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密了的信息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像是被人做成了木乃伊埋在坟墓里。对那些即将成为密码破译员的人来说,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建议,而这个建议和我们要给掘墓人、给洞穴探险家、给巫师的建议是一样的:要小心你们挖到的东西,因为它将会是你的。
那两把椅子一把是粉红色的,一把是淡绿色的,昂文和它们相隔了大概五十来步。昂文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自己推向那温暖的灯光和慵懒的歌声,这歌声,毫无疑问,只可能是格林伍德的。他感觉这里就像是山洞深处一个舒服的小客厅。他朝前走去,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那么缥缈。他看不见自己的双手双腿,也看不见脚上的鞋子,他只看见那两把椅子、落地灯和唱片,他听见的只有那音乐声。
地板很平很光滑,按理说,走在这样的地板上,他的鞋子应该会吱呀响,但现在,它们一点声息也没有。昂文想,也许是黑暗吞没了它们的声音。他紧紧闭着嘴,他不想让那黑暗跑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他在蓝色地毯边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这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界线了。在一个世界中,有椅子、音乐和灯光。在另一个世界中,则没有这些东西,就连椅子、音乐、灯光这三个词都不存在。
他没有走上地毯,只是躲在自己无声又阴暗的安全世界中观察着。绿色椅子旁边的一个柜子上,放着一沓唱片,还有一排书。其中有一本书和波格莱芙小姐从她办公室暗门里拿出来的那本红色的书一模一样。绿椅子旁边粉红色的椅子几乎有绿椅子的三倍大,房间里的一切和它比起来,都显得那么渺小。任何人坐在它上面,大概都会像个小孩子。它是昂文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件家具,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坐在上面会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坐在它对面会是什么情形。
他往后退了一步,就好像那把椅子会趁他不备朝他扑过来,把他整个吞下一样。他觉得,如果他能够叫出它的名字,也许就能驯服它了。又或者,如果他没有把自己的雨伞给埃德温·摩尔,也许现在他就能把伞打开,用来遮住自己的视线,不让自己看到它可怕的样子了。
房间最远处的一个角落里突然闪现了一道光,就像小太阳在消亡时发出的光线一样,那么耀眼,但又那么短暂,就在它燃烧之时,昂文借着光线,看到了那边的墙壁——墙上不是一排一排的档案柜,而是一架子一架子的唱片。发出那道光的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它由各种复杂无比的阀门、管子和活塞组成,朝外不断喷着蒸汽,像台巨大的烤饼机。机器的操纵者正把两块大铁盘压到一起,正是那铁盘之间的空隙发出了明亮的光束。操纵机器的是一个女人,她有着宽大的肩膀和强壮的手臂,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也许是角度的原因,反正她看上去个头大得不可思议,像在地狱熔炉边工作的巨人铁匠。
昂文知道,这就应该是主管文员帕斯格莱芙小姐了,那把粉红色的椅子只可能是她的专座。
当光线渐渐昏暗,唱片机里的歌声也唱完了。唱针自动升起来,唱片停止了旋转。
黑暗不再让他觉得压抑了,帕斯格莱芙小姐巨大的椅子也不再让他觉得可怕了。但比这些更恐怖的是,他觉得帕斯格莱芙小姐应该马上就要走过来,换一张新的唱片了。
他往暗处躲去,他觉得房间里越来越热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烧焦了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在放电,或是什么人睡过了头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咳嗽的声音、刺耳的说话声和奇怪的嘀咕声。昂文不是一个人,他的周围还有人,但发出这些声音的人知道昂文在这里吗?
昂文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他差点摔倒。他跪在地上,用手摸索着,他摸到地板上方绷着一条橡皮绳。他顺着橡皮绳摸过去,又摸到了一张桌子的桌腿。桌子大概齐膝高,桌上有一盏台灯。昂文摸到开关,把灯打开了。
台灯发出浅浅的黄色光线,照亮了旁边一张低矮狭窄的小床。睡在床上的是一个下级文员——他穿着过时的灰色西装,胸口还放着一顶高帽子。床上铺着褐绿色的被子,但这个文员并没有盖被子,而是睡在被子上面。他的小八字胡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呼吸也轻轻抖动着,他光着脚。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双毛绒棕色拖鞋,像两只小兔子。
桌上的台灯旁,一台小小的机器正发出轻微的转动声。这是一台唱片机,但比档案室正中间的那台唱片机设计得更简单,也更实用。一张白色的唱片正在唱针下旋转,和昂文在拉蒙奇办公室里发现的那张唱片一模一样。但昂文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唱片机上没有扩音喇叭,而是连接着一对耳机,耳机正戴在这位睡梦中的下级文员的耳朵上。
旁边还摆着更多的床,所有的床和十四楼的办公桌一样,摆成三排。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在睡觉的下级文员。有些人盖着被子,有些人没有。有些人穿着西装,有些人穿着睡衣,还有人戴着黑色的眼罩,但所有人,都戴着一模一样的耳机。
昂文把头靠过去,轻轻地拿起罩在文员耳朵上的耳机,听着里面的声音。他只听见一些电子噪音,但这些声音又是千变万化的,各种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听着听着,又有一些声音变化得更加明显。他听见轻微的嘀嘀声,像几个街区之外的汽车在按着喇叭,又像是鸟儿在海上盘旋着鸣叫;他听见动物从大海深处喊叫的声音,还有小动物们在海底沙滩上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床上的文员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昂文。“他们派你来帮忙的,是不是?你来得正是时候呀!”
昂文赶紧松开耳机,站起身。
下级文员仍然闭着眼,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好像又睡着了,但还是没有,他摇摇头,把耳机摘下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说,“这是怎么回事?都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了,他们怎么还送来新的唱片呢?”
他坐起来,用两只手揉了揉脸,“他们都还没醒啊!我这张的主题缺乏任何形式的预谋犯罪,但描述过于生动,不可能是自动生成的。还有一小群人,有着完全相同的打扮,这是一整个小组,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清晰表达,他们是需要引导的青少年。”他抬起唱针,关掉了唱片机。
“什么?”昂文问。
“什么是什么?”
“这些什么,相同的……清晰表达。”昂文勉强说出了几个词。
“哦,就是个节日狂欢。”下级文员傻笑着翻了个白眼。
从帕斯格莱芙小姐的机器里又传出一道光,他们俩都回头去看。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传导错误,”下级文员悄悄说,“但这怎么能跟她说呢。”他把唱片拿起来,放进封套,又穿上床边的拖鞋。他站起身,把床上的被子抹平,又拍了拍枕头,“好了,”他说,“都是你的了。如果你能从马戏团的那帮人那里拿到报告,那就只管把我的报告扔掉吧。他们总是说,‘还有事要做,还有地方要去’,听都听腻了。这算是什么指令?”
下级文员拍了拍昂文的肩膀,然后走进一片黑暗中。一分钟后,昂文听到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又只剩下他和周围这些沉睡中的文员了。
昂文坐在床边,按理说,他应该筋疲力尽了,但他的脑子还是转得飞快。下级文员说的那两句话正是出租车司机和乘客接头时说的两句话,他们也许都在同一个奇怪的梦境中畅游,但霍夫曼让所有的人都陷入同一个梦,到底有什么企图?昂文现在只希望摩尔的调查能够有所进展。
昂文回过头看了看档案室的中央,帕斯格莱芙小姐已经坐在了她粉红色的椅子上。她穿着淡紫色的裙子,棕色的头发上全是柔软的小卷。从昂文所在的位置看去,她的眼睛就像是两个深深的黑洞,她似乎也在看着他。
昂文站起来,对着她大声说:“帕斯格莱芙小姐,我……”但她飞快地把一根手指放到自己嘴唇边,做了“嘘”的姿势。
离昂文最近的几个下级文员在床上翻了个身,有人还开始嘟嘟嚷嚷。有一个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耳机,说:“我还在工作呢。”
帕斯格莱芙小姐开始转动她唱片机上的手柄,转完以后,她放下唱针,手风琴的音乐声伴随着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的歌声再一次飘荡在整间档案室。那些刚刚受到打扰的下级文员们都安静下来,昂文也感觉到了那音乐的力量。
他把公文包放下,关掉灯,躺在床上。床虽然小,但很舒服。他把鞋蹬掉,连鞋带都懒得解开,两腿甩到床上。枕头非常软,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他觉得这简直是全世界最舒适、最奢华的被子。他想,被子应该是用丝绸做的吧。
他把帽子摘下,扔到鞋子旁边,他永远都不会需要这些东西了。他会一直躺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睡到生命的尽头。当他死去以后,他们会把他的尸体塞进一个长长的放文件的抽屉,把他的名字写在标签上,然后把抽屉永远关上。他的思绪在梦境的荒芜中徘徊,言语也失去了意义,像是乘着一阵暖风,漂浮在边界之间。他差一点就让这股暖风把自己带走,但就在这时,几个大字猛地出现,他大声念了出来,把自己也惊醒了。
“纸和鸽子。”他说完就明白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不去听格林伍德的歌声,强忍着睡意,伸出手打开了自己公文包上的锁扣,拿出了那张他在拉蒙奇办公室里发现的唱片,他又把唱片从封套里取出来,放进床边的唱片机,摸到开关,让唱片播放,然后,他找到耳机,戴到了耳朵上。
他一戴上耳机,格林伍德的歌声,还有那低沉的手风琴伴奏声就渐渐飘远,昂文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噪音、嘘声和有节奏的滴答声。这应该是某种语言,但昂文完全听不明白。就在这时,他突然不再是听到这些声音了,他开始看到这些声音,那些声音开始变成了一种形状:像是从下往上流的瀑布,然后冻结在那里。还有更多的声音,像一面面墙升起来,在他前面的那面墙里,有一扇窗户,在他后面的那面墙里,有一扇门,还有另外两面墙上,摆着一排排蓝色和棕色书脊的书。接着,那些噪音又落到地板上,形成了一张地毯,形成了椅子的影子,最后,形成了椅子。
那滴答声是雨点敲在窗户上的声音,那嘘声是秘密在桌子里闭嘴的声音,那桌上有一盏绿色的台灯和一台打字机。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闭着眼睛,慢慢地呼吸,他正是爱德华·拉蒙奇。
“你好,昂文先生。”拉蒙奇说。
“长官。”昂文说,但拉蒙奇举起一只手。
“你不用说话,”他说,“我反正也听不到。而且我也不确定现在我说话的对象到底是不是你,昂文先生。在录制这张唱片的过程中,我只对一种突发事故做了准备,而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却很多。我希望我能有机会把这个文件亲自交到你手上。如果我没有成功,或是这份文件落入了敌人之手,那……”拉蒙奇皱起浓浓的眉毛,“那他们就应该已经明白我的意图了,那我觉得,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拉蒙奇睁开眼,这双眼睛和昂文前一天早晨看到的那双眼睛是多么不同。眼前的这双眼睛是蓝色的、灵动的、水汪汪的,但它们并没有看到昂文的存在。
拉蒙奇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手中出现了一顶帽子。当他把帽子戴在头上时,他身上又出现了一件配套的雨衣,“我不知道我到底能给你解释多少,”他说,“但既然你正在看这个,那就说明,你应该已经接到了我的指示,把这份文件拿到了第三档案室。所以,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不少。在这里面,时间的走动是不一样的,对外行人来说,可能会犯糊涂,但这对我们反而是有利的。我们一起走走吧,我会告诉你你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在我去完成我的任务之前,我也还有一点琐事要办。”
他朝门口走去,昂文赶紧往旁边一眺,躲开了他。
“你大概已经在心里猜想了,”拉蒙奇继续说,“我几乎每次都是从我的办公室开始的。我们督察都有各自固定的模式,按照这种模式工作效果最好。有些人喜欢把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作为起点,有些人则喜欢从树木茂密的地方开始,有一个督察使用的是一个有着密密麻麻轨道的地铁站。我最熟悉我的办公室,所以,我从这里就能更容易对它进行重新构建。但这些都只是细节,本身毫无意义。如果你是坐着的,那我建议你现在站起来。”
拉蒙奇打开门,门外并不是有着黄色灯光和挂着姓名铜牌的三十六楼走廊,而是一条弯曲狭窄的小巷子,黑黢黢的,天还下着大雨。昂文跟着拉蒙奇一起走到外面,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昂文多么希望带着自己的帽子,结果却发现自己正戴着它。他又希望把自己的雨伞拿来了,结果又发现伞正在自己手中,还已经打开了。他们沿着迷宫般高高的砖墙走着,昂文仍然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床上温暖的被窝和柔软的枕头。
“所有这些都是有代表意义的,”拉蒙奇说,“但也是随意的,需要很多年的实践才能达到这样的清晰程度。你就把这条巷子想象成一条结构很清楚的电路。我发现这个特别有用。我需要多少门,这里就有多少门,当然,它们只是起到了一个连接点的作用。有些督察工作起来比我更快,因为他们根本懒得用这些设备,但他们已经忘记了要如何快乐地度假。所以,有丰富的想象力还是有好处的,你不觉得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雨、我们在黑暗中穿行在大街小巷。我喜欢这些有特点的东西,你得原谅我的任性,昂文先生。有很多事情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得很快,我们一边走,我一边来解决吧。”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拉蒙奇抬起头,看着月亮露出一个微笑。但月亮很快又不见了,他把外套拉紧,“帕斯格莱芙小姐在第三档案室里的那个机器太神奇了。每次,当我们快要接近什么重要的事情时,当我们需要记录这些事情时,我们都会告诉她,她就会把机器调整到正确的频率。她甚至会亲自来查看你的状况,如果有必要,她还会跟着你,从一个头脑转到另一个头脑中去。实际上,这也是我们相对于霍夫曼的一个优势,那就是:记录、回顾、联系和比较的能力。
“而我们的优势并不多,我们有时候也会搞不清他的意图,但我们能在整座城市的梦境记录中识别出霍夫曼的模式,进而破坏他的下一步计划。”
“这条记录,”他补充说,“也许会显得特别有价值,而且会有些危险,恐怕,对你我来说都一样。”
他们绕过一堆垃圾,走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面,门上的蓝色油漆只剩下斑驳的小块。拉蒙奇靠在门上,认真听着里面的动静,“我们到了。”他说。
拉蒙奇打开门,明亮的光线照进小巷,墙上潮湿的砖块像被贴上了金箔。昂文从拉蒙奇的肩头看过去,眼前是不可思议的一幕:那里竟然是一片开阔的沙滩,海水深不见底、无边无际,艳阳高照、耀眼夺目。昂文跟着拉蒙奇走到沙滩上,在这边,这扇门成了一幢破旧沙滩小屋的入口。
沙滩上热得可怕,昂文把帽子摘下来,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他把伞举在头顶遮阳光,他们朝海边走去。
在海边,有一堆光滑的黑色石头。一个胖女人穿着蓝色泳衣,靠在石堆边,望着海水。当她看到拉蒙奇朝她走去时,她转过身朝他挥着手。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但上面的珍珠看上去都不太漂亮,几缕灰色的头发从她的白色泳帽下掉了出来。
“爱德华,”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你的时候,把所有的银餐具都擦了一遍。你知道我擦得有多累吗?你是不是又把电话线拔了?”
昂文想起拉蒙奇桌上被拔出来的电话线,那么,电话线是督察自己拔的,他应该是希望自己在录制这张唱片的过程中不受任何打扰。
拉蒙奇摘下帽子,弯腰去亲那个女人的脸颊,“今天晚上可能要加班了。”他说。
“就不能把工作带回家做吗?”
他摇摇头,“我只是来跟你先说一句晚安。”
她看着大海,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在太阳的照耀下,海风的吹拂下,她的脸颊是红通通的,“奇怪的是,”她说,“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在跟真正的爱德华说话。我是那么想见你,说不定只是梦到了你而已。”
“不是的,小瓢虫,真的是我。我有个任务,就是这样。”
“小瓢虫?”她说,“你有好多年都没这么叫过我了。”
拉蒙奇看着自己的脚,把帽子轻轻地在腿上拍着,“嗯,我最近经常想起以前的事。你知道吗?几个在大城市里的孩子,干着差劲的工作,晚上,他们会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跳舞,在街角的酒吧喝酒。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来着?拉瑞酒吧,还是哈瑞酒吧?”
女人用手拨弄着项链上一颗粗糙的珍珠。
“莎拉,”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别说了,明天早上我们再说这个吧。”
“莎拉。”
“明天早上见。”她坚定地说。
拉蒙奇皱起眉头,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他说。
风越吹越猛,把莎拉泳衣上的褶皱都吹翻了,也吹起了她帽子边的灰白头发。她又看着大海,“这个梦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她说。
“什么结局?”拉蒙奇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爱德华,冰箱里还有剩菜,我现在必须走了。”她猛地站直身子,用手摸了摸身体两侧。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朝海水跑去,那串珍珠项链就在她脖子上前后晃荡。云层从地平线上升起,大海上阴沉一片,波涛汹涌。
“来吧。”拉蒙奇嘟嚷了一句。他转过身,朝海滩小屋走回去。
昂文还站在原地,看着莎拉飞快地跑进海水里。海水到了她的膝盖,一个浪头卷来,她往前纵身一跃,开始游泳了。
“来吧。”拉蒙奇又说了一遍,似乎早就知道昂文不会跟着他。
风太大了,昂文把伞收起来,朝拉蒙奇匆匆跑去。他能感觉到脚底柔软的沙子,但他的鞋子却没有在沙滩上留下任何脚印。
拉蒙奇的雨衣被风刮了起来。他把手插进口袋,把雨衣裹得更紧了。他缩着肩膀,低着头,没有回头看一眼。
昂文却回头去看了。他已经看不见莎拉了,她消失在了滔滔海水中。地平线上又形成了一波新的巨浪,它翻滚着、咆哮着朝岸边涌来,仿佛要把整个大海吞没。昂文加快了脚步,但却无法把视线从那海浪上移开。现在,它已经比任何一幢大楼都要高,它的声音比整座城市所有的车辆加在一起还要响。海鸥在浪头四处飞舞,发出尖厉的叫声。在那巨浪光滑的侧面,昂文可以看见里面有好多动物正在游泳,有鱼、有海星,还有巨大的乌贼。它们若无其事地游动着,好像什么奇怪的事都没有发生,好像它们还在海底的深处,而不是正被浪头推向干燥的陆地——风中全是一股咸咸的味道。
拉蒙奇现在正站在掉了漆的蓝色木门前,他打开门,门后依然是那条阴暗的小巷,昂文跟着他走回小巷,再把伞撑开举在头顶。拉蒙奇一直把门开着,直到他亲眼看见那巨浪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海滩才把门关上。
“我不想经常偷看她睡觉的思维,”拉蒙奇说,“但这是我们的职业病,我们对所爱的人总是知道得太多。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总是在我妻子的脑海中惊讶地发现很多奇怪的事。我必须承认,有时候,这还是让我有点害怕。”
他把帽子戴到头上,沿着小巷往前走去。昂文跟在他后面,他多么想停下来把鞋里的沙子倒出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