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皆有记忆。门把手会记得谁推过它,电话会记得谁用过它,枪支会记得它上一次开火是什么时候,是谁开的。侦探的任务就是学会聆听这些东西的语言,这样,当它们有话要说时,他才能听懂。
昂文在调查局气势磅礴的大理石正门前下车,穿着湿鞋袜吧唧吧唧地走着。这是方圆几个街区里最高的一幢建筑,它就像一座瞭望塔,耸立在四四方方的中心商业区和古老破旧的港口区之间。
调查局南边,昂文基本是不敢踏足的,那里是旧港口区。通过斯瓦特送来的报告,他知道在那些曲折狭窄的小巷子和阴暗杂乱的小酒馆里都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事情,他没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有时,一阵风吹过,昂文能闻到一种特别的气味,那气味让他觉得有点神秘,又有点害怕,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感受。他觉得仿佛是脚下出现了一扇活板门,让他窥见了一个未知的无底深渊,一个哪怕是到了世界末日也仍然会是秘密的秘密,一个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不知道这气味从何而来就已经消失的瞬间。然后,他只会摇摇头,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大概是因为很少看到,所以他经常忘记它的存在,那不就是大海的气味嘛!
他把自行车推进调查局大厅,在下雨的时候,门卫允许他把车停在大厅里面。他不敢看前台后面墙上的挂钟,昂文知道,他的这次迟到大概又要给上司都顿先生写份报告才能解释清楚了。毕竟,是都顿才刚刚向局里申请,为昂文赠送了这块手表,以表示对他认真工作的鼓励,都顿当然是希望他在接受了这份礼物之后,还能继续保持优点。
至于这本所谓的《侦探指南》,昂文也觉得最好不要去看,包括皮斯侦探提到的第九十六页,翻都不要去翻。不管这手册里有多少秘密,都不是他查尔斯·昂文应该知道的。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要怎么解释今天早上他去中央车站的举动呢?说是去买咖啡,显然不会有人相信,这借口太假了,这个谎话会被永远记录在调查局的档案里,成为他一生摆脱不掉的污点。但是,真正的原因又实在不适合写进正式的报告。要不,就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吧,希望没有人会留意。
电梯员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满是雀斑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电梯停的时候,他压根儿没去看门上显示的数字,就对昂文说:“十四楼到了。”
十四楼上,一共有三排办公桌,每排二十一张桌子,桌子与桌子之间摆满了档案柜和书架。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部电话机、一台打字机、一个绿色灯罩的台灯,还有一个放各种文件信纸的托盘。至于个性化的装饰品,调查局的态度是既不禁止也不鼓励,于是,有的人的办公桌上摆了一个小花瓶,有的人的办公桌上贴着照片,有的人的办公桌上挂着自家小孩的涂鸦。昂文的办公桌是靠东边第十张,上面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有。
毕竟,他是负责处理特拉维斯·T.斯瓦特侦探案件资料的文员。有人曾经私底下说过,如果没有斯瓦特侦探,就没有调查局。这一说法也许并不夸张,在全市大街小巷的酒吧饭馆、楼堂会所里,没有什么话题能比斯瓦特的案子更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调查局的文员们当然也不能免俗。其实,他们和这些案子之间的关系更密切,对案子也更关注。在报纸上,斯瓦特是“侦探中的侦探”,但在十四楼,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不需要去看报纸上鸡零狗碎的信息,因为他们有昂文。在昂文处理案件资料的过程中,同事们会悄悄注意他开的最多的档案柜是哪些,查的最多的资料夹又是什么。胆子大点的甚至会直接来问昂文,不过,昂文的回答却总是模棱两可、不置可否。
有些案子,尤其是“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和“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都是文员们最为津津乐道的,昂文负责处理了这些案件的资料,也因此成为全局的榜样。就连都顿也经常把它们挂在嘴边,他在批评某人偷懒时,会说,“你应该向昂文学习,你连匕首和短剑都分不清楚吗?”而有时候,他只是简单地问一句,“如果昂文像你这样去处理‘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那会是什么结果?”
“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是昂文接手的第一个案子,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博物馆里,一具有三千年历史的木乃伊被盗了。昂文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情形,那是十二月上旬,天空飘着雪,一位信使给他送来了斯瓦特侦探的第一份报告,整个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用充满期待和警觉的眼神看着他。当时他只是十四楼资历最浅的员工,当他翻开斯瓦特匆匆写成的报告时,双手都在颤抖。斯瓦特侦探一直在等着一个突破性的大机遇,昂文也一直静静地陪他等着。现在,这个机遇终于出现了。这是一个备受关注的大案,一个足以登上报纸头版头条的要案。
昂文削着铅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又开始按照大小整理办公桌抽屉里所有的纸夹和橡皮筋,再给钢笔灌满墨水,把打孔机里的碎纸屑清理干净。
当他终于平静下来,开始工作时,他心中充满了一种使命感,现在想来,应该算是无知者无畏吧。这个案子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他不得不灵活变通了调查局的很多规定,他把斯瓦特送来的每份报告都进行整合分析,又第一次确定了某些嫌疑犯的身份,其中包括杰斯帕·鲁克和乔赛亚·鲁克兄弟俩、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以及臭名昭著的伊诺奇·霍夫曼,这些人的名字后来在调查局的档案中一再出现,成为侦探们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昂文睡过觉吗?他也不记得了。当时他的想法就是,自己对报告整理分析的成果将直接决定斯瓦特调查案件的进度,只有他把上一份报告正确分析归类了,才有可能让侦探找到隐藏着的下一条线索。总而言之,侦探的任务是在报告中做出批注、提出疑问,而文员的职责就是将它们一一分类,把无关紧要的信息全部剔除,留下最关键的一条线索,只有那条线索才最有可能将谜团解开,才最有可能带来解决的方法。
那几周是怎么过的,昂文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打字机旁堆积如山的资料和窗户外面纷纷飘落的飞雪。他经常不知不觉就忙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过来拍他的肩膀,都会让他吓一大跳。当所有办公桌上的台灯都熄灭之后,只有他办公桌上的一盏灯会亮到天明。
昂文并不喜欢听别人提起他以前的案子,尤其是这一个案子,“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已经成为一个超越了他、超越了斯瓦特,甚至是超越了伊诺奇·霍夫曼的标志。霍夫曼曾经是一位魔术大师,正是他疯狂的想法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案子既然已经结束,就该尘埃落定,可总是会有人不断提起。
过去二十年来,昂文一直是斯瓦特的文员,负责整理他送来的报告,分析他在报告上做的备注,总结成符合标准的档案。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斯瓦特,他想问他,他查案的原则是什么,侦查的方法又有哪些。他最想知道的,是关于“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的情况。这个案子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偏偏侦探对这个案子的记录又少得可怜。他到底是怎么看穿霍夫曼的阴谋的?当全市所有人都相信报纸和电台的日期时,他是怎么发现那天其实应该是星期二而不是星期三的?
可是,即便昂文真的在调查局大厅里碰到了斯瓦特,或在电梯里正好站在他旁边,他也认不出他。在所有报纸的照片上,斯瓦特通常只出现在犯罪现场的角落,他会身穿一件雨衣,头戴一顶帽子,手上再拿一支点着的雪茄烟。
昂文走进办公室,熟悉的声音让他平静下来。办公室里,有人在打字,有人在讲电话,有人把档案柜的抽屉打开又关上。一捆捆的资料整整齐齐地堆在桌上,四面八方都传来打字机针头在白纸上跳动的声音。
大家的工作是多么认真,多么热情,又是多么重要!按照调查局的规定,只有忠心耿耿的下级文员才有资格把最终整理好的案件资料送到档案室,在档案室里,这些资料会被分好类、归置妥当。在这无数的照片、窃听资料、密码、指纹记录和询问笔录中,隐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昂文从来没有去过档案室,只有下级文员才能进去,但在他的想象中,档案室大概就是那样的吧。
昂文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但在他办公桌旁的衣帽架上,已经挂了一顶帽子。那是一顶很普通的灰色帽子,帽子下面,还挂着一件格子外套。
那个女人就坐在他的椅子上,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当然,她现在没有穿格子外套,但她还是她)现在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就着他绿色台灯的光线,用着他的打字机。她抬起头,看着昂文,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她的食指悬空在打字机的字母Y上方。
“你怎么在这儿?”昂文想这么问她,但她的眼睛盯着他,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呆呆地拿着自己的帽子,提着公文包,感觉包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又有了那种感觉,他又觉得脚下好像出现了一道活板门,此刻,哪怕是一阵微风也能把他吹掉下去。但这一次,让他如此头晕目眩的并不是大海,而是她迷离的眼神,还有那眼神背后的一种东西,一种让人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他继续往前走。他走过自己的办公桌,当他从其他文员面前经过时,正在打字的他们都停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肯定是迷迷糊糊、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完全不是平时大家所熟悉的他,而只是一个拿着他帽子的陌生人。
他一直走,最后,当他看见那扇门的时候,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是高级文员都顿先生的办公室大门,除了都顿本人,平时很少有人来到这扇门前。门旁的玻璃窗是不透明的,很特别。在今天之前,昂文还只是远远地望过这扇门,而现在,他却站在了门口,他把公文包放在地上,举起手敲门。
他还没敲门,门就开了。都顿先生,这个圆脑袋、白头发的男人对他急匆匆地说:“对不起,长官,好像是出了个错。”
从来还没有人叫过昂文“长官”,他一直就是“昂文”,仅此而已。
“是的,不好意思,都顿先生,确实是出了错,我今天早上迟到了几分钟。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跟你说了,到时候我会在报告里说明的,我原本打算马上就去写报告,但现在,有另外一个人坐在我办公桌旁,用着我的打字机,我没法写报告。请你想想办法吧,我已经迟到很久了。”
“不是这样的,长官,是我要道歉才是,您一点也没有迟到。您只是不……反正,我接到了通知……怎么说呢?您已经升职了。您还到这儿来看老同事,我们当然很高兴了,长官,但是,按照调查局的规定,不允许……您也知道的,侦探和文员之间只能通过信使传递消息,是不可以直接联系的。”
“调查局的规定。当然,我当然知道。”到目前为止,这应该是昂文和都顿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三年前,他们曾就东边书架的分配问题交换过意见,但严格说来,那一次还算不上是对话,只是都顿给昂文发了一个通知而已。所以,昂文对这个所谓的规定并不了解,他犹犹豫豫地问:“但你和我之间,还是可以说说话的吧,可以吗?”
都顿先生环视了整间办公室。现在,已经没有人打字了,大家都在看着他们。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台电话正响着,但没有人接,铃声响完,一片沉默。都顿说:“实际上,虽然我是十四楼的主管,但是严格来说,我也是一名文员。所以,您看,我们之间这样说话,还是违反了调查局的规定。”
“那么,”昂文说,“为了不违反规定,难道我们现在就应该闭嘴吗?”都顿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那我应该去别的地方找我的新办公桌喽?”
都顿表情痛苦地说:“也许你应该去二十九楼找找。2919房间,反正我接到的通知上是这么写的。”
当然了,通知!只要拿着通知,追根溯源,就能找到发出通知的人,找到他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可是,这份通知是发给都顿的,找他直接要原件显然不太好。不过,既然都顿现在认为昂文升了职,所以,他应该不会拒绝昂文的要求。只是,这样大概会进一步加深都顿的误解。想一想,等到这件事情解决以后,昂文得在自己的报告里写上多少备注、多少附录、多少补充说明、多少补充说明的说明,才能解释清楚一切啊!他往这份报告里写的内容越多,他需要解释的地方也就越多,到最后,这份报告大概会堆成厚厚的一沓,像一个庞大的迷宫,而昂文就会站在这个迷宫的正中央,周围摆满了打印这份报告时用完的打字机色带。
然而,都顿解决了昂文的烦恼,昂文还没有开口,他就从口袋里把通知拿了出来。
收件人:十四楼,欧·都顿先生,高级文员
发件人:三十六楼,拉蒙奇,督察
您的属下查尔斯·昂文先生已经被提升为侦探,享受该职位的所有权利,并承担相关职责。请将他的个人物品送至2919房间,并按规定处理好其他相关事宜。
通知的最下方盖着调查局的公章,公章上,一只睁大的眼睛下面写着四个字,“永不沉睡”。
昂文把通知折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他看得出,都顿很想把它要回去,但他作为文员总管,目前的职位仍然低于昂文,他不敢开口要。这样更好,如果最后还要写报告,昂文需要把这份通知附在报告里。“我想,”昂文说,“那个现在坐我办公桌的女人,应该会继续做好我的工作吧,毕竟这份工作,我已经干了二十年七个月零几天。对了,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都顿笑着点点头,他是不会说出她的名字的。
昂文转过身,原路返回,他躲开同事们的目光,尤其是正坐在他椅子上的那个女人的目光。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她挂着的格子外套,那里本该是他挂衣服的地方。
电梯里,三个西装革履(他们分别身穿黑色、绿色和深蓝色西装)的男人正在窃窃私语,他们对昂文的到来显得漠不关心。这些人是真正的侦探,昂文虽然不是侦探,但也看出了他们的身份。他背对着他们站着,电梯员从三条腿的高脚凳上跳下来,关上电梯门。“现在往上,”他大声宣布,“下一站,二十九楼。”
昂文嘟嚷了一句,三十六楼。
“你得大声点,”电梯员指着自己的耳朵,“你到底想去哪一楼?”
三个侦探突然沉默了。
昂文靠过去,重复了一遍,“三十六楼,谢谢。”
电梯员耸耸肩,按下按钮。电梯指示灯从十五跳到十六,再到十七,没有人说话,但昂文知道,那三个侦探都在打量着自己。这三个人都认识皮斯侦探吗?皮斯应该已经观察昂文一段时间了,至少,他知道他每天早上都会去中央车站。如果皮斯正在调查昂文,那么,调查他的也许还有其他人,而且,不仅仅是在他上班的时候调查他,等他下班了也还在调查他。昂文突然感觉到,调查局标志上那只大大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自己无路可逃。
也许,在八天前的那个早晨,从昂文第一次见到穿格子外套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这只眼睛盯上了。那天早上,他醒来得很早,他穿好衣服,吃完早饭,出门上班,走到大街上,他才反应过来,时间还很早,整个城市都还在睡梦之中。他不能去办公室,还有几个钟头门卫才会带着钥匙来开门,他只好在附近一片漆黑的街上晃荡,商店门口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送货的卡车,头顶的路灯开始陆续熄灭,几个醉鬼勾肩搭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回过头想想,那天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中央车站的旋转门,从早餐车上买了一杯咖啡,又从问讯亭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份列车时刻表。有那么多的车次,那么多的路线,他想,随便买一张票吧,逃离这座城市,让办公桌上的报告就永远堆在那里吧。最近一段时间,分配给斯瓦特的案子和他前些年查的案子相比,显得格外无趣。鲁克兄弟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后,已经躲了起来,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离开了这座城市,伊诺奇·霍夫曼也悄悄发挥他魔术大师的本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座城市的人都以为他们还需要斯瓦特,但昂文知道,斯瓦特现在只是一个影子,而他自己,则是影子的影子。
所以,那天早上,他不知怎么的就站到了十四号站门口,手上拿着一张下一班开往郊区的火车票。他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表,一边盯着问讯亭上的大钟,他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可疑了,一个调查局的文员起得这么早,还一时心血来潮买了一张火车票,打算离开这座城市。调查局的人会觉得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他们一定会以为他是个间谍,或是双重间谍吧。
也许,这次的升职并不是一个错误,而是调查局在故意考验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更要坚持说明这是一个错误了,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才能打消调查局对自己的怀疑。他会向局里证明,他不是间谍,他只是文员,他需要自己的工作。
那天早上,他并没有登上那列开往郊区的火车,是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让他停下了脚步。他觉得她很神秘,神秘到让他不想离开。他决定,只要她每天早上去车站,他就每天去车站等她;只要她想见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他就会每天陪她等完之后再回去上班。这是他对她的一份无言的承诺。
电梯里的三个侦探还在打量着他,他感觉,他们打量得很认真。他用伞尖敲地板,还哼起一首他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但这样的举动看起来一定很不自然,因为无论是敲伞,还是哼歌,都不是昂文的习惯动作。他停止了敲伞,以伞为拐杖,把身体重心轻轻地移过来,又移过去。这也不是昂文的习惯动作,他只想转移这三个人的注意力,反而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疑。他从来没翻开过那本《侦探指南》,但这几个侦探大概都已经对里面的内容倒背如流了,塞缪尔·皮斯曾经说,侦探都应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至于为什么要有秘密,这三个人应该是知道原因的。
电梯员把电梯停在二十九楼,三个侦探从昂文身边走过去,他们走出电梯转过身。穿黑色西装的那位一边抓着自己脖子后面的一块红斑,一边盯着昂文,好像是昂文害他长了红斑似的;穿绿色西装的那位弓着背,半闭着眼,露出一副呆板又刻薄的神情;穿深蓝色西装的那位则站在最前面,他嘴唇上方留着一抹弯弯曲曲的小胡子。“你这帽子可不能戴到三十六楼去。”他说。
另外两个侦探摇着头咯咯直笑。
在侦探的嘲笑中,电梯员把门关上了,电梯上继续往上走。头顶传来钢丝绳运行的嘎吱声,声音还越来越响。最后,当门终于打开时,一阵冷风从电梯井里吹来,吹过昂文的脚踩——他的袜子还是湿的。
电梯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旁挂着黄色的壁灯,像一朵朵倒悬的郁金香,灯与灯之间,是一扇扇没有窗户的门。在走廊最远处,有一扇长方形的窗户,窗外是阴雨绵绵的灰暗天空。
“三十六楼到了。”电梯员说。
在通知里,拉蒙奇说自己是督察。昂文对这个头衔并不熟悉,调查局里复杂的等级结构确实不是每个职员都了解的。局里有数不清的文员,有比他们职位低的下级文员,有比他们职位高的高级文员,然后,还有肩负重要使命的侦探和四处奔走的信使,信使的地位大概比下级文员还低,但他们却起着传达信息的特殊作用,任何一天,他们所传达的消息都有可能来自最高的权力机关。还有那些在大堂里走来走去的人,他们有着怎样的头衔,又有着怎样的权力?昂文懒得去猜,也不想去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三十六楼,在这一扇扇挂着刻有名字的铜牌的门背后,应该都是履行着各自职责的督察们。
走廊两侧各有十三扇门,昂文在右边第七扇门上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名字。这扇门和其他门不同,它是虚掩着的。昂文轻轻敲了敲门,对着门缝喊道:“拉蒙奇先生?”
没有回答。他敲得更重了,门往里悄悄打开。房间很暗,但就着走廊的光线,昂文看见地上铺着大大的棕色地毯,书架上摆满了蓝色和灰色书脊的大厚书,还有两张铺着坐垫的椅子,正对着最后面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地球仪,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则是一个和地球仪一样的大秃头,桌上还有一部电话、一台打字机和一盏台灯,灯没开。
“拉蒙奇先生,”昂文走进门,“很抱歉打扰您,先生。我是查尔斯·昂文,是十四楼的文员,我来是想和您讨论关于我升职的事情。我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拉蒙奇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因为门还开着,他不想说话。昂文把门关上,走到他面前。昂文的眼睛开始渐渐适应屋里的光线,他看到面前的拉蒙奇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肩膀和椅子背一样宽,两只大手一动不动地交叠放在桌上。
“当然,这不是您的错,”昂文补充道,“大概是打字员打错了,或者是旧的电话线路信号不好,有人听错了。您也知道,一到下雨天电话里全是杂音,还经常断线。”
拉蒙奇仍然一言不发。
“最近雨又下了好多天,仔细数数,连续着下了十四天,好久都没下过这么多雨了。”
昂文站在办公桌前,“调查局的排水系统大概也不太好,肯定对电话线路有影响。”
就在这时,昂文发现拉蒙奇桌上电话的线已经被拔出来了,线的一头悬在桌边。这位督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办公室里唯一的动静就是雨水敲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昂文想,大概是因为一直都听到这个声音,所以自己才会喋喋不休地说起天气吧。
“如果您不介意,”昂文壮起胆子说,“我帮您把桌上的台灯打开吧。我想给您看一些资料,您还是先看看资料再作决定,我也不想浪费您的时间。现在这年头,口说无凭也不能相信,对吧?”
他拉了一下灯绳。这盏台灯和二十二层楼之下昂文桌上的台灯一模一样,灯亮了,在桌上投下浅绿色的光线,照在昂文的手上,照在拉蒙奇十指交叉的手上,也照在他表情凝重的脸上,但这张脸已经发灰了,两只眼睛膨胀肿大,布满血丝,空洞地盯着前方。
昂文对尸体并不陌生。这么多年来,他处理过的报告中有成百上千具尸体以及对这些尸体的各种细节描述。有人被毒死,有人被枪打死,有人被剖腹,有人被吊死,有人被工业机器切成一段一段,有人被两块水泥板夹得粉身碎骨,有人被长柄锅打死,有人被抛出窗外,有人被活活掏出内脏,有人被活埋,有人被摁在水里淹死,有人被推下楼梯摔死,还有人就是被打死、踢死……可以这么说,死亡,对十四楼的文员来说,是习以为常的。实际上,他们还要根据死因给案件分类,每当有新的死法出现时,昂文还得为它们想一个新的标题或副标题,比如,“被偷偷溜出来的眼镜蛇缠死”、“被有毒的蓝莓蛋糕毒死”,等等。
作为一个对死亡毫不陌生的人,对现实生活中的谋杀也应该能够泰然处之吧。现在,在昂文面前的,就是一个明显被掐死的人,他的脖子上还留着瘀伤,他的舌头伸在外面,他的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出了眼眶,这些应该都是窒息引起的。
昂文把手从灯绳上缩回来,连连倒退几步,他被地毯绊了一下,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椅子上铺着厚厚的坐垫,很软,可这并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恐惧。昂文扫视了一眼房间四个阴暗的角落,他似乎看到,在每一个角落里,都潜伏着一个凶手,随时等着跳出来袭击他。他不敢动,他觉得无论朝哪个方向逃走,都只会离这四个凶手中的一个更近。
于是,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紧紧抓着,仿佛是在和拉蒙奇先生正常会面。只不过,这次会面的时间久了一些,而开口说话的只有窗外的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