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确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解读,退一百步,即使认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但人类的心理是瞬息万变的——冷不防意志突然变得薄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抛开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习惯,冲动地选择死亡也不是不可能吧。只要真要说的话,以前爱过的人因自杀而死,对须永老师造成阴影,所以须永老师不可能选择自杀的论述还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须永老师真实的想法了,一切都只不过是推测。是故还是无法否定今日子小姐身为须永老师的书迷,自然对他比较偏心,才会做出这样的推理。
正因为如此,姑且不论今日子小姐的推理是否为真,容我只陈述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那之后,并未公布须永老师的死亡是因为自杀,只说那天晚上的确不小心服用了比平常多一点的安眠药,但此事与这位伟大作家的死亡毫无关系。然后绀藤先生又从原本无权过问的立场说服小中先生和业务单位的人,不要提早须永老师的最新作品——同时也是最后一部作品发行的日期,而是照原本的计划于明年二月上市。不过这么理想的结局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今天的我们因为时间到了,在作创社的员工餐厅原地解散了——因为绀藤先生接下来还有会议要开。
“隐馆先生,可以请你送我回事务所吗?”
离开作创社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这么对我说。又还没三更半夜,我也没开车来,这实在是很奇怪的要求,但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再加上就我个人的问题来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接下来才是解开谜团,进行审判的重头戏。
转了几趟公车,抵达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在地掟上公寓,今日子小姐让我一路送她进会客室——如今我对这个房间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隐馆先生,让我们来聊一些成熟大人的话题吧!”
今日子小姐将亲手冲泡的咖啡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说——令人备感压力的笑容。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什么话……在那之前,我有点事想问你。”
我在她的催促下说道——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绀藤先生制作的须永老师著作列表……你说那个掉在浴室里应该是骗人的吧!我回想了好几遍,都不觉得自己会犯下那样的错误。我明明已经那么小心了。”
“没错,是骗人的。”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为什么要说那种谎?绀藤先生都愣住了。”
“那是故意说给绀藤先生听的。我见他对隐馆先生来说好像是很重要的朋友,所以不想让你在他面前丢脸。你也不希望他知道你照顾裸体的我这件事吧?”
“……”她知道这件事——她记得这件事。
我并不觉得惊讶,她大概中途就醒了。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无论她这个名侦探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光看到那张清单就能摸索到真相。就奥坎简化论而言,那张清单里的讯息也太多了。不可能光从那么无机质的清单就能找出答案。
但若是有足以指引方向的线索——那又另当别论了。
没错,在别墅寻宝的时候也一样,只要有足以指引方向的线索——像是写在左脚的大腿上……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只知道清单不可能掉在浴室,也知道你其实记得我,只是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但我还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在我将线索从你身上擦掉以前,你就已经醒了……是不是这样?”
“是的。”今日子小姐承认的态度爽快得令我目瞪口呆。
“具体来说,大概是你在浴室里将我打横抱起时,我就已经醒来了。”那不是马上就醒了吗?
果然如此,我就想说再怎么累,未免也睡得太熟了……因为四个晚上没睡觉,我才不以为意。但是仔细想想,纵然淋了几个小时的冷水,但今日子小姐也同时睡了好一阵子……
“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比较短眠,肉体的疲劳姑且不论,精神上的疲劳只要睡上几个小时就能消除了。”
这我的确不知道——不,这可能是今日子小姐身为忘却侦探的“杀手锏”。我完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嗯?可是就算只有几个小时,你还是睡着了,那么记忆……”
“没错,整个被重置了。所以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可以说是混乱到极点。所以只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这可不是混乱到极点的人类会有的判断力——一觉醒来,不仅失去记忆,还衣不蔽体地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抱在怀里。在这种情况还敢闭上眼睛装睡……心脏未免也太大颗了。
“真不可思议……”
我正想说些什么,今日子小姐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彼此的杯子里都还剩下很多咖啡,还想说她上哪儿去呢!只见她拿了厨房用清洁剂和纸巾回来,将那些东西交给我。
“我这个也能麻烦你处理一下吗?因为是机密情报,所以也得擦干净才行。”
今日子小姐说着说着,挽起衣袖,露出左手臂上关于婚前姓桃田的朝美女士在那七本书里的描写。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像擦药般轻手轻脚地把油性笔的笔迹从今日子小姐的手臂上擦掉……像我昨晚做的那样。
“也就是说……你趁我像你刚才那样,离开寝室去拿厨房用品的时候,看到写在自己左脚的提示了。”
“不只是提示,还有写在肚子上关于我自己的文字,连用写在左手臂的工作内容和写在右手臂的誓约书……也依此推测出写在小腹的巨人指的就是你。”
所以在我手忙脚乱地擦掉那些字以前,今日子小姐早就已经看过那些线索了……我真的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了。
“光是那些其实还不足以了解全貌,是后来隐馆先生为了把毛巾丢进洗衣篮去浴室的时候,我从放在会客室里的纸箱里拿出那张和须永老师的大量作品放在一起的著作列表。”
今日子小姐继续解释,她其实是想找那份“尚未发表的原稿”,只是运气不好,那份原稿貌似放在另一个纸箱里,来不及看到。
“因为隐馆先生比想象中还早回来,我只来得及从纸箱里抽出一张不晓得是干嘛用的纸……赶紧钻进被窝里。”
我还以为是她的睡相太差,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问题是,当我擦拭她的身体、为她穿上内衣和睡衣的时候,她还是不为所动地继续假睡……从客观的角度来看,那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啊。
“等隐馆先生回去以后,我将这些线索和列表两相对照,答案差不多就呼之欲出了——接下来就像我在绀藤先生面前说的那样。唯一与事实不符的是,隐馆先生可能已经堵住绀藤先生的嘴,所以我一开始就打算问小中先生。”
“……既然你已经看穿一切了,为什么不当场阻止我呢?这么一来,我不就真成了一个笨蛋吗?”
我把自己干的好事搁在一旁,语带责备地质问她。今日子小姐以“其实我只是错失了停止假装睡着的时机”为由回答。
“我喜欢看男人认真的模样——而且只要继续装睡,就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这么说倒也没错——即使身上留有那些讯息,我也可能只是区区一介暴汉。这么说来,趁我走开的时候在纸箱里东翻西翻的今日子小姐也算是胆大包天了。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只是在当时,我认为这样是最好的作法。但那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自以为可以为今日子小姐做些什么……”
“别这么说,我请你来,不是要你道歉的。被你看到我的裸体固然是很丢脸的事,但反正一觉醒来就会忘记了。”
我终于说出赔罪的话语,但今日子小姐满不在乎地回答。
“而且我不是说过吗?这件事是托隐馆先生的福才能解决的。就结果论来说,因为隐馆先生把须永老师所有的著作都带回去了,我才能归结出一个假设。关于这件事,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只是……”
今日子小姐又站了起来,这次走向与厨房相反的方向——即寝室的方向,对还坐在沙发上的我说:“请跟我来。”
“呃……可以吗?你不是说绝对不可以进去……”
“那是昨天的我说的吧?而且你已经进来过好几次了不是吗?”
今日子小姐打开寝室的灯,走到床边,回头面向我,指着天花板上——杂乱无章地写在上头的文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请以侦探的身分活下去。
“我之所以请隐馆先生来,是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该不会已经把这个天花板上的字吿诉其他人了吧?”
“怎、怎么可能。”
始终笑脸迎人的今日子小姐,唯独这时绷紧了脸部肌肉,露出严肃的神情。我不知所措地据实以吿。天花板的事我连绀藤先生也没说——因为我不晓得该怎么说。
“可、可是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字是谁写的?”
“不知道,或许我就是想知道这些字是谁写的才当侦探。我想知道谁是要我当侦探的‘犯人’。”
“不过啊,我倒觉得这份工作挺适合我的。昨晚隐馆先生离开寝室的时候,我看到写在身体上的文字前,就先看到天花板上的文字——当我想起自己是掟上今日子的时候,一切就像咬合的齿轮,觉得这一切都挺适合我的。即使失去记忆,只要有这个名字,我就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要是如此,这天花板文字的存在与意义将远比我想的还要盘根错节——首先这是用油漆写的,光用厨房清洁剂是擦不掉的,而且也不是能说擦就擦的吧!而且这也是为了找出让今日子小姐当侦探的“犯人”之重要线索……
“因此,我希望你不要吿诉别人这件事。一个侦探是因为听从谜样人物的指示才成了侦探这种事如果曝光,可是会影响事务所商誉的。”
至此,今日子小姐终于露出进寝室之后首次展现的笑容——一如往常的业务用笑容。
就仅是温和而稳重的笑容。
“好的,我答应你,不会吿诉任何人……今日子小姐。”
“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有件事想拜托你。”
“哦?是新的工作委托吗?还希望能改天再跟我说。结果我从那时一直醒到现在,就算我是短眠型的人,也实在是睡眠不足了。而这次的事也让我得到教训了,不,就算得到教训我也会忘记——”
“我这次对你做的事、对你的种种背叛与不忠实,我都很后悔。请让我跟你道歉!能请你原谅我吗?”
今日子小姐听到这,错愕地眨了眨眼——像是在诉说“这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一般
“哎呀!我不是说你不用放在心上吗?而且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到了明天我就……”
“我……”我希望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能够原谅我。
我说完这句话,诚心诚意地低下头去——我到底在说什么傻话,我只不过想自己落得轻松而已吧?
只是,我一直很后悔。
我一直很后悔在须永老师的别墅前,就那样与今日子小姐在尴尬气氛中道别的事……正因为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所以才更应该要在今天结束之前跟她和好。不管是要道歉,还是求原谅,都要趁今天完成。我想在她忘记之前跟她和好。即使我们的关系根本不会持续到明天。
“要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不肯原谅我,我就无法再向明天的今日子小姐求助了。我不要那样。就算你忘了,我也还记得。”
我希望以后还能得到今日子小姐的帮助。
“奇妙的是……我其实没那么害怕。”
今日子小姐对着一直把头压得低低的我说道。看样子,她是要继续刚才在会客室里对我说到一半的话。
“当我在隐馆先生怀里醒来的时候、你把我放在这张床上的时候、把我身上的字擦掉的时候都是。该怎么说呢?我反而很放心,觉得应该可以把自己交给这个人——刚才我虽然说是错失了停止装睡的时机,但其实是在向隐馆先生撒娇吧。”
“撒……撒娇?”
“我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但那是‘脑’的问题,我的身体并不理会我的心,每天都在继续前进……经年累月不断地变化,可是那又终将影响我的精神。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绝不是同一个人。我想说的是,简单地说——就是身体会记得经历过的事。我之所以能放心地、毫无防备地将自己交给隐馆先生,想必是因为隐馆先生一直温柔地对待我吧!就像这次这件事,不用绀藤先生吿诉我,我也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所以请你把头抬起来。
今日子小姐说道。
“我原谅你。所以将来如果还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千万不要客气,欢迎来置手纸侦探事务所……这样可以了吗?”
“……好的,谢谢你。”
我好高兴。不只是因为得到她的原谅——而是得知至今我和今日子小姐建立的无数次关系、建立了又被她忘记的无数次关系绝非白费功夫,让我好高兴。
无论被她忘记过多少次,就算每次见面都要重新来过——都是有意义的。
“那么就握手言和吧!”
今日子小姐说着,对声音颤抖的我伸出右手——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却同时被拉了过去。力道虽然不大,但来得太过意外,让我重心不稳。
“怎……怎么了?今日子小姐。”
“没什么……不过隐馆先生,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平白无故地原谅你吗?”
今日子小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放。
语气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但眼神是认真的。今日子小姐果然是半点亏也不肯吃……当然我也不是抱着随便的觉悟赔罪的,于是说:“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你。虽然做过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但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今日子小姐用左手的食指指着我的胸口——风情万种地嫣然一笑。
“就让我看一下隐馆先生的裸体吧!”
(来生再见了,今日子小姐——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