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们,除非他们已经跟上了你。
在博物馆的那具木乃伊被盗时,斯瓦特在第一份报告中这样写道: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可以开始着手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特别紧张。
木乃伊被盗的那天晚上,博物馆的一个清洁女工看见一辆红色的古董蒸汽运货卡车停在“世界古老奇迹”展厅后面的树下。斯瓦特侦探后来在询问她时,她说,在她三十七年的工作生涯中,她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她曾经在拖地时,见过画像中公爵和将军们的眼睛转来转去,她还看见一个仙女的大理石雕像在月光下把自己修长的右腿挪动了五六厘米;在十八世纪的一个少女闺房里,她目睹到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睡眼惺忪地从长椅上坐起来,问她这里为什么这么暗,问她他的爸爸妈妈去了哪里,还给她要三明治吃。但她说,她见过的最最奇怪的还是那辆蒸汽运货卡车,它跟火车头一样,有着一根大烟囱,它巨大的身形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怪兽。
这样的车总是能引人注意,所以,要追踪它的足迹也不是很难。那天晚上,凯里格瑞游乐场已经关门了,那条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爆米花的香气。我发现那辆大卡车就停在海边的一个亭子后面,我摸了摸发动机盖上的烟囱,还是热的。
我想看看车里的情况,但有人从码头走来了,我必须躲起来。游乐场入口处有一个帐篷,帐篷的帆布门是敞开着的,我跑进帐篷,希望没人发现。但后来,我还是没有忍住,偷偷地往外张望了几眼。
我看见一个高个子拿着一个非常奇怪的灰色杯子,那杯子像是用黏土做成的,瘪瘪歪歪的,那个男人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把脸凑到车窗玻璃上,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形成一团雾,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我赶紧从帐篷里出来,想离开那里,却差点撞到第二个男人身上。文员,你猜奇怪的是什么?这个男人居然就是我刚刚才看到朝相反方向走远的那个人,原来这两个家伙是一对双胞胎。
他叫来他的兄弟,很快就把我抓住了,他们用非常专业的手法教训了我。我们一起朝码头走去,这样的散步可一点也不浪漫。码头里停泊着一艘锈迹斑斑地的走私船,船身上写着旺德利号。那艘船散发着一股恶臭味,像才被人从海底捞起来一样。
一个矮个子的胖男人走在我们前面,他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他就是游乐场海报上宣传的那个有一千零一种声音的人,只是他本人比海报上的照片更有特色,他整张脸仿佛泛着绿光,神情却像走错了路的倒霉小会计。他摇着头,似乎对这整件事感到很伤心。我费尽口舌,向他不断表达着我的歉意。
我们一起走了一会儿。他真实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听起来很柔和,但声调很高,像小孩子的声音。他跟我解释说,这么多年来,那具最古老谋杀案的木乃伊一直是游乐场最吸引人的景点,尸体不见以后,他们一直在寻找,“我现在只是把他带回家而已。”他说。
“那这艘船是怎么回事?”我问。
伊诺奇·霍夫曼笑了,“这船是为你准备的。”就在这时,他的那两个手下把我扔到了船舱的甲板上。
这位侦探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找到藏在船上的木乃伊,如何抢过救生艇,如何连夜将救生艇划到岸边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已经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调查局的官方代表们当天就在记者连珠炮的提问和刺眼的闪光灯中,将这具木乃伊归还给了市立博物馆。
但如果说,真正的木乃伊现在并不在博物馆,那他又会在哪里呢?现在躺在博物馆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的呢?
在几个小学生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昂文把摩尔拖进了展厅后面的一个房间。这里应该是展品在进出博物馆时暂时存放的地方。那些在展厅中光彩夺目的展品此刻却像一堆清仓大甩卖的旧货。一堆画作靠墙叠放在一起,墙角摆着一具石棺,落满了灰尘,好多大理石的雕塑只包装了一半,就被扔在角落。孩子们把埃德温·摩尔放在一张破旧的蓝色躺椅上,他用胳膊遮住脸,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喃喃自语。
“他是骑士吗?”一个小孩子问。
“他是画家。”另一个小孩子说。
“他应该是木乃伊。”第三个小孩子坚持自己的观点。
昂文把他们赶回展厅,让他们排队站在老师后面,老师压根儿没有发现他们曾经离开过。几个小孩挥手向昂文道别,昂文也朝他们挥挥手。等他们走后,昂文走回展厅,四下打探了一番,他没有看到那个金色小胡子男人。
摩尔张口说要喝水。昂文翻遍了房间里的木箱,只找到一个深灰色的小碗,碗身上还有黑色的十字图案。他想,这应该是一个很古老的碗,很可能是无价之宝,拿它来喝水是不是不太合适,但现在,也只能将就一下了。他从展厅的饮水机上接满一碗水,两手端着走到躺椅前。
摩尔抿了几口水,还洒了一些在外套上。然后,他又躺下去,叹了一口气,马上又开始发抖。“我没办法再把它压在心里了,”他说,“我绷得太紧了,现在,它一下子全跑了出来。”
“你想起和斯瓦特会面的事了?”昂文说。
“是的,是的。”他把胳膊从脸上挪开,他的脸色就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但我不应该同他说话。他离开这里时,充满了干劲,我当时觉得他都快把嘴里的雪茄烟咬成两截了。还有你!你又是谁?”
昂文本来想把自己的证件给这个男人看的,但仔细想想,还是忍住了,“我叫查尔斯·昂文,是调查局的文员。我的侦探失踪了,我想找到他。摩尔先生,你必须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让我告诉你?我已经记起太多的事了,现在,他们肯定要来找我了。”他又朝那碗水做了个手势,昂文把碗端到他嘴边,他喝了一大口,咳嗽了几声,说,“哪怕是调查局,也并不希望解开每一个谜团,昂文先生。”
昂文把碗放到一边说:“我并不是想解开什么谜团。”
摩尔的眼神渐渐聚焦,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他盯着昂文,好像是刚刚才见到他一样,“如果你是斯瓦特的文员,那你就应该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看到那颗金牙的时候,显得很迷惑。他需要情报,他能找到的最可靠的情报,”他又悄悄补充了一句,“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对昂文来说,斯瓦特曾经在报告中提到的一些地名,就像国外的城市一样遥远。他经常见到这些名字,他相信它们确实是存在的,但如果他以为骑着自行车就能去到那些地方,那未免就让人觉得荒谬了。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仿佛是两个城市,一个是他的公寓楼和调查局办公楼之间的那七个街区,另一个则有着更大的范围、更模糊的边界和更危险的因素,而它也只会通过案件报告和偶尔出现的不安分梦境进入昂文的想象之中。昂文知道,在这座城市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一间酒吧,在那里出没的都是些野心勃勃、诡计多端或走投无路的各路人马。斯瓦特也只有在其他方法都是死胡同时,才会去那里找情报。但由于它和案件本身往往都没有直接联系,所以昂文在整理档案时,一般都把它的名字删掉了。
“‘四十次眨眼’酒吧。”他说。
摩尔点点头,“昂文先生,如果你非要找到他,我建议你动作要快。我觉得我好像是启动了一枚定时炸弹,但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他突然从躺椅上站起来,但脚下一软,身子似乎又有点摇摇晃晃。
“那你提到过的那个女人呢?”昂文问,“你说让你发现那颗金牙的女人?”
摩尔扮了个鬼脸,“你开始不是说了,你不打算解开什么谜团吗?”
昂文咬紧牙关。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问起原本不想问的问题。他想,等这件事过后,他再也不会看那本《侦探指南》了。
“那这边走吧,”摩尔说,“这里有个后门,从这里走最安全。”
后门的出口只有昂文齐腰高,门边还堵着一堆空箱子,他们俩合力把箱子移到一边。门外面是博物馆后面的小公园,公园里树林茂密,林间小路上落满了红色和橘色的橡树叶。昂文弯下腰,穿过门,走到外面,把伞撑开。
摩尔也弯下腰,站在门里看着他。
“告诉我,”昂文说,“你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真的是你写的《侦探指南》?”
“是的,”摩尔说,“所以,听我一句劝吧,那就是一堆废话。他们应该找个侦探来写,但是他们没有,他们找到我,我又懂什么呢?”
“你以前难道不是侦探吗?”
“我只是个文员。”摩尔说完,还没等昂文问更多的问题,他就把门关上了。
昂文骑着自行车,朝南穿行在城市中,他把伞撑在面前,路上的车很多,他没有去理会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叫骂声,把头压得低低的。
他骑车经过自家公寓楼下的绿色小门,又骑车经过外墙溅满污泥的中央车站。在车站门口,他看见了那个卖早餐的奈维尔,他正站在外面的雨中抽烟。
到了下一个街区,昂文转向东骑去,以避开调查局的办公大楼。他不想再见到斯奎德侦探,甚至连自己的助理也不想见,至少现在不想。他继续往前骑,路上的车越来越少,两边开始出现围着铁栏杆的仓库和工厂,雨水从屋檐上哗哗地流下来。现在,昂文的手脚都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骑车太费力,也不是因为寒冷的天气,而是因为他想起了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看到的那具尸体。他觉得那张可怕的鬼脸,正咧着嘴,露出那枚金牙,嘲笑着自己。那条线索,那条他们都以为解开了谜团、在黑暗中为他们指引了方向的线索竟然是错的,斯瓦特找到这条错误的线索,昂文把它奉若真理,他们到底还犯了哪些错误呢?
旧港口区全是曲折狭窄的小巷子,昂文骑车的速度慢下来。虽然天下着雨,但这里的一切活动却还是照常进行,大家或聚集在遮雨棚下,或坐在小餐厅的窗边,昂文觉得总有人在盯着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难道他身上有什么标记,透露了他调查局职员的身份?而这个无形的标记,这里的人都能看到?
他继续骑车前行,雨现在已经小了点,他也不用那么用力地撑伞了。这里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老街比整座城市的出现可能还要早,昂文骑过木屋仓库和堆满工业垃圾的集市广场。各种昂文猜不出用途的机器摆在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已生出深红的锈迹。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像一根根弯曲的手指,直指天上的云朵。街边人家门口光秃秃的晾衣绳上滴着雨水,不少窗户里透出浅黄的灯光,和阴沉的天色形成鲜明对比。昂文一边回想着斯瓦特在报告中对这片地区的描述,一边加快了蹬车的速度,终于,他到了圣山公墓,这里的面积大约是六英亩、野草丛生、人迹罕至,盘根错节的藤蔓植物在已经倒塌的墓碑上肆意攀爬。
“四十次眨眼”酒吧在公墓东南角,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半地下建筑,用灰色石块砌成。昂文心里有一半希望这个地方并不存在,但眼前的碎石台阶却是那么千真万确。他把自行车锁在酒吧屋檐下的公墓栏杆上。
他站在台阶最上面,听见酒吧里传来打桌球的声音和酒杯碰撞的叮当声。现在,如果他想回家的话,还能回家。回家睡一觉,忘掉这一天的经历,等待新的一天,期待一切都能自动复原。但就在这时,和人行道平行的一扇窗户突然开了,一个人抬起头看着昂文,他皱了皱鼻子,像在闻昂文身上的味道。他戴着眼镜,一双棕色的眼睛又大又圆,布满血丝,眨个不停。
“你到底要不要进来?”他大声喊。
现在已经来不及回头了。昂文沿着台阶走下去,在门口把伞收起来。台阶最下面的积水流得太慢,形成了一汪小水坑,上面还漂着不少烟头。昂文用伞尖把门推开,跨过水坑,走进了“四十次眨眼”酒吧的大门。
酒吧里,每张桌上都只用蜡烛照明,靠近公墓这一侧的吧台倒在天花板上开了几扇窗户,透进来的光带着浅浅的绿色,照在大大小小的酒瓶上。绝大多数酒瓶都放在一个长方形大木柜的架子上,柜门大开。
昂文突然发现,那不是木柜,是一口棺材。
门口,两个男人坐在一个小隔间里,就着隐隐约约的烛光小声说着话,他们面前摆着两顶帽子。酒吧的后面有一张台球桌,桌上低低地挂着一盏绿色灯罩的电灯。两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正在玩桌球。他们打得很慢,每打一杆都十分小心。
昂文没有发现斯瓦特的踪影。他在吧台边坐下,把公文包放在面前。这时,那个打开窗户叫昂文进来的男人又把窗户关上,很夸张地拍了拍手上的灰,从一个圆木桶上跳下来。原来,他是爬到木桶上面才够到窗户的。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用手扫走了吧台上一张折起来的报纸。“报上说调查局出了内鬼,”他说,“他们说,现在在进行内部调查。他们已经盯上了一个头号嫌疑犯,就是他们自己的人。”
这个男人的前额中央有一缕黑色的卷发,像个上下颠倒的问号。他叫爱德加·泽拉塔瑞,是公墓的守墓人,也是唯一的掘墓人。但在没有人需要下葬时,他也会在酒吧当当服务员,赚些生活费。他知道很多事,也掌握着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他们都说,新面孔总是带来新麻烦,”泽拉塔瑞继续说,“你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麻烦事?还是麻烦事找上了你?”
昂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今天早上把自己的舌头忘在枕头上啦?怎么不说话啊,哥们儿?”泽拉塔瑞满腹狐疑地朝昂文的公文包瞟了一眼,昂文赶紧把包拿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
“好吧,不说就不说,那你要什么?”
“我?”昂文反问了一句。
这位男招待四下看了看,翻了个白眼,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威士忌和潮湿泥土的味道。他说,“‘我?’真好笑。”
隔间里的两个男人小声偷笑,但打台球的两个男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看到这一幕,泽拉塔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拜托,哥们儿,”他对昂文说,“就是酒啊!你要喝什么酒?”
棺材木柜里摆了那么多瓶酒,有那么多种选择。如果斯瓦特在这里,他会点什么呢?他一定点了不下一百次酒了。但昂文把这些细枝末节的内容都从报告里删除了,现在,他发现自己连一种酒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反倒是艾米丽那句毫无用处的暗语浮上了脑海:双份双份,啤酒要双份。
“姜汁汽水吧。”最后,他终于说。
泽拉塔瑞眨眨眼,好像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玩意儿一样。然后,他耸耸肩,朝吧台后面走去。收银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天鹅绒门帘,在泽拉塔瑞掀开门帘的一瞬间,昂文瞥见那里面是个小厨房。一台收音机正播放着音乐,他觉得他知道那首歌,号角吹出舒缓的节奏,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吟唱着,随着音乐的高低起伏,婉转悠扬。昂文可以肯定,他之前在某个地方听过这个曲调,但还没等他想起来是哪里,泽拉塔瑞又把门帘合上了。
昂文坐在高脚凳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他在镜子里看见隔间里的两个男人就在自己身后,一个男人兴奋地敲着帽子说:“我有个故事要讲!”另一个男人则俯过身来听他说,不过讲故事的男人却很大声,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那天晚上看见伯恩斯·凯利了,”他说,“我们在谈事情,你知道吧?然后,突然毫无来由地,他开始谈起了生意。所以,我跟他说:‘等一下,等一下,你为什么要跟我谈生意呢?如果你想跟我谈生意,那我们就不应该谈事情,事情是事情,生意是生意。’”
“哈。”另一个男人说。
“我又问他,‘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伯恩斯?你怎么会想跟我谈生意呢?’”
“哈哈。”另一个男人又说。
“伯恩斯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皱起了眉头,有点像是这样……”
“哈。”
“然后,他斜着眼看我,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现在做的是血的生意。’”
另一个男人什么都没有说。
“所以,我又对他说。”这男人的故事大概是快要讲完了,声音越来越大,“‘血的生意?血的生意?伯恩斯,这世界上哪样生意不是血的生意!’”
两个男人大笑起来,动作一致地敲着各自的帽子,他们桌上的烛光跳动了几下,变得格外耀眼,他们的身影也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晃动起来。
男人在讲故事时,那两个打桌球的人放下了手里的球杆。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嘴唇都是灰白色,眼睛都是亮闪闪的绿色,昂文想,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杰斯帕·鲁克和乔赛亚·鲁克兄弟,他们是一对双胞胎,都是流氓恶棍,曾经帮助伊诺奇·霍夫曼偷走博物馆的木乃伊,也在多年的犯罪生涯中参与了无数其他的罪行。斯瓦特经常写道:倒霉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
这对双胞胎相互靠着,肩并肩地走过来。据说,鲁克兄弟曾经是连在一起的,后来,医生给他们做了手术,才把俩人分开,但这也给他们留下了终生的后遗症——杰斯帕瘸了左脚,乔赛亚瘸了右脚。他们瘸的那只脚要比正常的脚小一些,所以,他们左右脚上穿的都是不同码的鞋子,这也成了分辨两人最可靠的方法。
双胞胎背对着昂文,站在一张桌子旁,正好挡在了他和讲故事的两个男人之间。昂文觉得这对双胞胎像是刚从锅炉房走出来一样,身上带着一股巨大的热气,让他脖子后面的汗水瞬间蒸发了。
“我弟弟,”其中一个用缓慢而又有节奏的声音说,“让我建议你现在离开。我一直都很听我弟弟的话,所以,我现在建议你离开。”
“是吗,你们又是谁?”讲故事的男人问。
“说实话吧,”另一个双胞胎开口了,他的声音和他哥哥的声音一样,只是更低沉一些,“我哥哥不是找你商量,他是给你提个建议。”
“那又怎样,我又不认识你哥哥,”讲故事的男人说,“我为什么要听他的建议。”
然后是一阵沉默,昂文觉得,就连外面躺在坟墓里的死人似乎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双胞胎中的一人舔了舔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指尖,朝桌上靠过去。他把蜡烛的烛光一下子捏灭了,整个隔间漆黑一团,黑暗中传来沉闷的喊叫声。接着,这两个双胞胎把讲故事的男人夹在中间,朝门口走去,那个男人的两条腿够不到地板,拼命地蹬着。他们把他扔到门外。他脸朝下栽进了那汪水坑,头埋在漂浮着的一堆烟头中间都没有抬起来。
兄弟俩重新回到酒吧。一个人拿起粉块,擦了擦台球杆顶;另一个人仔细打量起了桌上球的位置,打出一杆,进了一个球,又进了一个球。
坐在隔间里的另一个男人眨巴着眼睛,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帽子戴上,走了出来。他犹豫了很久,又回头瞥了一眼酒吧,终于还是把他的朋友从水坑里扶起来,拖着他走上了台阶。
泽拉塔瑞从门帘后面走出来了,他嘀嘀咕咕地走去关门。等他回来的时候,他打开手中的汽水瓶盖,把瓶子递给昂文。
两个男人打完了一局球,在离台球桌最近的一个小隔间里并排坐下。其中一个人朝泽拉塔瑞点点头,泽拉塔瑞举起一只手,说:“好的,杰斯帕,马上就来。”
已经有整整八年,杰斯帕·鲁克和乔赛亚·鲁克的名字都没有在斯瓦特的报告中出现了。这对双胞胎跟霍夫曼一样,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后也躲起来了。昂文有时候甚至希望看到他们的回归,但仅限于重新出现在文件中,而不是见到真人。
“好吧,”泽拉塔瑞对昂文说,“你今天走运了,我们要玩扑克牌了,还缺一个人。”
昂文举起一只手,说:“谢谢你,不过还是不用了,我不是很会玩牌。”
乔赛亚对着杰斯帕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根据斯瓦特在报告中的描述,乔赛亚往往是出点子的人,而杰斯帕则是开口说话的人。杰斯帕对昂文喊了一句,“我弟弟告诉我建议你加入我们。”
昂文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拿起汽水瓶,跟着泽拉塔瑞走到双胞胎的桌子旁,坐在泽拉塔瑞的右边,鲁克兄弟眼都不眨地打量着他。他们俩脸很长,像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如果不是脸上绿色的小眼睛,恐怕会让人以为那只是两张死气沉沉的面具。那眼睛倒是非常机灵,但也透露着贪婪,它们哪怕是捕捉到一丝光线,也不会把它放走吧。
泽拉塔瑞开始发牌,昂文说:“恐怕我身上的钱不够。”
“你的钱在这里也没有用。”乔赛亚说。
杰斯帕接着说:“先把话说清楚,我弟弟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可以不花钱来玩牌,他这句话是有点容易引起歧义。我们的意思是,我们打牌的筹码并不是钱,所以,你的钱在这张桌子上没有用。”
泽拉塔瑞吹了个口哨,摇摇头,“别让这俩矮胖子把你吓到了。他们都是很有魅力的绅士,只不过有些个性,我就是个传统的老好人了。他们说了,我们在这张桌子上赌的不是钱,我们赌的是问题。”
“或者说,”杰斯帕说,“是问别人任何问题的权利。但每局只能问一个问题,而且只有那一局的赢家可以发问。”
昂文对扑克牌略知一二。他知道,有些牌的组合比另一些牌的组合更好,但他也不确定到底是哪些组合能压倒哪些组合。他大概只能依靠不动声色的心理战术了,但他知道,在任何一场游戏中,这都是厉害的一招。
“赌注就是一个问题。”泽拉塔瑞说。
昂文把一个白色的筹码放到桌上,仔细看着手里的牌。他手上有五张牌,四张是人头牌。等到他出牌的时候,他装作很犹豫的样子,但还是提高了自己下的赌注。然后,他又用手里唯一的一张非人头牌,换来了另一张人头牌,这一次是一张王。那么,他现在手上全是大牌了,还能有比这更好的牌吗?他心里暗自窃喜,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皱起了眉头。
后面的人,有人跟注,有人不跟,最后,只有昂文和乔赛亚还在打。乔赛亚把牌摊在桌上,杰斯帕大声说:“两个对子。”
昂文摊开手上的牌,他也希望有人能把自己的好牌大声说出来。
“三个王,”泽拉塔瑞说,“你虽然不爱说话,但运气还挺好的。”
昂文把赢来的一堆筹码拨到面前,尽量掩饰着内心的得意,“我现在可以问问题了吗?”
“当然可以。”泽拉塔瑞说。他似乎很高兴看到鲁克兄弟俩败北。
“但你刚刚已经问了,”乔赛亚说,“现在,你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他眨了眨一只眼,这是他们开始玩牌以来他第一次眨眼,但与其说那是眨眼,倒更像是他故意把眼闭上又睁开。
“我们在开始之前,你们难道不应该告诉我规则吗?”昂文说。
“我们一出生,也没人来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呀,”乔赛亚回答,“而且,你刚刚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只能问一个。”
“那只是个反问句啊!”昂文觉得很委屈,但他还是把手中的两枚筹码扔了出来。
泽拉塔瑞说:“喂,我们应该对新来的家伙公平一点。”于是,他告诉了昂文游戏的规则:每一枚筹码都可以换问一个小问题的权利,两个小问题可以换一个中问题,两个中问题可以换一个大问题,两个大问题可以换一个非常详细的问题,两个非常详细的问题可以换一次全面的盘问等等,如此类推。
昂文接下来的一手牌不如第一手,所以,他没有加注,但他坚信接下来应该还会有好牌。结果,接来下的牌更差。幸好,那三个人赢了以后只是相互发问,没有问他。他认真地听着他们之间的提问和回答,但没什么用,连那些问题他都没有听懂。他听到他们说起他根本不知道的人名,听到他们说“搞”了一桩“买卖”而不是“做”了一桩“买卖”,还有很多像是暗语的话。
泽拉塔瑞问:“把帽子戴在商业区的安眠药上面,是会赢得泥巴?还是成为一次垂钓探险?”
“浇几圈粪就能让幽灵现身。”乔赛亚回答。
接下来的一局,乔赛亚赢了,他有了一次问详细问题的机会,他对泽拉塔瑞说:“告诉我你上一次见到斯瓦特时是怎样的情况。”
泽拉塔瑞在座位上扭动了几下,又用他脏兮兮的手指甲去挠后颈,“嗯,让我想一想。那应该是一周前。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和平时不太一样,做了很多他平时不会做的事。他心神不定,显得很紧张,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书,我原来还以为他不识字呢。他一直坐到他桌上的蜡烛燃尽才走。”
鲁克兄弟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但显然,泽拉塔瑞的回答还没有完,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他说,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克莉奥已经回来了,他还说,他必须找到她。”泽拉塔瑞在说这句话时,瞟了昂文一眼,似乎是想看他听懂没有,但昂文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筹码。
克莉奥也就是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昂文早在很久以前,就担心甚至是害怕见到她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侦探的报告中。她最开始是跟随凯里格瑞的流动游乐场来到这座城市的,后来成为斯瓦特重要的长期线人。但每次只要昂文把和她有关的事记入档案,不到一个月,他又要费劲地把所有的记录全部撤回。她的一切总是迷雾重重,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完全误会她了,文员。”斯瓦特曾经有多少次写下这样的话,让昂文不得不匆匆去改正自己之前的错误?
其他人正等着昂文出牌,他手上的筹码已经基本输光了。鲁克兄弟也许是察觉到了昂文很快就会离开,开始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杰斯帕问了他一个小问题,问到了他的名字。乔赛亚又用一个中问题,问起了他的职业。
昂文把自己的证件给他们看,鲁克兄弟的眼睛眨个不停。
泽拉塔瑞皱起眉头,额头上仍然还垂着那缕问号形状的卷发。“呃,”他说,“你也不是第一个来我这里的侦探了。昂文,你是叫这个名字吧?没关系。我们欢迎大家都来。”但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表情并不是很确定。
接下来的一局,昂文又输了。再接下来,又输了。现在,所有人都把问题转向了他,他不得不回答一个又一个问题。他所知甚少,对手们似乎都很失望,只有在他说起拉蒙奇的谋杀案,说起三十六楼办公桌下的那具尸体,说起尸体瞪圆的双眼和僵硬的手指时,泽拉塔瑞才显得饶有兴趣地舔了舔嘴唇。
泽拉塔瑞又发了一圈新牌,昂文的牌又很一般,没有人头牌,也没有两张或三张一样的牌。看来他新手的好运已经结束了,这应该就是他的最后一手牌了,而他获得的情报却还少得可怜。
泽拉塔瑞几乎在拿到牌的同时就弃牌了,鲁克兄弟却没有表现出任何退缩之意。他们迫切地拿起新牌,然后又同样迫切地数起了手里的筹码。昂文肯定会输。他对泽拉塔瑞说:“黑桃二、三、四、五、六,这算是好牌吗?”
双胞胎又开始睡眼蒙眬般慢动作眨眼。
“是的,”泽拉塔瑞说,“是很好的牌。”
双胞胎兄弟把他们手上的牌扔到桌上,表示放弃。
昂文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好,迅速收起赢来的筹码,没有人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用所有这些筹码换来了问一个重量级问题的机会,泽拉塔瑞告诉他,这种问题也是游戏中级别最高的问题,在座的每个人都必须回答。
昂文仔细打量着每个人。鲁克兄弟一言不发,显得有些趾高气扬。但他们之前问的那个问题说明他们也和昂文一样,正在寻找斯瓦特的下落,而斯瓦特正在寻找的是克莉奥帕塔。想到这里,昂文清了清嗓子,问:“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现在在哪里?”
泽拉塔瑞扭过头,仿佛是想看背后有没有人偷听,但整间酒吧除了他们,早已空无一人。“天哪!”他说,“见鬼了!你是想害死我吗?侦探!你是想今天把我们都害死吗?你叫什么来着?查尔斯?”
乔赛亚对着杰斯帕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杰斯帕开口了:“泽拉塔瑞,你怎么一下问了这么多问题?你破坏规矩了。”
“破坏就破坏了,”泽拉塔瑞朝昂文摆摆手,“起来,让我起来!”
昂文站起来,泽拉塔瑞推开他,走了出去,把桌上的筹码都扫到地上,“你问他们吧,”他说,“但我不想知道答案。我挖的坟已经够多了,不想自掘坟墓。”他唧唧哝哝着,走到了离他们最远的一张桌子,面朝大门坐下来,玩起了自己的小胡子。
鲁克兄弟还坐在位子上。昂文重新坐下来,尽量不去看他们眨都不眨的绿眼睛。他又感觉到这俩人身上奇怪的热气,那么干、那么热,让人窒息,像一波又一波热浪从桌子对面袭来,让他觉得自己的脸就像一张快要燃烧的纸。
杰斯帕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张扑克牌,乔赛亚递给他一支笔,杰斯帕在牌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牌压在桌上,推了过来。
昂文闻到一股火柴棍儿的味道,他看到了杰斯帕写下的那行字:吉尔伯特酒店,202房间。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地址和他外套口袋里那张纸上写的地址一模一样。这么说,昂文已经见过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了。她就是那个自称薇拉·图斯黛尔的女人,那个告诉昂文她在酒店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玫瑰花的女人。
昂文把这张扑克牌放进外套口袋里,站了起来。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鲁克兄弟给出了答案,但鲁克兄弟有两个人,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权再问一个问题呢?在他的脑海中,又有无数个问题在打转:市立博物馆里的那具尸体是谁?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那天上午为什么要到调查局来?这是不是意味着伊诺奇·霍夫曼已经重新出山?
但鲁克兄弟此刻盯着昂文的眼神却似乎在对他说,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昂文只好站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在门口,泽拉塔瑞抓住昂文的胳膊,说:“有些问题的代价就是它的答案,侦探。”他回头看了一眼鲁克兄弟,昂文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兄弟俩就像两尊雕像,一个是真品,一个是赝品,但没有人能够分辨出真假。
“我猜,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回来之后,你就已经见过她了,”泽拉塔瑞接着说,“你应该听过她在一些小酒吧唱歌吧,不过那些酒吧都比这里高档。她唱歌时,也许远远地站在房间另一头,但当你听到她的歌声时,你会觉得时间都止步不前了。你会觉得只要她开口,无论她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为她去做。我说得对不对?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但你要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侦探,你要努力忘掉它。”
“为什么?”
“因为你搞不懂她。”
昂文把帽子戴上。他也想忘记,忘记今天他从起床后所发生的这一切,甚至忘记那个关于斯瓦特的梦。也许有一天,埃德温·摩尔能够教他如何忘记吧。但在那之前,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走到门口,跳过门前的小水坑,走上台阶,街道的尽头停着鲁克兄弟的红色蒸汽卡车。昂文很惊讶,他之前居然没有注意到。它和多年前市立博物馆的清洁女工所描述的一模一样:鲜红色,大得像个怪物,让人觉得恐怖。现在,到底是他掉进了他档案中的那个世界?还是他档案中的那个世界渗入了他的生活?
他匆匆骑上自行车,他只想在鲁克兄弟发现他真实的底牌之前,离这个酒吧越远越好。当他们翻开他最后一手牌时,他们会发现,那五张牌其实全是不同的花色和不同的大小,甚至都没有两张是相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