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案件都可以被分作两类:一是细节,二是线索。区分两者比区分你左右两边的鞋子更重要。
2919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办公室的正中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全是揉成一团一团的打印纸,台灯亮着。椅子上坐着一个圆脸的年轻女人,她头朝后仰靠在椅背上,满头浓密的红色头发用一枚发夹卡在头顶。她的嘴微微张着,隐约可以看到嘴里并不整齐的牙齿。她的手胖嘟嘟的,手指很短,摊开放在打字机的键盘上。
这难道算是昂文的宿命吗?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他怎么总能发现尸体呢?不,这个女人没有死。他看见她的肩膀还在轻轻地起伏着,他听见了她打呼噜的声音。昂文清了清嗓子,但女人没有动。昂文又走过去,站在桌子前,看她到底是在打印什么。
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
整整半页纸上,全是这句话,只有最后一句是:
不要睡,不要睡,不要……
昂文摘下帽子,又清了清嗓子。
女人在椅子上扭了一下,把歪着的头从左边肩膀换到右边肩膀。她的头发从发夹里散开,有几缕沾到在嘴唇上。桌上台灯的光线照在她的眼镜镜片上,但她还是没有醒来,她的呼噜声反而更响了。
昂文伸出手,按下打字机上的空格键。滚筒发出咔的一声,很响。女人猛地惊醒,在椅子上坐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她说。
“什么歌?”
她眨眨眼,她戴的那副眼镜对她娃娃脸的脸形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她的年纪,应该和昂文开始在调查局工作时差不多。“你是昂文侦探吗?”她问。
“是的,我就是昂文。”
她站起身,把头发拨到脑后,固定好。但昂文看到,她用来卷头发的不是发夹,而是一支削尖了的铅笔。她说:“我是您的助手,艾米丽·多普勒。”
艾米丽把身上的蓝色羊毛裙拉整齐,又把桌上的纸团扫进垃圾桶。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昂文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先离开一下,让她冷静下来,但她马不停蹄地忙活着,又飞快地说着话,昂文找不到一个离开的借口。“我是个很不错的打字员,我很有能力的,也经常练习,”她说,“我研究了调查局最重要的那些案件,我不反感加班。我最大的缺点就是我经常突然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我也知道我这样的情况很讽刺,因为调查局的格言就是‘永不沉睡’。不过,为了弥补我的缺点,我会更加努力工作,并决心做到更好。如果我睡着的时候打呼噜了,我提前向您道个歉。”
收拾完后,她的办公桌上除了打字机、电话和台灯,就只剩下了一个闪闪发亮的黑色午餐盒。
艾米丽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伸出手拿昂文的帽子,但昂文紧紧地攥着帽檐。她一把抓着,也不放手,最后,还是昂文让步了,她抓过帽子,掸了掸上面的灰,把它挂在衣帽架上。
她和昂文站得很近,两个人都觉得房间似乎突然变小了。昂文能闻到她身上香水的味道,是薰衣草香。她又伸出手来拿他的公文包,但昂文把包抱在胸前,两只手紧紧护着。
“没关系,”她笑着说,露出满口歪歪扭扭的牙齿,“这是我应该做的。”
昂文的助手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要把她怎么办呢?如果,他此时是在十四楼自己的办公桌旁,他还可以想出一些事情来做。总会有标签需要打印,也总会有文件需要整理,或是按文件名的字母顺序整理,或是按时间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进行整理。昂文很高兴去完成那些小任务,他还不想这么快摆脱原来的这份工作。
他把一只胳膊从外套里脱出来,把公文包转移到另一只手里,结果,艾米丽马上把他的外套扯了下来,挂在了帽子的下面。她还把他的伞也拿走了,他都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拿去的。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他说。
她双手抱在胸前,“当然,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正等着听您介绍案子的情况呢,您应该已经和您的督察联系过了吧。”
“我已经……和他商量过了。”昂文说。
门口传来一声敲门声,昂文还没来得及阻止,艾米丽就把门打开了。走廊里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笔挺的白色衬衫和黄色背带裤。昂文看不出他的年龄,他满头蓬松的金发应该属于某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但他走进房间时那种冷静坚定的气势,却应该属于年龄更大的人,他手上拿着一个鞋盒大小的棕色牛皮纸包裹。
“给您的包裹,先生。”艾米丽大声喊,就好像昂文根本没在房间里一样。
昂文接过包裹,在俩人的注视下打开了它。里面是调查局给侦探查尔斯·昂文新办的证件,还有一支手枪。昂文赶紧把盒子关上,“谁送来的?”
“这个我就不便透露了。”信使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拨弄着背带裤上的背带。
昂文以前和信使打过交道,他觉得他们基本上就是一群流氓,他们会根据自己的利益需要,违反各种限制自己的规定。面前的这一位,显然也是如此。
“那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送出来的吗?”昂文还在继续尝试。
信使只是抬头盯着天花板,似乎连承认听到了这个问题都会让他们两个人蒙羞。
“那么,你能帮我带个信吗?”
昂文知道,这个问题等于是给信使下了个无法逃避的圈套。按照调查局规定,信使只能传递他们接收到的东西,东西可能是包裹,也可能是指令,但只要有人提出了传送东西的要求,他们就必须执行。昂文面前的这位信使终于放下手里的背带,叹了一口气。“你是要我带个口信,还是打印好的纸条?”他问。
“打印好的,”昂文说,“艾米丽,你刚刚还跟我说,你是个不错的打字员。”
“是的,长官。”她转过身走到打字机前,往里面装上了一张空白的印有调查局徽章的信纸。她把手悬在键盘上,头微微往左侧着。但她的目光并不集中,好像是在看着一个遥远而宁静的地方。
昂文开始说话了,“收信人冒号,拉蒙奇逗号,督察逗号,三十六楼,回信人冒号,查尔斯·昂文逗号,文员逗号,文员两个字要加粗,十四楼逗号,目前暂时在二十九楼,另起一行。”
“现在是正文。长官冒号,请恕我直言逗号,我想向您汇报我刚刚升职的这件事逗号,我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搞错了句号。”
艾米丽打字的时候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每到另起一行时,她的手指总是轻快地飞舞起来,像是那些边弹琴边翻动乐谱的钢琴家,每打完一句话,她都会把手指高高跷起,她的这种气势让昂文也增添了信心。
“也许您已经知道了逗号,我一直是单独负责处理特拉维斯·T.斯瓦特侦探的档案句号。所以逗号,我希望能尽快回到那个岗位上去句号。如果您没有给我回信逗号,那我就当这件事情已经处理好了逗号,因为我也不想给您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打扰句号。当然逗号,我会再给您写一份详细的报告句号。”
艾米丽把打印好的这页纸从打字机上扯出来,折了三折,放进一个信封。信使把信封放进背包,离开了。
昂文用衬衫袖子擦了擦额头。这个信使应该会直接去拉蒙奇位于三十六楼的办公室吧,在那里,他会发现拉蒙奇的尸体。这样一来,昂文就不用自己去汇报这件事了。
“文员,”艾米丽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掩护身份实在是太完美了,长官。犯罪分子一般都不会去注意一个普通的文员,更不会想到他会来终结他们的罪行。而你,已经很有文员的模样了,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既然你在调查局内外用的都是这个身份,那我猜,您要调查的这个案子应该是属于内部案件,难怪他们让你来代替斯瓦特侦探呢。”
艾米丽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后面的房间做了个手势。她现在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她在打字机前如鱼得水的表现让她恢复了自信,“长官,”她说,“我带你去看看你的私人办公室吧。”
艾米丽的办公桌后面有一扇门,门被漆成了和墙壁一样的土黄色,难怪昂文之前没有注意到。艾米丽领着他走进门,来到了一间泛着暗绿色光线的房间。房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贴着深色的墙纸,让人感觉仿佛是来到了一片茂密树林中的小空地,不过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雪茄烟的味道。
从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望出去,看到的风景比在十四楼能看到的风景漂亮多了。昂文看见了古老港口区里密密麻麻的楼房屋顶,看见了屋顶远处开阔的灰色海湾,还看见了从轮船烟囱里冒出的白雾和雨水混在一起。当斯瓦特在办公室写案件备注时,他转过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吧。昂文勉强还能看见位于海边的凯里格瑞游乐场的一角,游乐场早已荒废,但以前,这里曾经是伊诺奇·霍夫曼活动的老巢。昂文想,这真奇怪,斯瓦特侦探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就能看见自己多年死对头的巢穴。
可是,就连霍夫曼也已经消失很久了,“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后,他有整整八年的时间音讯全无,游乐场也成了残垣断壁。难道斯瓦特也失踪了?昂文还记得,在斯瓦特送来的一些报告中,这位侦探曾经隐隐透露出想要隐退的念头。当然,他说起自己的这个计划时,总是很隐晦,因为,它们毕竟和工作没有关系,也许只是查案间隙的无聊才让侦探产生了一些消极的想法。但“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后,他这个念头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昂文觉得,那个案子对斯瓦特造成的影响,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报告中写着“我误会她了”,这里的“她”指的应该就是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事实确实如此,他的确是误会她了。
斯瓦特的隐退计划是在乡下找一间屋子,躲起来写回忆录。他对这个计划描述的详细程度让昂文都觉得惊讶,一定要在某个河边小镇的最北边,找一片小树林,在树林里建一间白色的小木屋,屋外的斜坡上要种满黑莓树,屋旁要有一个小池塘,池塘边挂着用汽车轮胎做成的秋千,还要有一条小路,通往树林深处的一小片空地,而这片空地,“是个小憩的好地方”,斯瓦特就是这么写的。
昂文知道,斯瓦特也许永远都找不到通往那间小木屋的路了。也许,可怕的事情早已发生,要不然,怎么会出现三十六楼的那具尸体呢?
艾米丽仿佛看出了昂文此刻的想法,她说:“关于他的失踪,目前还没有任何官方的解释。”
“那有非官方的解释吗?”
艾米丽皱起眉头,“长官,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非官方的解释。”昂文点点头,他突然觉得嗓子发干,他咽了一口口水。从现在开始,哪怕是同自己的助手说话,他也必须谨言慎行。
艾米丽打开桌上的台灯。昂文看见一个木头的档案柜,几把给来访者坐的椅子,空荡荡的书架,角落里还有一把破旧不堪的电风扇。昂文把公文包放在地上,坐下来,他觉得椅子太大了,办公桌看上去也是价值不菲,他把放着他新证件和手枪的盒子放在打字机旁边。
艾米丽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发号施令。当她发现昂文的真实身份就是文员时,她会怎么样呢?她身上散发出的薰衣草香水味和斯瓦特留下的雪茄烟味混合在一起,让昂文鼻子发痒、头晕目眩。昂文朝她礼貌地点点头,意思是让她先走,但艾米丽也点点头,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好吧,”他说,“我相信你已经接受了调查局标准的训练,也接受了你这个特定职位所需要的训练。”
“那是当然。”
“那么,你能告诉我,在目前的状况下,你应该做些什么吗?”
她又皱起眉头,但这一次,她的表情更阴沉、更警惕。昂文明白,他的这位助手应该对今天期盼已久了,这应该是她很久以来的第一个任务。昂文想,他的这个问题也许会让她失望,而让她失望,也许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突然,她似乎是改变了想法,变得轻松起来,“我知道,您这是在考验我吧!”她说。
她闭上眼睛,把头往后仰,好像那眼皮上印着什么字,她要努力看清楚一样。她流畅背起了一段话:“在查办新案的第一天,侦探应该把他觉得助手有必要知道的细节都告诉他的助手。通常,这些细节包括重要的联系人信息、重要的日期,还有档案中相关案件的资料等。”
昂文靠在大大的椅背上,又想起了楼上的那具尸体,他觉得这一切就是一个谜。他感觉,如果不尽快摆脱这件事,它大概就会爬上他的后背,把他拽进坟墓。拉蒙奇到底是想让他查什么案子呢?但无论是什么案子,昂文都不想与之扯上任何联系。
昂文说:“我发现你很细心,艾米丽,我可以相信你了。正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这确实是一桩内部调查案。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案子代号001,我就是为这个案子到这里来的。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找到特拉维斯·T.斯瓦特侦探,并说服他尽快回来工作。”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在自己脑子里形成了一个计划。也许,在艾米丽的帮助下,他能够把侦探这个角色扮演到斯瓦特回来为止。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知道督察为什么会死,图斯黛尔女士的房间为什么会出现玫瑰花,他又为什么会在拉蒙奇的办公室发现那张唱片了。
艾米丽又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现在有什么线索吗,长官?”
“没有线索,”昂文说,“但是,这里不正是斯瓦特的办公室吗?”
接下来,艾米丽去检查了档案柜,昂文去搜办公桌。在桌子最上面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他自己的东西,应该是都顿根据拉蒙奇通知的要求送来的,有看小字用的放大镜,有调查局在他工作十周年时奖励给他的银质裁纸刀,还有他自己家的备用钥匙,第二个抽屉里只有一沓打字用的白纸。昂文无法控制自己,他拿出几张纸,把其中一张装进打字机。这是一台很好的打字机,机身闪闪发亮,显得很高档,深绿色的底盘,黑色的圆形按键,很漂亮。到目前为止,这台打字机是昂文当上侦探以后唯一喜欢的一样东西。
“空的,”艾米丽说,“都是空的。”她翻完档案柜,走到书架前。
昂文没有理她,继续查看着打字机上的页边距,调整着左右两边的空白(他喜欢把两边都留下两厘米的距离,非常精确)。他还轻轻地按下了几个重要的按键,包括字母E、字母S和空格键,看它们的弹性如何。这台打字机没有让他失望。
他假装打着字,手指在按键上移动,但并没有按下去。他要怎么开始写他的报告呢!“今天”,他可以这么开头,然后接着写“早上”,对了,就写“今天早上,我买完咖啡以后”,不行,不能写“咖啡”,他不能从“咖啡”开始写。要不就以“我”开头?从“我”开头,接下来的就完全可以自由发挥了,“我很抱歉,我现在要向你汇报一件事”,这个不错,或者是“我在中央车站时,一位名叫塞缪尔·皮斯的侦探找到我”,又或者是“我是一个文员,只是一个文员而已,但我现在坐在一位侦探的大桌子前给您写这份报告”,不行,不行,以“我”开头还是不行,显得太私人、太主观了,昂文必须把“我”排除在外。
艾米丽又站到他面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这里什么都没有,长官!清洁工打扫得很彻底。”
这句话让昂文想到了一个点子,“你看,”他说,“让我告诉你文员们的一个老办法,这可是十四楼的秘密。”
“看来您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长官。”
他很高兴能有机会在她面前显摆一下,也许这样能获得她的信赖,“在十四楼,文员的工作通常都非常繁忙,”他解释说,“一份文件偶尔,提醒你,是非常偶尔的情况下,可能会失踪。也许是掉到了柜子下面,或者是被某人连同午餐饭盒不小心扔了出去。还有可能,像你刚刚提醒我的那样,是被勤快过头的清洁工扫走了。”
昂文打开打字机的盖子,把已经固定好的色带松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继续说,“如果你找不到已经打印出来的那份文件,唯一的办法只有重现文件的内容。只要你轻轻地按住打印机的色带,在很亮的光线下,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它曾经在纸上打过的字母。这条色带没有怎么用过,但斯瓦特还是用它打过字了。”
他把色带放在艾米丽手里。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子前面,坐下来,昂文则调整了台灯的方向,让她看得更加清楚。她一只手拿着色带的一头,把它轻轻扯平,她的大眼镜在台灯下反射出亮亮的光线。
昂文把他刚刚装进打字机的白纸扯出来,又从公文包里拿出铅笔,“把上面的字母念给我听,艾米丽。”
艾米丽眯起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馆-物-博-立-市。博物馆立市?这是暗语吗?”
“当然不是。色带上的第一个字是斯瓦特打印的最后一个字,所以,我们要反着念。继续吧。”
艾米丽又开始紧张,不过昂文觉得,紧张总比怀疑好。她声音发颤地念着。二十分钟后,她手上全是油墨。昂文把整理后的文字打印出来了,不过,里面的标点符号都是他自己加上去的。
星期三,我把局里安排给我的案子放到一边,开始调查一起突发事件,虽然这件事很有可能只是白费力气,但按照规矩,还是要查一查。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有权偶尔破一破规矩了,反正我对它们早已了如指掌。所以,文员,如果你看到了这份报告,请你一定要记住,是一个我不认识他,但他显然很了解我的人,通过非常规的渠道,联系了我,他是打电话找到我的。我的意思是,他知道我的名字,但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呢?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他问:“你是特拉维斯·T.斯瓦特吗?”我说:“是的。”他说“我有很多事要跟你商量”之类的话,反正我感觉兆头不太好。他想在市立博物馆的咖啡厅与我见面。也许这一切都是霍夫曼背后捣的鬼,也许这是个圈套。但我们还是要抱有希望,对不对?这就是我今天报告的全部内容。我现在马上要去市立博物馆。
昂文把报告看了两遍,交给艾米丽。她看完以后,问:“那个电话会和‘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有关吗?”
昂文应该猜到,她会很熟悉斯瓦特的案子。但这个案子正是自己负责的,听到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把案子名字大声说出来,让昂文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何况这个人连文员都还不是。艾米丽看到他的这个样子,仿佛有些泄气,垂下了眼帘。
但是,他还是必须考虑到,艾米丽说的可能是对的,那通电话可能确实和博物馆里那具古老的尸体有关,但那个案子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结案了。他想起他在拉蒙奇办公室的升降机里发现的留言条:让沉睡的尸体说谎。难道这个P小姐所说的就是那具尸体?是那份档案?
这些都不要紧,昂文要做的就是找到斯瓦特侦探,而现在,他知道斯瓦特去了哪里。他拿起自己的新证件,用袖子擦了擦。从调查局闪闪发亮的那只眼睛里,他能够看到自己变了形的倒影。查尔斯·昂文,侦探。是谁把这些字刻在这上面的?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文员的证件(这上面没有闪闪发亮的徽章,只是一张很破旧的打印的卡片),换成了侦探的证件。如果他再遇到了斯奎德,这就能帮他解围了。还有枪呢?他把枪和旧证件一起放进桌子的抽屉,他应该不需要手枪。
艾米丽跟着他走到办公室外间,他从衣帽架上拿过自己的外套、帽子和雨伞,艾米丽想帮忙,但他摆了摆手。
“你要去哪里?”她问。
“我要去市立博物馆,”他说,在目前状况下,他似乎应该对艾米丽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才对,他想起了调查局在报纸上登的广告词,“我们有着最优秀的团队,我们的使命就是寻找真相。”
艾米丽说:“但我们还没有确定暗语呢,万一我们中有一人被人胁迫,可以说这个暗语引起对方警惕。”
他看了一眼手表,“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你来选个暗语吧。”
“你想让我现在就想一个出来?”
“是你说我们要定个暗语的嘛,艾米丽。”
她又闭上眼睛,似乎是想看清楚自己脑中的想法,“好吧,要不这样?如果我们俩其中有一个人说‘魔鬼魔鬼,细节是魔鬼’,另一个人就必须说‘双份双份,啤酒要双份’。”
“好啊,这个不错。”
但艾米丽那副大眼镜后面的双眼仍然细眯着,也许是因为担忧,也许是因为恼怒,也许两者皆有。昂文必须给她找点事做,给她安排一个任务。他公文包里的那张唱片大概是斯瓦特留下的某种档案,也许对他的调查会有帮助。想到这里,他对艾米丽说:“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艾米丽。我想让你去找个唱片机来,调查局里应该有。”
他没有等着看这个任务是否足以让她满意就转身离开了。他正要开门,门外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刚放在门把上的手僵住了。窗外隐约出现一个身影,但并没有敲门声,有人在偷听,或者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找到了拉蒙奇的尸体,要来抓昂文回去审讯了。
昂文点点头,向艾米丽发出个警告,他把公文包放下。门外的人现在在轻轻敲着玻璃,似乎是在发什么秘密信号。昂文把雨伞高举过头顶,像拿着一把刺刀似的,把门猛地拉开了。
门外的男人倒退着跌了进来,跌倒在地。他一只手提着一只桶,桶里是黑色的油漆,全溅了出来,溅在他的衣服上、下巴上,也溅到了光洁闪亮的木地板上。他以为昂文要打他,把油漆刷高高地举过头顶。
昂文把雨伞放下,他看着玻璃窗上刚刚新刷上去的几个字。侦探查尔斯·昂,还没写完,但大概也写不完了,因为当这位油漆工站起来以后,他就把刷子放进油漆桶,自言自语地朝电梯走去,把未完成的工作忘到了脑后。
斯奎德侦探的门打开了,他看见地上的一摊油漆,也看见了走廊里长长的一串黑色脚印。他从外套口袋里扯出一条手帕,似乎是想擦干净地上的印迹,但他并没有,他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然后又把门猛地关上了。
“艾米丽,”昂文说,“请叫个清洁工来。”
他跨过那摊油漆,走进走廊,他的鞋子又在咯吱作响。其他办公室的门也陆续打开,侦探们纷纷伸出头,打量着他。其中有两个人是昂文曾经在电梯里见过的,他们当时和斯奎德一起,他们办公室门边的名字分别是皮克和克拉伯崔。昂文走过他们办公室门口时,他们一边看着昂文,一边摇着头。皮克还在抓着自己脖子后面的红斑,他朝昂文吹了个口哨,像是表达崇拜,实际却是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