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手术刀一般锋利,野兽依然在黑暗中潜伏着,谁能想到,结局竟是如此……刻骨铭心。
葛艾青浑身一震,他胳膊中枪了,动脉断裂,迸出鲜红的血。人偶“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他脸色铁青,狠狠地瞪了陆凡一一眼,飞快地离去。
陆凡一看着插进自己肩膀的手术刀,血,顺着刀刃淌下来。如果不是他躲闪及时,这把手术刀当时就插进他的心脏了。
“我先帮你止血!”章南生过来扶他。
“不,你先找欧阳,她一定就在房里。”陆凡一颤抖着嘴唇,一咬牙,拔出手术刀,血,像水柱一样喷出来。他闷哼一声,连忙用手压着伤口。
章南生拖着受伤的身体,找了一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没有。”
陆凡一眉头一皱,不可能,按照他的推理,夺面杀手每次都是把被害者带回自己的老巢再分尸。而且,这里窗户紧密,排水系统良好,有解剖台,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凶手的屠宰场,不会错的。
欧阳嘉一定在这里。葛艾青刚才那么说,不过是惺惺作态,为了把他们从这里引开而已。
陆凡一仔细搜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确实不见欧阳嘉的踪迹。
难道他的判断是错误的?欧阳嘉果真不在这里?陆凡一开始感到不安和愤怒,该死的!那个神经兮兮的暴君到底把欧阳嘉藏在哪里了!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欧阳嘉已经成了葛艾青手术刀下的亡魂,成了一截一截的残肢,他真怕自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看到那颗漂亮的头颅,或者在打开冰箱的时候,看到冷冻室每一层都放着用保鲜膜包裹的小包,里面是皱缩的冷冻肉,边缘已经干枯,像泛黄的羊皮纸。不过,那些冷冻肉没有毛孔,汗毛很细,像人类的毛发。
天哪,他不敢继续想。
曾经,他很感谢生活把他应付混蛋的本领调教得这么好,因为这个世界上充充满了混蛋,而他每天都得应付他们。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力不从心,那些混蛋,有时候并不好对付。他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等等,他刚刚想到什么?冰箱?陆凡一心里“咯噔”一下,该死的,他怎么能忘了这个重要的地方。他记得刚才在厨房看到一个小冰箱。
他飞快地跑过去,这辈子从来没跑得这么快。打开冰箱的时候,他的手在轻轻颤抖。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呼吸一滞,只见欧阳嘉一动不动地缩在冰箱里,光裸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霜,她嘴唇发紫,头发上挂着细细的冰凌。显然,她冻透了。
这种时候,陆凡一也顾不得对方有没有穿衣服,二话不说把她抱出来,“蹭、蹭、蹭”走到沙发上,将她放下,脱下自己的风衣裹在她身上。他用自己的双掌搓着她冰冷的身体,试图让她暖和过来。
楼下传来警笛声。
“凡一,你刚才这一枪惊动了警察,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章南生扶着卧室的门框,失血过多的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欧阳不会有事的,等警察来了,会有人照顾她的。”
陆凡一直起身体的时候,感到浑身虚脱。他也受了伤,而且一直血流不止,他看着章南生:“看来,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天气预报说的大雪一直迟迟未下,天气却糟糕得一塌糊涂。湿冷的风吹得人浑身麻木,它们在吹过屋顶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有数万支笛子在一起尖啸。不知谁家窗户没关严,几阵骤风将老旧的窗框撞得“砰砰”作响。
章南生启动车子离开小区的时候,警车正好擦肩而过。
陆凡一看到一辆白色捷达停在楼下。
后来,他从报纸上得知,夺面凶手似乎从来没有洗过自己那辆白色捷达,也没费事去清理一下,就连在车里杀死其中一名受害者之后也没有清理。警方找到一些相当有力的证据,血迹也符合其中一个受害者的血型。对夺面凶手来讲,这样实在很没有计划。
可是,他又割去了王乐乐背上的疤痕,而且剥去其他受害者的脸皮,并且深更半夜去抛尸,这可是有计划的很。
早上6∶30,今天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许建东还没走进办公室,在走廊上就听到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催命似的响个不停。他昨晚打了一晚上欧阳嘉的电话,一直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气得他差点把手机摔了。这会儿,一大清早就听到刺耳的电话铃声,心情烦躁得像揣着一个火药桶。
许建东接通电话,原来是分局刑警大队的老王:“老王,一大早的,出什么事了?你说什么?老张死了?”他惊叫,“欧阳嘉也在那里?她怎么样?”
许建东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案发的小区。他浑浑噩噩地从车里出来,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个小区被武警封锁,看那吓人的架势,估计来了近三百名警察。只要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有穿着警服的人在维持秩序。黄色警戒线将上千名围观的群众挡在外围。
许建东还没接近楼门口,立刻被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拦住。他拿出工作证晃了晃,武警依然没有放行:“对不起,没有局长批准,任何人不能入内。”
“我是重案队的许建东!我的手下死在楼上啦!”许建东气得大喊,似乎要把这段时间的怒气全都撒在武警身上。
“让他进来吧!”武警身后过来一位高大的中年人,竟然是市局分管刑侦的林副局长。
许建东连忙推开武警走过去:“林局,您也来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局眯眼打量了一下许建东,声音低沉:“这个案件的保密级别已经被列成绝密,你无权过问。我只能告诉你,现在公检法的一把手都在楼上,一会儿市纪委的陈书记也会来,你上楼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这次叫你来不是办案,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什么?”许建东诧异,刑警队队长在办案现场不办案,还能做什么?
“认尸!”
许建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究竟是什么案子啊,搞出这么大动静来?怎么纪委书记也要来?
“认完尸体立刻出来,不要停留!”林局长几乎是在警告许建东。
阴暗的楼梯一级又一级,明明只有六楼,许建东却感觉如此漫长。他在一扇铁门前停下了,在专人的带领下,进入案发现场。
只见屋内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几位局领导看到许建东进来,锐利的眼光纷纷射向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许建东一眼就瞧见了盖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的欧阳嘉,他想叫她,可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也难怪,现场这种诡异的气氛,他还是闭嘴为好。
欧阳嘉正在接受一位局领导的问话,她也看到了许建东,仅仅只是瞄了一眼,随即飞快地转移视线,继续回答局长的问题。
许建东假装看向别处,可是耳朵却用力地伸过去。
“局长,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这里,接着就有警察冲进来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欧阳嘉的声音很虚弱。
“那你知道是谁袭击了你吗?”局长问。
欧阳嘉点点头,“是重案队的民警葛艾青,他用乙醚把我迷昏后,从赛文路带到这里。”
葛艾青?怎么这件案子里面还有葛艾青?许建东正在发愣,林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看看地上趴着的这具尸体是谁?”
一位法医将地上俯趴着的一具尸体小心翼翼地翻过来,尸体胸前的大衣被自己的血浸透了。许建东的嗓子像被谁掐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是谁?”林局追问。
“是老张。”许建东低下头。
“好,你可以出去了。”
许建东出门前,好奇心又驱使他回头仔细瞄了一眼室内的情景,只见几个局长围着客厅的那台电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什么内存卡。
林局长拉了一下许建东,示意他赶紧下楼。
小区楼下,林局长拍了拍许建东的肩膀,叹了口气:“小许,不是我批评你,这个案子你们重案队有三个人被卷进来,你身为中队长却毫不知情,你这个中队长是怎么当的?”
“林局,我辜负了领导的信任,我有责任!”许建东惭愧地抬不起头。
“好了,我请示了局长,从现在开始,你休假吧!过完年再上班。不过你最好别乱跑,你要随时接受组织的问话。”
离开之前,许建东抬头望了眼这栋居民楼,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感觉这栋十二层高的楼正向他压下来,他想逃,却挪不开脚步。突然,手机响了,是他手下的民警李宁。
“许队,不好了!”李宁的话里透着惊慌,他向来稳重,惊慌这种表情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
“如果是老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许建东掏出一根烟,拿出打火机,好不容易擦出一颗火星。
“不是老张,是孙保军。”
挂断电话的时候,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许建东久久回不过神,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当许建东赶到警局对面的小公园时,这里已经被一圈黄色的警戒线围了起来。公园中央是一座音乐喷泉,只有夏天和秋天的时候才会喷水,冬天它是干涸的。
孙保军冰冻的尸体就坐在那里,赤身裸体,他的脸皮被人剥去,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他的喉咙,鲜血沿着他的胸膛和肚皮淌下,染红了喷泉周围的土地。他的血,仍然像他死亡时那么鲜艳,因为结了冰。
他所有的血都流干了。
“谁报的案?”许建东问。
“一位晨跑的老人,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过神,一直在说胡话。”李宁说,“从脚印看,孙保军最后是光着脚走到这里的,昨晚气温是零下十度。我不敢相信,那么冷的天,他自己脱去鞋子和衣服,光着脚走了大概二十步,笔直地走向喷泉,也就是他被切开喉咙的地方。”
“如果有人拿枪或者锋利的手术刀抵着你的脖子,你就不必诧异了。”许建东终于用那只该死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
“为什么他不逃跑呢?”李宁问。
许建东沉默地吸烟,坦白说,他也无法理解这位支队长的心态,他不明白,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警察,孙保军为何那么顺从,他为什么不反抗,难道凶手让他害怕得失去了理智?在这种地方,这么冷的天气,不论为了什么理由,他都不该脱光衣服。
看得出来,他完全在凶手的掌控之下。凶手把他带到这里,要他脱去衣服,他就照做了,没有挣扎的迹象,没有逃跑的意思,没有反抗的痕迹。
“是啊!他为什么不逃呢?”许建东自言自语,蹲下身,观察地上的脚印。凶手似乎毫不在乎是否留下脚印,也不在意警察会循着他在公园留下的踪迹追查。
“凶手根本就不在乎。”李宁愤愤地说,“他不相信我们能抓到他。”
许建东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昏倒,那一瞬间,他勉强稳住自己,忽然觉得后背冰冷,眼前一片漆黑。
孙保军的惨死,使得刑警支队笼罩在一大片不祥的阴影中。
很快,公检法一把手齐聚孙保军的办公室,专案组的民警几乎把整个办公室翻了个遍,孙保军的个人物品堆满一地。
“小许,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林局长冷眼看着许建东。
“林局,要不要我把整个过程再向您汇报一遍?刚才我已经向专案组的同事报告了发现孙保军尸体的过程。”许建东声音沙哑,他感到挫败,一桩桩案子接二连三地发生,他却一片茫然。
“不用,大概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
“林局,我搞不明白,怎么孙保军也被卷进来了?”
“这个案子绝密,你不需要知道。”
大年夜的傍晚时分,公安局快速召开了新闻发布会。620连环杀人案和最近几起案子使过年的气氛凝重,就像悲剧突然降临在这座城市。
当时,陆凡一和黎冉正在饭店吃年夜饭,热闹的氛围中,饭店的电视屏幕上出现公安局发布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老张俯趴在血泊中。服务员要换台,被陆凡一阻止了。
黎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惊叫:“是他,天哪,我记得他,他叫老张。上次你和他一起来找过我,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看上去很实在。真不敢相信,那样一个老实人,竟然被人杀了,还死得这么惨。”
“没错。很多时候,老张是个好人。”陆凡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发生了那么多事,这个时候,他太需要一醉方休了。
电视画面中,市公安局会议室变成了临时新闻发布厅,全国50余家新闻媒体参加了这次发布会,电视台播出了整个新闻发布会的实况。林局长作为公安局新闻发言人正在向全市通报案件情况:“昨晚,我市发生了一起恶性谋杀案,受害者是我局民警张浩强同志,他在抓捕620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时壮烈牺牲。另一民警欧阳嘉同样遇袭,但没有生命危险。620连环凶杀案的凶手目前在逃。我们已经通过公安部下发了a级通缉令,悬赏50万元全国通缉凶手。”
一个服务员愤愤地擦着桌子:“这个城市的龌龊事太多了,真是受够了。”
“你是指什么?”陆凡一突然问。
“那些混蛋杀人简直是家常便饭。”服务员狠狠地擦着桌子,好像那张桌子跟她有仇似的,“好人总是没好报。”
“再来四瓶啤酒!”陆凡一打断她的话。他心里堵得慌,老张要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事情也许真的好办许多,也会让他沉甸甸的心情轻松一点,因为大可以说他死有余辜。
黎冉默默地看着陆凡一,“回家吧!好好睡一觉,我开车送你。”
“我没事,谢谢,刚刚叫了四瓶啤酒还没喝呢!”陆凡一笑了笑。
其实他一点都不好,案子比他想象中的更复杂,老张的离去让他很难过。他相信,老张一定被那个神秘组织洗脑了。因为一直到死,老张依然坚持认为自己在进行一项划时代的实验,与这项伟大的实验相比,所有实验品死得都是有价值的,哪怕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一个举国欢庆的特殊的夜晚,听到如此沉重的消息,每个人都深受打击,每个人似乎都心神恍惚,就连送啤酒过来的服务员也忘了,她的客人明明要了四瓶啤酒,她却偏偏只上了两瓶。
电视画面上,林局长正在通报620案件的情况,夺面杀手被描述成一个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民警张浩强,也就是老张,成了与凶手斗智斗勇的英雄,一下子变成整个公安局上上下下学习的楷模。台下的媒体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的头很痛。”陆凡一揉了揉太阳穴,他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你这是自讨苦吃,喝了那么多酒。”黎冉摇了摇头。
“一点也没错。”
“这种苦头你又不是没吃过,为什么还明知故犯?”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夺面杀手一夜之间居然变成了精神病院的疯子,这种事,谁能说得清。”
“说不清就不要说了!”看着陆凡一迷茫的眼神,黎冉觉得心疼,“不要试图超越自己的极限,今天是大年夜,你该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别为我担心。”
“我问你发生什么事,你总是不肯说。好吧,不说就不说,可是,你这个样子,怎么能不叫人担心。凡一,不要太逞强,好吗?”
“我没事的。”陆凡一笑着打趣,“黎冉,我是不是喝多了,要不然,我怎么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自己的恋人呢?如果你再这么看着我,我都想亲你了!”
“开什么玩笑!”黎冉的脸一下子红了,颤抖着嘴唇,不敢直视陆凡一的眼睛。他原本就长得俊美,羞红脸的时候更是让人有种惊艳绝伦的感觉。
“我一定是喝多了。”陆凡一大笑,“不过,你面红耳赤的样子,还真像个漂亮的小媳妇。”
黎冉“噌”地站起来,气呼呼地拉开椅子,大步往饭店门外走去。
“嗳嗳嗳,我开玩笑的。”陆凡一飞快地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回椅子上。
“一点都不好笑!”黎冉瞪视着陆凡一。
“确实,我也觉得不好笑。”陆凡一顺手给他倒了一杯酒,“晚上我就走,凌晨一点的飞机。”
“不是说明天白天走吗?”黎冉愣了一下。
“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添麻烦。反正也没什么事,早走一天,晚走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什么区别,明天早上再走吧!飞机票我帮你改签。今晚是大年夜,难道你想在飞机上孤零零地过大年夜吗?”
陆凡一想了想:“那情景确实可怜。”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我好累啊!对了,啤酒能不能打包?”
电视还在直播公安局的新闻发布会,已经进入到了记者提问时间。
“林局长,请问,章南生教授的尸体还没有找到吗?”
“没有,我们还在搜查。搜查范围已经从第一人民医院扩大到全市。”林局长回答。
“以协警身份进入重案队协助调查的陆凡一怎么样了?听说他以前是‘首席警探’,是真的吗?”
“他确实是我们警队的首席警探,不过,他现在也失踪了。我们都希望他能回来,重新加入重案队,他担心的问题,比如星空,我们都已经解决了。”
“星空是什么?”记者马上抓住关键。
“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林局长也是打太极的高手,“各位,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刑警支队长孙保军今天早上被发现、死在公安大楼对面的小公园里,请问他是被人灭口吗?”
“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无可奉告。”林局长有些不耐烦了,“你们不要乱写。”
“据案发现场目击者透露,孙保军被凶手剥去脸皮,我们可不可以认为,这是第八宗连环谋杀案?如果不是的话,是不是有人开始模仿夺面杀手作案?另外,他为什么偏偏死在公安大楼对面,凶手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另一个记者紧接着提问:“听说,凶手把孙保军带到喷泉那里,要他脱去衣服,他就照做了,没有挣扎的迹象,没有逃跑的意思,没有反抗的痕迹。这怎么解释?难道这位支队长吓傻了吗?”
“我说了,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无可奉告。”林局长几乎是在大喊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压过记者提问的声音。
场面越来越混乱,记者的提问也越来越刁钻。林局长立刻起身,他决定结束新闻发布会。在几位民警的护送下,他红着眼向门外冲去,难以分辨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慌乱。
电视画面马上切换到广告。
陆凡一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他觉得乏味极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怀念起香烟来,身上又没带口香糖,真是要命!
黎冉看出了他情绪低落,站起来,帮他拿着椅背上的大衣:“我们走吧!服务员说了,打开的啤酒没法打包,看来今晚,你的豪饮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看上去是不是好像要窒息昏倒了?”陆凡一轻轻地笑,“要不然,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觉得你需要喝杯热茶,然后睡个好觉。”黎冉说。
“也许吧!”陆凡一叹了口气。
走出饭店的时候,两个人都猛地站住了,阴霾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像有人在天上抖鹅毛枕头。
好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啊!陆凡一抬头,久久地望着天空,眼泪和回忆一起急速地涌出来。
五年了!
上一个下雪的大年夜距离今天整整五年!
他永远都忘不了,关涵死的那一晚,也是大年夜,天气出奇的冷,审讯室的窗户上结着厚厚一层白霜。
陆凡一坐上黎冉的车,头一碰到椅背就睡着了。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栋居民楼前。
躺在床上,他反而睡不着了,每隔几分钟就得换个姿势或者调整被子。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浮现许多景象,有如播放老电影那样,毫无章法和逻辑可言。他看到一具尸体被砍掉四肢,一张染血的桌子上排列着被砍断的手掌和脚。他看到欧阳嘉和葛艾青站在雪地里谈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葛艾青伸手碰了碰欧阳嘉的脸颊,被他碰过的地方像陶瓷一样突然裂开很多细细的口子。眨眼间,欧阳嘉白皙的瓜子脸上布满了裂缝,仿佛针线缝合的印记。她居然变成了那个用针线缝合的人皮木偶。
陆凡一惊叫一声,从床上霍然而起,浑身直冒冷汗,感觉整个神经系统似乎受到了高压电磁场的干扰。他慢慢地深呼吸,把那些恐怖的景象从头脑中驱逐出去。
“凡一,你怎么了?”黎冉急忙推开房门,“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到你的叫声,过来看看。”
“我觉得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陆凡一披衣下了床,开始踱步,望着窗外下雪的夜空。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十分钟,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你在说什么?可以从头说起吗?”黎冉走到陆凡一身边,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他很担心陆凡一的心理状态。
“夺面杀手说不定也是公司的人,那些被他肢解的女人可能是公司的实验小白鼠。”陆凡一来回踱步,“是实验失败的报废品,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所以被公司除掉。”
“凡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许他们几个都是公司的人,单线联系,谁也不知道谁的背景。”
“我越听越糊涂了。”
“他们需要大量的小白鼠,必须是那种可以轻易得手的人。夺面杀手残忍的作案手法,只是为了引开大众对实验的注意而已。还有什么测试方法比这更加理想的呢?一旦实验失败,只要把他们杀掉,然后伪装成别的死因就行。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被害者是死于某种实验。于是,公司安排一个夺面杀手把受害者肢解,剥去脸皮,让人误以为这又是一起连环谋杀案。”
“无意冒犯,凡一,我真希望你说的这些不是事实。”
陆凡一沉默,他何尝不希望如此。过了许久,他轻轻地开口:“黎冉,能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吗?”
“荣幸之至。”黎冉笑了笑,“我正愁没人陪我看烟花呢!”
午夜十二点,美丽的烟花像一把巨大的伞,在高空霍然撑开,一朵接一朵缓缓绽放。整座城市笼罩着一种叫“年”的味道。
医院病房的阳台上,欧阳嘉的眼睛都亮了,惊叹:“真美啊!”
她身后的许建东痴痴地看着她,轻轻地说:“是啊!真美!”
对他们两人来说,无论在医院过大年夜,还是在家里过大年夜,并没有多少区别。都是随遇而安的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护士进来了,抱着一个长长的白纸盒,上面扎着高档的红色缎带,直接交到欧阳嘉手上:“有人叫我交给你的,说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欧阳嘉脑中一片空白,将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放在桌上,打开缎带。护士和许建东在旁边看着。
盒子里面是两打长梗玫瑰,如水洗过的红宝石般鲜艳夺目,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欧阳嘉一颗心怦怦直跳,飞快地打开上面的一张白色小卡片。卡片上潇洒凌厉的笔锋像要透纸而出,只有寥寥两行:
烟花再美也不及你红颜一笑真高兴啊!看到你重新绽放笑容的这一天。
没有签名和日期。
许建东的脸色都青了,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欧阳嘉。
“那个人呢?”欧阳嘉眼前闪过一个人,会是他吗?
“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走了?”欧阳嘉急切地问,“走了多久?”
“不到五分钟。”
欧阳嘉没有细想,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欧阳!”许建东在她后面叫她。
欧阳嘉像没听到似的。
“欧阳!”许建东又叫了一声。不是不心痛,只是,他放不下,也放不开。
欧阳嘉在门口站住了,后背僵直,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转过身,放下大衣,看着许建东,忽地一笑:“宵夜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许建东耸耸肩,如释重负一般。
欧阳嘉走向他,挽起他的手,一起望向夜空。
有个人曾经说过,她是sunshine,是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的阳光。可是现在,她连自己心中的阳光都消失了,又拿什么去照耀别人呢?
看完烟花,已经是凌晨一点,陆凡一往床上一躺,伸着懒腰说:“好想念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是啊!”黎冉脱掉鞋子,躺在陆凡一旁边,“介意我关灯吗?”
“我正这么想呢!”
关了床头灯,房间里暗了下来,陆凡一突然觉得这很可笑:“我们两个大老爷们躺在一张床上,这像话吗?”
“是挺可笑的。”黎冉尴尬地坐起来。
“嗳,算了算了,不管那些了!”陆凡一拉着黎冉躺下,不以为然地说,“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你经常从下铺跑到上铺和我一起睡吗?有时候,我们几乎整夜都醒着。你总是不肯睡,总是要跟我讨论音乐啊电影啊未来啊理想啊,你可把我累坏了。”
“我记得的刚好相反,我很想睡,可是你不肯放过我。”
“不可能。”
“因为你想进我的乐队,想得要命。”黎冉大笑,“承认吧!那时候,你整天黏着我,跟糖黏豆似的。”
“没有的事!你的乐队那时候只有你和一个贝司手!”陆凡一反驳,“我只是同情你,想表示一点善意。”
一个枕头在黑暗中砸中陆凡一的头,陆凡一把它扔过去。
然后,黎冉跳起来,抓着枕头,一把跨坐在陆凡一的腰上,最后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而他身下的陆凡一也早已过了青涩的年纪。
他飞快地翻身下来,躺回原来的位置,动作夸张地拍打着枕头,拍得鹅毛乱飞,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你头不痛了吧?”他问。
“好了一点,死不了人。”
“凡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在考虑要不要回重案队。”
“我不想和你谈工作,我是说你的生活,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黎冉小心翼翼地说,“毕竟,乐乐已经走了。可是,你的生活还在继续,你总是要结婚的。我觉得,你一直没有真正地忘记乐乐,你必须把这件事了结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否则,你永远会觉得怅然若失,懂吗?”
这个提议又令陆凡一烦躁起来,“暂时还办不到。”
“为什么?”
“我的工作就是生活,这种方式已经固定了,再也无法脱离这个轨道。至于结婚?”陆凡一苦笑,“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受得了我这种生活方式。”
“但你也需要好好地生活,忘记王乐乐。”
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陆凡一庆幸黎冉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眼中悄悄涌出的泪水,“也许永远忘不了,大概因为她是我的初恋吧!”
“好吧!”黎冉低下声音,“我只是担心你哪天会出事,我这一生就再也找不到知己了。你知道吗?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哭,他病了很多年,我童年所有的时光,他都在病榻上。有一天晚上,他死了,母亲哭得呼天抢地,而我,早已学会从一个遥远的位置俯瞰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然后冷眼看着母亲因为家族财产分割问题,和几个舅舅闹翻。我站在他们的争吵声外,默默地过自己的日子。我经常去爬山,漂流,骑马,也越来越喜欢封闭在音乐的世界里。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去上了大学。”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黑暗中,陆凡一静静地注视着他。
“没什么好说的。”黎冉的声音很轻,“我的母亲和舅舅们,至今还在因为财产分割问题而争吵。那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就像战败的日军苦苦挣扎,而侵华战争早就结束了。我对约会毫无兴趣,也没什么朋友,所以,凡一,作为朋友,更作为知己,我希望你能好好过日子。”
陆凡一沉默,他知道黎冉心中有一个小男孩从来不曾停止过哭泣。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具体聊了些什么,却一点也记不清了。最后,他们躺在一起沉沉地睡去,一如大学的那段青涩时光。
几个小时后,冰冷的白色晨光把陆凡一叫醒,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深邃而炽热的眼睛,他吓了一跳。黎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侧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抱歉,我猜你没怎么睡。”陆凡一僵硬地坐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脖子。
“我也是刚醒,怕吵醒你,就没起来。”
陆凡一下床,光脚走到窗前。整个世界被白雪覆盖,宁静而安详,湖面水汽氤氲,太阳像一颗红鸡蛋浮现在湖面上。真安静啊!
胡乱洗漱后,他向黎冉告别。两人站在街头,也没有太多的话说。
“要走了吗?”黎冉站在他身边。
“嗯!”
“一路顺风!”
陆凡一背起包,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跑回来。
“怎么了?”黎冉问。
“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陆凡一认真地说,“我有幸听到正版的《星空下的安魂曲》。”
“感觉如何?”
“几乎和你作的曲子完全一致。”
黎冉平静一笑:“看来,我这个作曲家没有给你丢脸。”
“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陆凡一沉吟片刻,“我给你的曲子是没有区分高低音的,你直接帮我标注了高低音,而且告诉我曲子是c调的。你说,如果那个曲子是g调的,和弦会是什么?”
“我想想。”黎冉打着拍着,轻轻地哼唱,“应该是em-am-emd-b。”
“看来必须是c调的,要不然,和am-dm-am-g-e搭不上边。”
“c调也只是我当时的猜测而已。”
“不说了,我得赶去机场了。”
“真的不用我开车送你吗?”
“不用。”陆凡一拦下一辆出租车,朝黎冉挥了挥手。阳光下的白雪亮得刺眼,街上已经泥泞不堪。
出租车广播里正在播放一部最新的电影预告片,影片叫《致命谎言》。
广告词很煽情,“首席酷警探游走于地狱般的现场,凭借独特的破案手法和推理技巧,挖掘一桩桩谋杀案背后的蛛丝马迹,然而,等待他的究竟是真相,是陷阱,还是更大的危机……”
最后一句广告词蹦出来的时候,陆凡一吓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真相被谎言埋葬,《遗骨档案·620》6月20日隆重上映,敬请期待。
陆凡一匆匆地走了,一如他匆匆地来,偌大的房子又剩下他自己一个人。黎冉将咖啡加热,坐在钢琴前,看着琴架上他和陆凡一大学时的合照。照片上的他们,还年轻,心里还干净,嘴角的笑容比冬日暖阳还要温暖。
那时候,学校里喜欢陆凡一的女生好像真的很多,可惜他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
有次他故作随意地问:“凡一,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你们班好像有很多女生喜欢你。”
“没有。”凡一很不在意地回答,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帮他修自行车,一丝应有的好奇都没有。
那个午后,看着凡一俊雅清隽的侧面,他心底突然漾起自己也说不清的快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凡一还是那个阳光的凡一,黎冉还是那个安静的黎冉。仅仅只是如此,他也觉得无比满足。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凡一加入重案队。那个微风轻拂的午后,他见到了王乐乐,这个后来和凡一纠缠了一生的女人。
他站在警局大楼对面的公园小径上,看着王乐乐依偎在凡一怀里,头靠在他胸前,抓着他的警徽玩,而凡一纵容地任着她,宠她宠得要命。彼此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一会儿,凡一抓住她,低头,轻轻吻上去。
悲伤袭来,一刹那,他清醒地意识到,美梦,醒了。
那一场整整持续了五年的美梦啊,从上大学第一次看到凡一到现在,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
这个大年初一的清晨很爽朗,枯枝被白雪装扮得格外有冬天的气氛,一长列出租车沿着街边静候着。穿着一新的市民提着年货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屋子里的火炉燃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黎冉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声音很轻,宛如梦寐:“乐乐,你不该这么对他。”
他走到火炉边,将手上的东西扔了进去。
一张已经风干的脸皮在火焰中慢慢褶皱,边缘卷曲起来,最后忽地一下被火焰吞噬。
他重新走到钢琴前坐下,一首既恐怖又哀怨的旋律从黑白琴键上流泻而出,像是控诉,又像是某种遥远的思念,如此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