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现场的犯罪痕迹全部清除,离开掟上公寓的时候,末班车已经开走了,而我也没有闲钱可坐计程车(想来是领不到当助手的薪水了),只好抱着两大箱的书,用走的回去——或许这才是最吃力的工程。
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总算是能像一摊烂泥似地睡着了。但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即使已经把现场的犯罪痕迹全部清除,为了达成完全犯罪,我还得跟某个人串供才行。
不用说也知道,是直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件事的人——绀藤先生。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中午,马上打绀藤先生的行动电话,约好见面的时间——今天有一堆会要开,如果你不介意利用空档的时间,就直接到作创社来吧——如此这般,我和他约好时间,准备出门。
今日子小姐现在肯定也已经醒来了吧——不知道一觉醒来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些什么呢?我那湮灭证据的手法真能瞒得过名侦探的法眼吗?
……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多想无益。既不可能反省失败,也不可能从头来过。既然如此,只能尽我所能了——我抱着装满须永老师著作的纸箱,转了好几趟公车,前往作创社。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自己摁了下车铃。
“……真令人难以置信。”
在作创社的员工餐厅里,绀藤先生听完我的叙述,说了这句话。
我充满歉意地说:“嗯,我也觉得对绀藤先生很不好意思,是我自作主张,只不过……”
“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敢相信的是你的‘犯案手法’,未免也太利落了。”绀藤先生微笑地打断我的解释。“我经常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像厄介这么好的男人会经常受到大家的怀疑呢?但说不定其实是我错了。你或许有不逊于名侦探,成为犯罪者的天分喔!”
“别、别开这种玩笑了,绀藤先生。现在回想起来,昨晚的事真是吓死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么大胆的事。”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将自己的“犯案手法”一五一十地全部吿诉绀藤先生。因为说得太详细,可能会牵扯绀藤先生也变成共犯——当然除了这个实际的理由,我实在说不出口从浴室里救出全裸的今日子小姐那些事。为了今日子小姐的名节,这件事也应该隐而不宣吧。
所以我只避重就轻地说了照顾四个晚上没睡觉,体力不支晕到的今日子小姐,以及消除现场留下的工作痕迹——当然也没提到寝室天花板上的讯息。
“总而言之……绀藤先生,希望你收回这次的委托。这件事实在太为难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负责介绍其他侦探给你……”
“不,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厄介。我收回这次的委托……而且说不定这样才是最理想的结局。”
“最理想的结局?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在请你和掟上小姐处理这件事的同时,我们这边也有动静了。这是须永老师家属的意思……希望我们直接把须永昼兵卫的死当成自杀来处理。”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或许只是不想明白。绀藤先生继续解释给反应迟钝的我听。
“也就是说,希望我们以这种方式推出须永老师最后的原稿,而不是只当成最后一部作品发表——定位为‘自杀作家的遗稿’,在宣传及行销上的确是相当有卖点的文案。”
“……须永老师跟家属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只能挤出这种不痛不痒的反应。
“天晓得呢?我之前也说过了,作家选择自杀这条路,不见得是不名誉的死法——撇开感情和场面话,以这种方式发表,的确能提升须永老师的名气喔!”
“可是……”
我哑口无言——今日子小姐说过了。最新的作品同时也是遗作的《玉米梗》就是须永昼兵卫平常的水准平——是一部总是在享受阅读之乐的同时,也让人开始期待下一部作品的作品,所以须永老师实在不可能将这本书定为绝笔之作。
然而,我却不能将她的见解说出口——因为今日子小姐已经卸下这个任务——不对,是我硬把这个任务从她肩上扯下来了。无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还是作为一介侦探,今日子小姐的意见都已经不能反映在事态上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波涛汹涌,绀藤先生接着说:“所以万一掟上小姐或者是其他侦探很能干地——或者是很不识相地调查出‘不是自杀’的结论,我们可能会变成夹心饼干,造成困扰——如果是掟上小姐自己退出调查,反而可说是帮了我的忙。”
今日子小姐可不是自己要退出调查的,但从绀藤先生的角度来看,结果是一样的。更何况,此事虽然是助手策划的叛变,但是为委托组织的一分子来判断的话,的确是我的长官——今日子小姐的责任。
“……事关今日子小姐的名誉,请容我再说一次,绀藤先生,这份工作原本就不适合她。请别忘了,这次的委托等于完全无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规定,而是算准了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的书迷这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啦!别这么生气嘛!掟上小姐的风评不会因此变差的……要我说的话,我也没想到掟上小姐居然为了调查,热心到不惜看完一百本书。”
绀藤先生忙不迭地向我解释——他说的倒也没错。这次可以说是今日子小姐轻忽身体发出的警讯,专注工作到体力不支,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办不到的事就说办不到,这是身为社会人最基本的条件——今日子小姐这次就是少了这个认知。反过来说,可见今日子小姐有多么崇拜须永老师……
“……绀藤先生,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你以前说过今日子小姐之所以立志成为侦探,是因为读了须永老师的著作。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的确是我太大嘴巴了,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你还记得里井老师那件事的时候,我问过你掟上小姐以前是不是在国外生活过吗?”
“啊,嗯。你虽然要我忘记,但我还有几分印象……”
绀藤先生说他在海外分公司工作的时候,曾经见过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我没跟你提过,那个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我之所以和她会有交集,也是因为我认识须永老师的缘故。由于牵涉到当时作创社的公司内幕,所以我也不方便吿诉已经离职的你太多事……她当时帮了我很多忙,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是喔……”
能被绀藤先生这么好的男人说到这种地步……如果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绀藤先生,那么间接说来,之所以有现在的我,也是托了那个人的福。那个人和今日子小姐会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不知道。年龄似乎有些对不上,所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也可能我只是在追寻一个往日的回忆——失礼地将那个人套在掟上小姐身上也说不定。由于我想确认这一点,才委托掟上小姐这次的事。”
“这、这样啊……”
我就奇怪干嘛非委托今日子小姐不可呢……原来是有这个用意啊!该不会要我约今日子小姐去须永老师的别墅也还有这第二层的用意吧——或者,这才是绀藤先生最大的用意。
“那、那么你确认到什么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反而更迷糊了——那个人的确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所以当掟上小姐愿意破例接下这个委托的时候,我还想说八九不离十了。我几乎快百分之百确定她因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书迷,才立志当侦探的——但是她再怎么样都不是那种会把自己逼到昏倒、这么乱来的人……”
而且,那个人也没有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特性——绀藤先生做出结论。听到这里,的确是两个不同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在绀藤先生回国以后,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才归零的,也因此一并失去了与绀藤先生相遇的记忆。
但即使如此,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今日子小姐绝非因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书迷才立志当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成为侦探的理由是写在寝室天花板上的那几个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请以侦探的身分活下去。
……她只是依循每天早上在失去“昨日”记忆的情况下醒来,遵从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晓得是谁写的“指令”而已——讽刺的是,现在她也只能作为侦探活下去。
“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再试探掟上小姐了——太危险了。抱歉啊!厄介。我发誓再也不追究那个人的过去了。”
“啊,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多亏有你,不然我可能已经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了。从今以后也请继续像这次这样,好好支持掟上小姐吧!她其实需要一个助手。”
“……绀藤先生。”
不,铸下无法挽回大错的人是我。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今日子小姐了——反正我们原本就不熟,若非受到绀藤先生的煽动,我也不会约她去须永老师的别墅。背叛了今日子小姐的我,今后将不会再委托她办事,也不会再协助她工作了——正当我如此回答绀藤先生时,脑海中浮现今日子小姐倒在浴室里的身影。
倘若任凭冷水继续冲下去,可能真的会失温,真的会死掉也说不定——而且今日子小姐就连这次的失败也会忘记,她是无法“记取教训”的人。
要是没有人帮她的话。
……难道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等人来帮今日子小姐吗?万一那个白马王子迟迟不出现,难道也只能用“真可怜啊”一句话打发吗?“得有谁来帮她”的说法好像在昭吿天下“没我的事”——我要对今日子小姐做出这种宣吿吗?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这次我做的事真的能帮上今日子小姐吗——我的背叛真的是为她着想吗?
“……对了,绀藤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照正常程序,《玉米梗》预定什么时候发行呢?”
我不由得感到无地自容,为了转移话题,我向他确认这件事。虽然这个答案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玉米梗》?”
“啊!不好意思,我是指须永老师的遗稿。”
“哦……是掟上小姐取的书名吗?的确是很切题的书名呢!按照预定,应该是明年春天……大概二月左右会发行吧。不过因为须永老师去世了,我想可能会提前一点……这也是家属们的意思。”
又是“家属们的意思”吗……算了,这不是我这个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可以多嘴的事。可能还有遗产分配和赠与税等各式各样的问题吧。只是,就算对于作家而言,自杀并非不名誉的死法,但明明不是自杀,却以自杀的方式发表,也有违当事人的本意吧——不管是身为一位作家,还是一个人。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老实说,以自杀论,在时机点上也是正好。毕竟他刚结束了几个系列作品,加上这本《玉米梗》也不是全新系列,而是独立的小说,亦即没有留下未完结的小说才死——确实会让人感觉到有明显的意图。”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然后第三次以死决胜负吗?。
“所以厄介,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站在作创社的立场上,书能大卖总比不卖好。更何况部门不一样,我也不是直接的负责人,所以没有插口的余地。反正原本就是模棱两可的状况。除非能够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
“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喔!”
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问也不问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跑来我与绀藤先生面对面坐着的这张桌子并桌,无声地拉开椅子,优雅地坐了下来。
是一名个头娇小的女性。一名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女性。
穿着一身利落的裤装,把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颗。
“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只见她落落大方地报上名来,手里端着一杯满满的黑咖啡,笑容满面地大声宣布。
“那么,接下来就开始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