人希尔德嘉,也就是这间档案室的主管文员,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昂文周围都是在睡梦中开展工作的下级文员,霍夫曼和他的女儿到底在策划什么?也许只有永不睡觉的杰斯帕·鲁克才能抵挡住他们的魔力。昂文一想到他,不由得提醒自己,这个杰斯帕为了寻找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很可能现在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
记录了拉蒙奇最后一个梦境的这张唱片已经转到了头,唱片虽还在旋转,但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昂文关掉唱片机,把唱片翻过来,他发现B面上也有内容。拉蒙奇曾经对他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显然,督察自己也不了解所发生的一切。昂文需要知道更多,他把唱针放下,又闭上了眼睛。
那些声音又变成了不同的形状,但这一次,昂文陷入了一个比之前更深的梦境里。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模模糊糊地看到拉蒙奇就在他脚下。但他还在飞快地下降,速度已经赶上了坠落的雨滴,所以,那些雨点在他面前仿佛都是静止的。他抬起头。更多的雨滴像一把把飞刀,悬浮在他的眼前;他正想着自己的雨伞,雨伞就出现了,他撑开伞,遮在头顶,他自己就像钟摆挂在伞下面。
拉蒙奇此时正朝一幢楼房的入口走去,这是这一带最高的一幢房子,说不定还是整个城市中最高的。它和周围的建筑都相隔了一小段距离,像个阴沉的方尖碑。这个地方有种熟悉的感觉,当昂文双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这是为什么,这不是调查局的办公大楼吗?
昂文紧跟拉蒙奇走进了办公楼大厅,他一边朝电梯走去,一边把伞收了起来,他在那真实世界的办公楼大厅里,也曾经成百上千次地做过这相同的动作。如果说,霍夫曼的思维是用魔镜厅来代表的,那么,这幢办公楼代表的又是谁梦中的世界呢?
拉蒙奇走过电梯门,他自言自语地说:“太蠢了,太蠢了!”昂文听到他这么说,显然,应该是他对自己说的。他又摇摇头,好像是想把脑子里的想法统统清空。在大厅的后面,他把手表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有人大声喊:“进来吧,爱德华,你来得正是时候。”昂文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它是从一扇门后面传来的,门上印着几个黑色的大字:清洁工。
拉蒙奇走进去以后,昂文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是纸页翻动的刷刷声和鸽子的咕咕叫声。他一时愣在了那里,这让他没有时间跟在拉蒙奇后面进去了,他只好趁拉蒙奇关门的时候从他的胳膊下钻了过去。
房间很小,东西却不少。一堆一堆的纸,有些乱放着,有些则从地板摞到了天花板。一排排的档案柜摆放的角度很奇怪,形成了迷宫一样的格局。一阵微风把纸页从一沓文件吹到了另一沓文件上,或是吹落到地上。有些放文件的抽屉是开着的,但很多抽屉都被鸽子占据了,它们用小树枝、纸和垃圾搭成了鸟窝。这些鸽子似乎对拉蒙奇很熟悉,当他的衣服扫过它们的小窝时,它们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你就不能把这里打扫干净吗?”拉蒙奇说,他绕过一个档案柜,站住了,双手插在口袋里,“亚瑟,以前这里还有把椅子呢!”
清洁工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桌上也和整个房间一样,乱七八糟、凌乱不堪。他的手风琴挂在他身后的墙上,旁边的大水槽上则放着一个拖把,挂在拖把旁边的则是一把装在枪套里的手枪。这个地方应该和现实生活中亚瑟的办公室一样,当然了,现实中的那间办公室里应该没有这么多的档案柜。大概也没有这么多的鸽子,可能也没有那支枪。
正在看文件的亚瑟抬起头来,他盯着拉蒙奇看了很久,然后,他摘下眼镜。这是昂文第一次看清他的双眼。亚瑟眼光黯淡,但眼神很犀利,“艾米丽,”他说,“请你给我们的客人找个地方坐。”
艾米丽·多普勒穿着黄色的睡衣和蓝色的拖鞋,竟然从房间后面的一沓文件后出现了,昂文差点没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她把铅笔插进头发,绕着走到清洁工的桌前。她挥了挥手,赶走了在一把椅子上休息的几只鸽子,然后又把一沓纸从椅子上搬开,放到了另外一沓纸上。
“说吧,怎么回事。”拉蒙奇看着艾米丽说。
“她是真的,”亚瑟说,“我让她来帮我收拾这里,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去做字谜去了。你想想,她是有多专心啊,梦中还在做字谜。”
艾米丽听到这句话时轻轻哼了一声。
“我希望他没给你少付钱。”拉蒙奇对她说。
“他没给我付钱,”艾米丽说,“我本来就有这个症状。我想保持清醒的时候,偏偏就会睡着,他利用了我这个弱点,把我带到这里来,晚上也是一样。我一直都想成为调查局的侦探,但这样的情况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让他给你找一份白天的工作嘛。”拉蒙奇说。
“给我找一份白天的工作。”她对亚瑟说。
“什么,你这是不想干了吗?亲爱的,你知道不可以这样。”
“那我就辞职。”说完,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黑色的午餐盒、报纸,还有一个枕头。两个男人看着她收拾。她收拾完就从拉蒙奇身边走出了房间,狠狠地把门关上了,房间里的鸽子都被吓得直叫唤。
“她每天都要这样辞职一次,”清洁工亚瑟安慰着拉蒙奇,“她只知道这样离开。但我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他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机会。你坐吧,坐。”
拉蒙奇耸耸肩,坐下来,他把大衣敞开。他的脸还是红红的,应该还没有从那顶要憋死人的帽子中缓过来。他大概已经又梦到了一顶新帽子,但可能再也不敢碰帽子了。
亚瑟用舌头舔了一圈自己的牙齿,盯着天花板,说:“我的那些备忘录。”
拉蒙奇摆摆手,“你知道的,亚瑟,有时候,很难遵守所有的规定。现在,我感觉,那些规定又需要更多的规定去维系。”
清洁工坐直身体,把眼镜扔到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拉蒙奇,脸涨得通红,“这些都是基本的规定,爱德华,你必须保管好你的《侦探指南》,你自己明白!”
拉蒙奇低下头。
“是谁拿的?”
“我也不知道。”
“这整件事让我感觉累极了,”亚瑟说,“想想吧,连在睡梦中都感觉累,那该是有多累啊!”
拉蒙奇没有说话,过了半天,他才问:“你现在是什么状况,连续三天没睡觉了吗?”
“三天,说不定是四天了,”亚瑟摇着头,笑着说,“很明显吧?我就是想知道克莉奥的情况,就是这样。”
昂文想起格林伍德曾经在船上跟他说过的话,说她感觉后脑勺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看来,那不是督察在盯着她,是这个人在盯着她吧。这个调查局的清洁工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也能进入梦境监视呢?
“我时间最长的一次也就是六个钟头,”拉蒙奇说,“那还只是一次偶然。当时的情况也非常奇怪,我的调查对象梦到她醒了过来,我也以为她真的醒了。于是,我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结果才发现,我还是在她的脑子中。”
“哈!”亚瑟感叹了一句。
“但是,你听我说,格林伍德已经回来了,是不是?也许就是她偷走了我的手册。我会亲自去找到她的,我会……”
亚瑟把一沓纸狠狠摔到桌上,阻止拉蒙奇继续说下去。然后,他又把那沓纸码齐,他手上的动作飞快,像在拉手风琴,“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吧?爱德华?你本来可以退休的,是吧,七年前就可以退休了,但你没有。这份工作很危险,这不用我来告诉你。你有老婆,还有小孩。”
“现在还有个孙女,”拉蒙奇补充道,“小女孩,才四岁。作为她的爷爷,我还是希望看着她长大。”
亚瑟用舌头舔了一下牙齿,似乎对拉蒙奇的话表示赞同。他把手放在自己刚刚整理好的桌子上,“但最终,总有什么事情是要出差错的。”
“最终。”拉蒙奇也附和道。
就在这时,一只鸽子从窗户飞进来,拉蒙奇低头躲过。鸽子停在桌上,一时,羽毛和纸页飞得到处都是。亚瑟用一只手压住鸽子,用另一只手抬起了它的一条腿。那腿上拴着一个小竹筒,亚瑟把筒盖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纸卷。
昂文想,原来是只信鸽。在梦中,它应该就相当于调查局的信使吧。
信鸽腿上的纸条被拿出来后,它拍了拍翅膀,飞进了自己在档案柜抽屉里的小窝。
“这是你朋友爱丽丝·卡茜迪写来的,”亚瑟一边看一边说,“她的侦探最近非常忙。”
拉蒙奇靠过去,“山姆·皮斯吗?他忙些什么?”
“他在监视贝克上校的旧宅。我们觉得,霍夫曼最近应该就躲在那里。我们是时候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了。”亚瑟把小纸条放下,纸条又卷成一团,“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拉蒙奇靠在椅子上,“天晴晴朗,微风,”他在说谎,“阳光灿烂,照在脸上很温暖,到处都是一堆堆的落叶。小孩子们追赶打闹,到处跑,都在笑这整件事。”
亚瑟皱了皱眉头,用一根长长的手指甲抓着自己的脸,“那你的案子怎么样了?爱德华。”
“是斯瓦特的案子。”拉蒙奇纠正了亚瑟的错误。
“他跑得无影无踪了吧?”
拉蒙奇站起来,他的下巴从左边歪到右边,像在准备吐一口唾沫,“嗯,你已经知道了,你总是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费心搞这些?我下次会派只鸟来跟你汇报,我还有工作要做呢。”
“你坐下。”
拉蒙奇暗暗骂了一句脏话,但还是紧握双手坐下了。
亚瑟很平静地微笑着,“我想听你亲口说,他很生气吗?有大发雷霆吗?到底有多生气?告诉我。”
“偷走我《侦探指南》的那个人转身就把那本书给他了,是未删减的版本。”
电话铃响了,亚瑟在桌上的文件中寻找着电话,拉蒙奇则惊讶地看着他。这部电话和昂文在调查局里看到的电话一模一样,但这部电话的铃声似乎有些不同,那声音好像是从一条隧道遥远的另一头传来的。
亚瑟一把抓起听筒,“你好……什么?……不,你听好。听我说……喂,听我说!他下周是不是每天都要吃一样的东西,我不在乎。看好他,他是你的人。检查你的频率……那就再检查一次,下次我亲自来。”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有意思。”拉蒙奇说。
亚瑟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气,说:“那个帕斯格莱芙小姐简直是机械方面的天才,这是我们最新的发明。我们发现,那个记录的东西能够插进传导的工具里,然后贴到电话上。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在梦中的思维和普通的电话之间建立即时的联系方式,但信号还是有点断断续续。”
拉蒙奇摇着头。
“打来电话的尼古拉,”亚瑟朝电话点了点头,继续说,“今天就在市立博物馆。他觉得他找到了埃德温·摩尔,似乎我们的这个老朋友在失踪前还和斯瓦特有过接触。”
“那么,你觉得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你听我说,爱德华,我需要帮助。如果霍夫曼进入了斯瓦特的思维深处,那我们大家都会有麻烦了,我们必须找到他。”
“霍夫曼很有自控能力。即便我们找到了他,也没有办法叫醒他,斯瓦特还是被困住的。”
“谁说要叫醒他?”亚瑟说。
拉蒙奇很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四周看了看,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吓着了。
“怎么了?”亚瑟说。
“我觉得我听到……”
“别开小差啊,爱德华。”
拉蒙奇嘟嚷了一句,“霍夫曼肯定在策划什么大阴谋,跟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那么大的阴谋。我觉得,卡茜迪和皮斯似乎还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听说,皮斯一直在直接和你合作。斯瓦特现在被困住了,我们必须甩掉我们的对手,让他们什么都猜不到。所以,我们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这也就意味着在必要的时候打破一些规矩,亚瑟。我们提升了一个人,一个完全没有能力解开谜团的人,这就可以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让我们找到斯瓦特。他们那边的人越是跟踪调查我们的人,他们也就越偏离了正确的轨道。”
亚瑟盯着拉蒙奇,好像他觉得拉蒙奇是在开玩笑。然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笑得全身都在发抖,那是一种愤怒的笑,“我喜欢这个点子。”亚瑟说,但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很好,”拉蒙奇说,“因为我已经把这件事通过备忘录通知你了。”
这让亚瑟又开始大笑起来,拉蒙奇也笑了。他们一直笑,亚瑟一边笑,一边还擦着眼角的泪水。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又开始摆弄着桌上的纸。
“但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拉蒙奇说。
“哦,是吗?什么事?”
“我刚刚看见霍夫曼了。”
“刚刚吗?”
“我刚刚才直接从他的老巢出来。”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说了什么?”
“还不都是胡说八道。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关于我们查案的标准程序的。他说,并不是调查局凭空想出的第十八章的内容。在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开始之前,梦境侦查就已经存在了。他说,并不是他把这个东西从我们这里偷走的,而是我们从他那里偷来的。”
亚瑟把眼镜重新戴上。
“这让我想了很多,”拉蒙奇说,“也许我们该担心的并不是霍夫曼太深入斯瓦特的思维,我们应该担心的是斯瓦特过于深入霍夫曼的思维。”
亚瑟慢慢地点着头,“嗯,爱德华,你很聪明。你知道,在游乐场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遇到了格林伍德,这还是在博物馆的木乃伊被盗前的很久、很久,当时她和霍夫曼有他们各自的小节目。你可以到他们的帐篷里去,让他们给你算命,但其实就在那个时候,克莉奥会把你催眠,而霍夫曼会闯进你的大脑,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我明白了,”拉蒙奇说,“然后他们就以别人的秘密来威胁对方。你的意思是告诉我,你也上了他们的圈套吗?”
“那是在我刚刚开始这份工作后不久,我确实上当了。所以,后来我才决定作出改变,制定了那些规定,我必须竭尽所能保守秘密。”
拉蒙奇咬紧下巴,“不管怎么样,霍夫曼还是知道了关于我们行动的一切信息。”
“我知道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爱德华,但这其中涉及了一些私人的原因。你知道吗?从那之后,我和克莉奥渐渐熟悉,我们当时都还小,我们相爱了。如果我们想摆脱霍夫曼的监视,见上对方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睡梦中想见。这样的恋爱真是不容易!我要她告诉我如何进入别人的大脑,这样我也就能进入她的思维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霍夫曼跟你说的是实话,爱德华。是凯里格瑞教会了他梦境侦查,只是叫法不同。后来,霍夫曼又教会了克莉奥,克莉奥再教给了我,我把这种技术带到了调查局。当然,克莉奥和我之间的恋情并没有持续很久,我们发现我们各自在不同的阵营,情况太复杂了。”
拉蒙奇认真听着,“她现在的感觉一定很奇怪,”他说,“前男友居然在执行对她全天候监视的任务。”
“我让她觉得很累,爱德华,她有事瞒着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她瞒不了多久了。我已经差不多摸清了情况,而她也已经很累了。”
拉蒙奇看了看房间四周,说:“又来了。”
“什么?”
“我听到一个声音,但不是在这里,是从我办公室里传来的。”
亚瑟摆了摆手,“应该就是我的声音吧。”
拉蒙奇谨慎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亚瑟耸耸肩。
“爱德华,我去过你的办公室,”他似乎并不高兴做这番解释,“这些日子,我在那里待了不少时间,我必须锻炼自己的梦游能力。你知道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
“那我猜,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打扫卫生?倒垃圾?”
“你说对了,”亚瑟说,“确实是来打扫打扫的。”
“那我还是先走吧,”拉蒙奇说,“我出去的时候跟你握个手吧。”
“门是锁着的,”亚瑟说,“我不醒来,你也醒不来。”
拉蒙奇又在扭动下巴,但他看上去并不是很生气,倒更像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叔叔,”亚瑟说,“我刚开始工作时,你就给我指导。你还记得我当信使时穿背带裤的样子吗?如果不是你的帮助,我现在还在做信使。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你那么相信我,所以,一切才发生了改变。”
“什么改变?”
“我撒谎了,爱德华,我对你撒谎了,撒了太多的谎,但欺骗一只猴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欺骗它的主人。斯瓦特就是猴子,你就是他的主人,爱德华,你一直都知道的。现在,我只想对你坦白。”
“还有必要吗?”拉蒙奇说。
“爱德华,听我说,斯瓦特所有的案子都是假的。”
“他的案子。”拉蒙奇说了一句。
“也是你的案子,都是骗局,是白费力气。你破的每一个案子,都是错的,你们俩都弄错了。你们是一对很好的搭档,我们需要你们这样,这样才能保守住重要的秘密。但有一个案子,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斯瓦特倒是正确地破获了。”
“你还说你会帮助我,亚瑟!”
“听我说,你的工作完成得都很好,爱德华。你是督察中最出色的一位,只不过一切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那天晚上,在游乐场,当我意识到霍夫曼已经掌控了我,掌控了我们所有人时,我知道,我必须和他达成妥协,和平共处。”
“是狼狈为奸吧?!”
“别激动,爱德华。”
“你们怎么做的?”拉蒙奇问,“你放他一马,你替他打掩护?调查局通过查案赚到钱,你假装英雄,而他则拿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是这样吗?”
昂文仔细想了想,他突然全明白了,他觉得很恐怖。那个假的木乃伊,还有活得好好的贝克上校,是霍夫曼和眼前的亚瑟事前策划好了每一件案子。霍夫曼拿到无价之宝的真木乃伊作为战利品,又得到了贝克上校所有的遗产。而调查局则树立出一个明星大侦探的典型,登上报纸的头版头条。斯瓦特每一次都上了当,而昂文也一并被骗了,整座城市都被骗了。
“我必须向你坦白,爱德华,必须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拉蒙奇用手去摸自己的喉咙,他扯着衣领,似乎在抓什么抓不到的东西。他像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搏斗,昂文甚至也感觉到了那幽灵的存在。
“这是什么。”拉蒙奇喘着粗气说。
亚瑟冷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吗?什么我应该知道但还不知道的事?大概没有了吧,爱德华,我才是总管,我才是那个看到太多东西的人。”
但爱德华还有事没有说,昂文知道。那就是佩妮,她的存在,应该就是格林伍德竭尽所能不想让亚瑟知道的事,正是这件事让她筋疲力尽,拉蒙奇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说出这个秘密吗?
“你应该看好他的,”亚瑟接着说,“这是你的工作,爱德华。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的失败,而是因为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太好了。”
昂文走到拉蒙奇面前,想要拉开卡住他喉咙的那双看不见的手。但当他的手指摸到这位督察时,他的手指变得模糊,他的手直接穿过拉蒙奇的手,像是穿过一团迷雾。昂文突然害怕得打了个冷战,他尖叫着,抓着眼前的空气,用拳头捶着。
“我还要去打扫你的办公室,”亚瑟说,“整理一下。”
昂文闭上眼睛,但他仍然还能看见拉蒙奇拼命挣扎的样子,他逃不出这个噩梦。在三十六楼的督察办公室里,拉蒙奇此刻也应该正在死去。他扭曲的身体形成一个奇怪的形状,躺在散乱的纸页之间,周围的鸽子都惊呆了。
拉蒙奇还想说话,但亚瑟没有理他,又开始整理文件。当拉蒙奇的身体开始慢慢不动时,昂文的感觉也模糊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床上飘了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他想抓住被子,但有什么东西把他往上扯。他戴着的耳机也掉在枕头上。他看见一条巨大的浅紫色裙子,他知道,他此刻正躺在帕斯格莱芙小姐的臂弯里。她像抱孩子一样抱着他,还给他穿上了鞋。她的呼吸是那么温暖,吹在他的额头上。她把唱片放回他的公文包,然后把包递给他,他接过包时,双手都在颤抖。
在档案室的另一头,在昂文最开始进门的地方,两个大大的探照灯扫过地板。帕斯格莱芙小姐看到时,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昂文的帽子戴到了他头上。她开始往前走,他们周围的下级文员们还在沉睡,没有受到丝毫惊扰。
昂文觉得好冷,他上下牙齿直打架,他说:“你以前是在游乐场工作的吧?替霍夫曼做事。”
帕斯格莱芙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像是从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一样,“是替凯里格瑞做事。”她说,“我从来没有替霍夫曼做过事。在他策划了那场阴谋后,我就离开了。”
“你跑到调查局来了。”
“昂文先生,问题的关键不是属于这边还是那边,调查局和游乐场总是对立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属于某一边的时间太长。”
昂文想到了在拉蒙奇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梦中,代表他自己思维的那幢小方楼就在游乐场的边缘,“我有没有……”他张嘴了,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问题问完。
帕斯格莱芙小姐低下头看着他,在黑暗中,他只能看见她眼中的微光,“门口有一个沉睡的国王,一个沉睡的疯子,”她说,“在这一边,是一种秩序,在另一边,则是一种混乱。两者我们都需要,这也是一直以来所存在的状况。”
“但你的老板,也是我的老板,他是个杀人凶手。”
“这就有点离谱了,”帕斯格莱芙小姐也表示赞同,“当霍夫曼和总管达成协议时,他就不再替游乐场工作,而是为自己工作。他们之间的合作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发生时破裂了,因为斯瓦特成功破获那个案子,霍夫曼以为亚瑟背叛了他们的合作。现在,调查局在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而游乐场却在雨水中日渐衰落。这些年来,霍夫曼越来越绝望,他想让整座城市都陷入一场噩梦,好重新掌握控制权。”
他们走到了档案室另一头一台巨大的机器前面,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蜡和电流的味道。旁边的一辆小推车上,摆着一排刚刚录制好的唱片。现在,昂文也知道了这位调查局总管的真相,他换了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这个地方。整个城市中,所有人最隐秘的想法、最离谱的幻想、最迫切的需要,都掌握在这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人会通过胁迫和强制的手段去获取他想知道的信息,会杀死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来保住自己的秘密。昂文觉得,自己梦中的想法也应该掌握在他手里,所有人,大概都无法摆脱调查局那只大眼睛的注意。
“你怎么能让亚瑟这样……”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最准确,“……这样乱来?”
“我以前认为这是有必要的,”帕斯格莱芙小姐说,“霍夫曼太危险了,我们需要用所有可能的方法去对抗他。”
“那现在呢?”
她似乎出现了片刻的犹豫,“现在,有很多事情需要改变了。”
两个侦探出现在档案室的中央——昂文曾经在电梯里见过他们和斯奎德在一起,是皮克和克拉伯崔。他们朝房子中央巨大的粉红椅子、台灯和地毯瞟了一眼,皮克使劲拍着手上的一支手电筒,说:“忘记带备用电池了。”
“安静点!”克拉伯崔说,但他的声音并不小。
两个侦探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皮克的脸上还有擦伤和瘀青,克拉伯崔穿着的绿色外套肩头都被扯破了,本杰明小姐一定是忘记提醒他们注意第九级台阶了。他们把手电筒对着档案室里面照进来,几个下级文员在床上坐了起来,摘下耳机,对着灯光眨眼睛。
“伊诺奇和亚瑟都变得愚蠢又贪婪,”帕斯格莱芙小姐对昂文说,“必须有人把他们都打倒,必须有人来重新恢复旧的平衡。”
“反正不是我。”昂文说。
帕斯格莱芙小姐叹了一口气,“应该不是,”她说,“我想确实不是你。”
有一个小型升降机在放唱片的小推车后面,帕斯格莱芙小姐用空余的那只手打开铁门,轻轻地把昂文放了进去。
“我这是去哪儿?”昂文问。
她靠过来说:“上去。”
她抓住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一根绳子,开始拉那根绳子,昂文觉得升降机飞快地升到了空中。他从高空看了一眼下面的档案室,看到了灯光照射下的粉红椅子,看到了陆续醒来、坐在床上的下级文员,还看到了穿着淡紫色裙子、高大威猛的帕斯格莱芙小姐,她用力拉着绳子把他送上空中,而那两个侦探正朝她步步逼近。
头顶的滑轮在压力之下,发出嘎吱的声音,昂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在这里和那里之间的一片虚无中,连时间都变慢了,它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往前一跃。昂文觉得自己的思想和身体还是分离的,他只是别人梦中一个隐形的旁观者。两旁飞快地略过一扇扇通往不同办公室的隐蔽门,门缝里透出了光线。昂文听到门的那边有人说话的声音,有打字机打字的声音,还有脚步声。他现在在另一端看着那个世界,他是在谜团的正中央,看着那个他曾经住过的、有光亮的地方。
升降机突然停止上升了,一个小铃铛响了一声,宣布他已经到了目的地。昂文敲了敲面前的墙壁,一扇木板门打开了。他从升降机里爬出去,发现自己再一次来到了三十六楼,爱德华·拉蒙奇的办公室门前。
督察的尸体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昂文并不是一个人。斯奎德侦探站在办公桌旁边,手上还拿着几张纸。当他看见昂文时,他把纸塞进外套口袋,掏出了一把手枪,他摇着头,仿佛是在说,现在他终于都明白了。
“杀人凶手总是会回到犯罪现场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