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睁大双眼很难,而一个侦探所需要的清醒还不是普通状态下的清醒。他必须不动神色,却暗中洞悉一切,他必须看似左顾右盼,心里却明察秋毫。
格林伍德爬出窗户,走上逃生梯。她踩着高跟鞋沿着陡峭狭窄的楼梯摇摇晃晃地往下走。昂文想叫她,但他又想起来,叫醒梦游的人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危险。他想象着,她可能随时都会睁开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开始毫无征兆地哭泣……
他实在不想再走回雨中,但他必须跟着她。他只好收拾自己的东西,跟她走下逃生梯。一路上,酒店其他房间的窗户都是黑黢黢的。在逃生梯的最下面,他看到了自己锁在这里的自行车。他没有时间去开锁骑车了,格林伍德已经走出了小巷。他赶紧追上去,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走着,昂文撑开伞,举在两人头顶。
当格林伍德说她想雇佣昂文时,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他们走过一个街区,来到市立博物馆的大门前,雨水已经打湿了昂文的衣袖,风吹着他的雨伞。到第二个街口,她朝右转,朝与市立公园相反的北边走去。到了这个街区时,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个大口袋,从一幢公寓楼里走出来,走到他们旁边。昂文发现,他身上只穿着睡衣,他的眼睛和格林伍德的眼睛一样,空洞而缥缈。他的大口袋其实就是个枕头套,从里面传出闹钟嘀嗒走动的声音,那声音像有好几百个闹钟。
他们走着走着,越来越多的梦游者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是衣冠不整,有的穿着睡衣,有的只穿着内衣,都被雨淋得湿透了。每个人都在肩上扛着一袋闹钟,而且似乎都很清楚自己要往哪里走。
昂文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个迷宫,他应该解开这个谜,这也是拉蒙奇本来要安排给他的任务。他突然恨起三十六楼那具沉默的尸体来了,他不想和这个谜扯上任何关系,但他现在已经身不由己被席卷进来。
他们走过十个、十二个、十五个街区,走到了市区的最北边,这里看上去压根儿就不属于这座城市。一圈高大的石墙围着一片广阔而荒凉的山地,两扇两层楼高的大铁门敞开着,这群梦游者往门内走去。铁门里,一条宽阔的车道两旁大树成行,果实在雨滴的敲打下纷纷掉落。
山顶是一幢别墅,每扇窗户都透出灯光,照亮了周围野草丛生的花园。昂文觉得这个地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是斯瓦特在他的哪份报告中曾经描述过它吗?别墅大门上方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画着一只很肥的大黑猫,猫背对月亮坐着,它一只爪子拿着一根雪茄烟,另一只爪子端着一杯鸡尾酒。月亮上方写着几个弧形的大字:猫咪与汤尼水。昂文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门口的走廊里,一排梦游者正等着进入大厅。昂文所在的那一群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其他人纷纷排到了他们后面。
管家把大家带进屋,用一个睡眼惺忪的点头欢迎着每位客人。
“这是什么?”昂文一边收伞,一边问管家,“这里是怎么回事?”
管家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题。他眨眨眼,然后歪着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打量着昂文。
大家都在往前走,昂文也被推进了大厅。一进门就是宽敞的大楼梯。大多数客人都走进了右边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是个小赌场,但不论是服务员,还是玩家,都在睡觉。桌上没有筹码,只有一堆堆用来当作筹码的闹钟。当庄家赢来的闹钟在桌上堆都堆不下的时候,管家就用独轮推车把它们运走。
艾米丽也穿着黄色的睡衣,在众人中玩牌。她没戴眼镜的时候,脸显得更小了,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变成了深棕色。她也背来了一袋闹钟,她目前的赌运似乎不错,一直在赢。她大声笑着,露出满口歪歪扭扭的小牙齿。房间里的其他人也跟她一起在笑,但似乎比她慢了半拍。昂文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个大鱼缸,每个人都在相同的一缸水中呼吸,但说话和行动却都是那么缓慢。
艾米丽掷出色子,她又赢了,一个粗眉毛、光膀子的男人搂着她的肩膀。昂文朝他们走去,他想,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得把艾米丽摇醒问个明白。但格林伍德女士突然出现在了他身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他们回到门口的大厅,又穿过挂着门帘的走廊,来到了对面的房间,这里也是赌场。
在这个赌场里,几十个玩家正坐在桌子旁,有些人在抽烟,有些人在小声嘀咕,有些人在大笑,但所有的人都是在睡梦中。同样在梦游的服务员在房间中穿行,给他们端来新鲜的饮料和雪茄烟。垂着流苏装饰的舞台上有四个人,这四个人正用木板、陶罐、贝斯和手风琴上演着四重奏。昂文认出拉手风琴的那个人正是亚瑟,那天早上他见过的清洁工。昂文和皮斯侦探在中央车站见到他时,他就在睡觉,现在,他穿着灰色的连体服,还是在睡觉。
格林伍德女士并没有找空位子坐下,而是朝舞台右边的一扇门走去。守在门口的是杰斯帕·鲁克和乔赛亚·鲁克俩兄弟,他们可没有睡觉。他们把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门口,用机警的眼神打量着房间里的人。昂文只好把眼睛半闭,装作也在梦游的样子,并松开了拉着格林伍德女士的手臂。
杰斯帕为格林伍德开了门,乔赛亚喊着她的名字欢迎她。然后,他们和她一起走进门,又转身把门关上了。
昂文走回赌桌。这些客人还在继续着睡梦中的游戏,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到处寻找空位,想隐藏在众人之中,免得鲁克兄弟突然回来发现他。
就在这时,昂文看见她了。那个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旁。在外套里面,她还穿了一件蓝色的睡裙。她一边喝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奶,一边用空洞而呆滞的灰色眼睛盯着舞台。
她在这里干什么?一开始,她取代了昂文在十四楼的位子,现在,她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和艾米丽、格林伍德一样了。这难道是昂文的错?是他偷偷跟踪她的行为让她也卷入了这场麻烦吗?皮斯侦探一定是看见昂文在中央车站偷偷观察她了,皮斯肯定以为她是昂文的什么秘密线人。也许是调查局为了拉拢她,所以才雇佣了她,而为了更加拉拢昂文,所以才提拔了他。
昂文朝她走去,他想向她解释清楚,想为这一切的麻烦向她道歉。他想告诉她,只要他找到了斯瓦特,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他站在她身边,摘下头顶的帽子。“您是在等人吗?”他问。
她虽然没有看他,但还是竖起了一只耳朵。“等人。”她说。
“当然,要不你怎么可能一个人在这呢。”
“一个人。”她重复着昂文的话。
昂文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快两点了。如果是平常,再过几个小时,他就会出现在中央车站。而她也会在那里,他会看着她,但一句话都不说。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天,”昂文对她说,“我起床,洗澡,早饭吃的是葡萄干燕麦片。我在走廊里穿上鞋,因为如果我在家里穿鞋的话,走出来就会有吱呀吱呀的声音,邻居会有意见,但我不怪他们,真的。”
他不知道她听明白自己的话没有,但她似乎认真在听。于是,他干脆坐下来,把伞放在膝盖上,“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他说,“我一边撑伞一边骑车的技术已经很高超了。那天的天气……嗯,你也知道,就是小雨。有时候,我觉得这雨永远都不会停了。我觉得雨水会把整个海湾都灌满,总有一天,大海会吞没这里,整座城市都会被水淹没消失。”
昂文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在听他说话。他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在做梦。突然之间,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那天早上,”他说,“第一次见到你,我感觉有点什么不一样了。街上没有人,一开始,我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我突然想起来,我的闹钟还没有关。那天,我比平常醒得早,还要再过几个钟头,闹钟才会响,所以,我忘了关闹钟。那一天还没有开始呢,我就已经出门了,就已经准备去上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走在上班的路上了。我站在中央车站外面,我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因为我这辈子都住在这座城市里。但突然间,我觉得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为什么。”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说。
“嗯,可能是因为伊诺奇·霍夫曼已经消失了吧,”昂文说,“鲁克兄弟、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都走了,斯瓦特的报告只是报告而已。我也看得出来,他已经不再关心自己的工作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呢?”
“是的,我正要说呢。我走进车站,买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大半。真难喝。我从问讯亭拿了一份列车时刻表,我还真买了一张火车票。我想去乡下,并且打算再也不回来了。斯瓦特说,他想退休以后住在树林的小木屋里,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小木屋呢?当时是早上七点二十六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你走进车站东入口的旋转门,走到十四号站台门,在那里等着。我看着你,我假装看着自己手上的列车时刻表,但我实际上在看你。列车进站的时候,没有人来找你,你转身,回到了城市的茫茫人海中。我知道我一定会回去工作,我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只要你还在这个城市,还在孤身一人地等着某人,我就不会离开这里。”
“等着。”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说。
“我会的,”昂文说,“我有一辆自行车,我每天都把它擦干净,给它上油,我还有一顶帽子,从来不离身,我的雨伞很好用。我有一张火车票,我把它放在口袋里,万一你等的那个人回来了,我就坐火车离开。但在他还没有出现之前,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突然鼓起掌来,所有的客人都在鼓掌。昂文转过身看着舞台,格林伍德女士已经走上舞台,加入了乐手的行列。她走到麦克风前,低沉而舒缓的音乐声响起。亚瑟侧着身,拉着手风琴,那琴就像一个活物,在他的手中呼吸着。昂文并不熟悉格林伍德女士唱的歌词,但对副歌部分却很耳熟,他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也许是在收音机的电台里。是的,应该就是在“四十次眨眼”的厨房里,泽拉塔瑞的收音机里。
我还能听见那首老歌
我肯定
我属于我梦中的你梦中的我
雷鸣般的掌声还在响着,几个客人把带枝叶的玫瑰花扔到舞台上,格林伍德接住几束,仍由其他的玫瑰花落在自己脚边。昂文也鼓起了掌。
“查尔斯·昂文先生?”
昂文转过身,叫他的是皮斯侦探,就站在他身边。皮斯非常清醒,他还穿着那件条纹西装。“你,”皮斯愤怒地说,“出来,现在。”
昂文站起来,跟着皮斯走出了房间。他们走到外面,站在门廊下,这里也有几个梦游者,他们安静地抽着雪茄烟,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皮斯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像是要打昂文一顿。“见鬼,昂文,你是想害死我们两个吗?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和格林伍德一起来的,是不是?这不妙,昂文,非常不妙。斯奎德正想把那桩谋杀案栽赃到你头上,你现在居然还敢和格林伍德混在一起。”
“我只是想找到斯瓦特,”昂文说,“我以为格林伍德知道他去了哪里。”
“调查局已经不管那个家伙了。如果有人知道你在找他,上头的人会非常不悦,我说的是最上头的那些人,那些人是你绝对不能惹的。”
昂文捣鼓着手里的伞,伞上的扣子他老是扣不上。
“目前,我不希望你再出外勤了。昂文,我可告诉你了,出外勤需要勇气,但不需要脑子。你应该花一两天时间,好好看看你的《侦探指南》。到目前为止,你看过那本书里面的一个字没有?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你赶紧从这里走,赶紧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格林伍德。你看看你在这里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为了设下这个圈套,我们花了多长时间?”
门被撞开了,鲁克兄弟走出来。昂文赶紧闭上眼睛,然后又偷偷睁开一条缝,他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皮斯也和他一样,把眼睛闭上了又睁开,但杰斯帕和乔赛亚径直走到皮斯面前。
“我弟弟,”杰斯帕对皮斯侦探说,“让我建议你,别再装睡了。”
皮斯睁开眼,昂文偷偷走到那堆抽雪茄烟的人群中。其中一个梦游者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了过来。
“晚上好,先生们,”皮斯说,“我还以为我做了一个噩梦,看来我是同时在做两个噩梦呀!”
杰斯帕指着路旁的大树,皮斯只得朝那棵树走去。他们走了二十多步,杰斯帕让皮斯停住。皮斯直直地盯着昂文,用很大的声音说:“你们完了,你们这两个浑蛋,我们已经派出了我们最好的侦探来查这个案子。”
乔赛亚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皮斯侦探脱下帽子,捂在胸口。乔赛亚把枪抵在帽子上,开了一枪,皮斯往后倒在雨水中。
枪声响起时,这些抽雪茄烟的人都开始嘀嘀咕咕,还绕着圈子走,但他们还是没有醒。鲁克兄弟拖着皮斯的尸体,走到蒸汽卡车前,卡车上已经装满了闹钟,他们把皮斯沉重的尸体抛到了那一车闹钟上面。
昂文这时才发现,埃德温·摩尔也被鲁克兄弟抓来了。他还穿着博物馆工作人员的灰色制服,就躺在皮斯旁边,他的手腕和脚踩都被绳子绑着。他已经意识模糊了,全身都在发抖,他们让他在雨里淋了多久了?
鲁克兄弟沿着车道走回来。昂文赶紧跑进屋。一大群梦游者都在门帘边来回走动,显然是被那声枪响弄糊涂了。昂文把人群推开,爬上楼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打开看到的第一扇门,走了进去。
门里面的房间贴着深红色花纹的墙纸,壁炉里正烧着熊熊的炉火,噼里啪啦的,房间内很温暖。房间后面的墙上挂着各种古董武器,有剑有刀,简直可以媲美市立博物馆的藏品。现在,昂文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地方眼熟了,这就是曾经属于谢布鲁克·贝克上校的那幢大宅吧。而这些都是他的宝贝收藏品,完好无缺、一样不少。这么多年来,这些藏品都是他的儿子里奥博德一直在保管吗?
不对,有一样东西不是贝克的。在这个房间的桌子上,还有一口玻璃棺材,躺在里面瘦小枯黄的尸体,正是博物馆的那具木乃伊,货真价实的那一具。看来,昂文走进的是伊诺奇·霍夫曼的战利品仓库。
房间里,两把高背椅朝着壁炉的方向摆着,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他身穿镶着红边的蓝色睡衣,他转过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瞪着小小的眼睛看昂文。他一手拿着一个装白兰地的小酒杯,另一只手朝昂文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然后又倒上一杯酒,放在桌上。
这个人正是霍夫曼,昂文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这么多年来,他还为这个恶棍的消失难过。他写再多的报告,大概也比不上眼前的这次奇遇吧。
霍夫曼递给他一把切雪茄的小刀,昂文这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刚刚外面那些梦游者递给他的雪茄烟。昂文把烟放在桌上,“霍夫曼先生,”他说,“我真的不是要跟您作对。”
霍夫曼轻轻笑了两声,还是在打呼噜?他拿起那支烟,把它的一头切开。
“我不想知道是不是您杀了爱德华·拉蒙奇,”昂文继续说,“也不想知道博物馆的那具尸体到底是谁的,也不想知道你到底要对埃德温·摩尔怎么样,更不想知道你要这些闹钟做什么。我只想找到斯瓦特侦探,这样,我就可以回到我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了。”
霍夫曼耸耸肩。他点燃雪茄烟,吸了一口。然后举起酒杯,像是要敬酒一样,他等到昂文也举起酒杯,然后跟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那白兰地的味道像火烧在昂文的嘴唇上。
“如果您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昂文说,“那也许您能跟我说说您一位客人的事情,就是那个一直穿格子外套的女人。”
霍夫曼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酒杯扔进壁炉。玻璃杯爆炸了,火焰从壁炉里冒出来。霍夫曼把头靠在壁炉边,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昂文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伸出一只手,放在这位魔术大师的肩膀上。他很想把手缩回来,但他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霍夫曼转过身,满脸愤怒,但眼睛却是闭着的。
昂文喝下的白兰地此时像在肚子里燃烧。“拜托!”他说,他真正想说的是,拜托,请你不要醒过来。但这些话却被那白兰地堵在了喉咙里。昂文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火焰又席卷而来,楼下传来手风琴的音乐声。
昂文被白兰地和烟灰呛到,从房间里逃出来,跟着音乐声跑去。
楼下,每个人都衣冠楚楚。昂文把衣领上的扣子松开,深吸了几口气,感觉自己的脉搏才开始慢慢平缓下来,他很高兴自己终于加入了这个大派对。艾米丽·多普勒也从赌场里出来了,陪着她的那个男人也不再赤膊了,他穿了一套三件套的高档西装。艾米丽看到昂文时,把身边的那个男人推开,走到昂文面前。“你觉得我这条裙子怎么样?”她问。
这是一条黑色的长裙,前胸开得很低,裙摆快垂到地板上了。昂文想说,很漂亮,但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艾米丽只是笑着,牵着他的手,走到舞池中。昂文手上还拿着雨伞,他只好把伞把勾在手腕上,和艾米丽跳起了华尔兹。
艾米丽朝他笑着。“你就承认吧,”她说,“你需要我。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成。你不用撒谎,昂文侦探,你内心最深处的想法都可以告诉我。”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是一个值得你信赖的女人!”
“我不会对你撒谎的。”但这句话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能开诚布公说这些话了。这里的一切都很不一样,你不觉得吗?和办公室很不一样。还有,和那辆车也不一样。”她边说边领着昂文跳舞。昂文很庆幸,因为他跳舞的水平不比他开车的水平好到哪里。
“你经常来这里吗?”他问。
她四下看了看,“我也不太确定。”
“我们是在做梦,”他说,“我之前没有做梦,但现在,我是在做梦,我们都在做梦。”
“你太好了,”艾米丽说,“听着,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对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那么感兴趣吗?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觉得她也被牵扯进来了吗?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被牵扯进来?不准不回答我的问题,昂文侦探。”
他瞥到了那个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她还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子旁。她和房间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她穿的还是之前穿的衣服,普通的蓝色睡裙加蓝色拖鞋。哪怕做梦,昂文也很谨慎,他总能注意到这些细节。“不好意思。”他对艾米丽表示了歉意,便从舞池走开了。
“喂!”他的小助手在身后叫他。
他走到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前面,她跷着二郎腿坐着,看着跳舞的人们。她的眼睛现在已经睁开了,眼珠是灰色的,眼神很冷峻。昂文一走到她面前,就感觉自己好像被卷进了那双眼睛里,他好不容易才保持身体的平衡。他觉得自己像走在沙滩上,海浪不断拍打着他的双腿。
“我不记得我邀请你了呀!”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说。
“这不是霍夫曼办的派对吗?又不是你办的。”
她小口喝着牛奶,“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这个女人似乎比昂文知道的还多,一想到这里,昂文不禁感到茫然无助,又有一种被人背叛的奇怪感觉,“我还以为是我害你陷入危险的,”他用伞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过,事实却是恰恰相反,对不对?你到底是谁?”
她看上去似乎有点烦他了,“现在为时尚早,我们不能说话,”她说,“你还没有完成你的报告呢。”
“我的报告?”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一只脚上的拖鞋,“我是你的文员呀,你知道的。”
音乐换了个新调,跳舞的人在舞池中疯狂地旋转着。亚瑟一边拉着手风琴,一边咆哮着。昂文转过身,正好看到贝斯手中贝斯的一根弦断了,那根弦飞了出来,整场音乐也到此为止。
昂文再转过头,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整个派对结束了,大家都在道别。艾米丽呢?之前,他把她一个人扔在舞池里,太不礼貌了。
格林伍德女士找到昂文,挽起他的胳膊,“我们几个人打算回我的房间了。”她说。
他们从大门走出来时,管家朝他们点点头,十来个人还跑来祝贺格林伍德女士精彩的演出,其中就有那个穿三件套西装的男人,但艾米丽不在其中。他们沿着树荫下的车道往前走,一个穿燕尾服的秃头男人抓起一把树上掉落的果实,把它们扔向空中。果实又纷纷砸落回他们头上,男人大声喊:“这些发了疯的螺旋桨!”
他们一起走回到吉尔伯特酒店,又沿着逃生梯回到格林伍德的房间。穿燕尾服的男人打开一瓶香槟酒,他们开始喝酒。格林伍德一边笑,一边把玫瑰花扔得到处都是。然后,穿燕尾服的男人和穿三件套西装的男人打了起来,他们争着说自己给格林伍德女士送的花是最多的。他们东倒西歪地挥了几拳,格林伍德便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我会忘记这一切,”她对昂文说,“他利用了我,利用了我的声音,却让我蒙在鼓里,所以你要为了我们俩记住这一切。这就是我雇佣你的原因,你要记住。”
昂文离开了酒店房间。外面很冷,路很长。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地上的影子都有着奇怪的形状,原本应该笔直的街道却变得弯弯曲曲,但这寒冷却是千真万确,他拿着伞把的手已经冷得像冰。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家公寓大楼的绿色小门。
从他家的门口到浴室,是一长串红色和橘色的树叶。
斯瓦特侦探就坐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看上去已经冷了,上面漂着一层树叶,像个阴暗的小池塘。“对我们来说,这个渠道已经不能再用了,查尔斯,那个女人,我误信她了,她伤透了我的心。你看。”斯瓦特从水里捞出一片残缺的叶子,把它贴到自己胸口,但叶子迅速沉了下去。
昂文再次醒来时,他躺在自己床上,还穿着衣服。他的头很疼,他的闹钟不见了,而有人正在他的厨房里做着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