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从不给你看预告片,只有你住进去以后,才知道它有多糟。
围绕在李南国耳边的噪音,不仅仅只出现在白天,吃药都要早一粒晚一粒,跳舞岂肯例外。晚上七点左右,跳舞的人群又聚集起来,气势比白天还大。有舞伴的跟舞伴跳,没舞伴的,人家比划着姿势自己跳。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入神,幸福如果不写在脸上那就不叫幸福,快乐如果不让别人看见,那也不叫快乐。他们跳得旁若无人。
十点刚过,舞会散场了——对那个年龄段的人而言。对更年轻的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一家ktv悄悄地开业了,其后的动静却是大大的响。即使到了十二点钟,ktv隐隐传出的歌声还是那么执拗,它会弥漫到李南国房间的每个角落。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南国会用耳朵去捕捉和放大那股声音,即使它并不喧天,却丝毫不影响它水银泻地般向耳朵扑来。李南国只好把纸巾揉成一团塞住耳朵,却依旧挡不住声音的再三侵扰。
他只好打电话投诉,投诉之后,消停了一两天,然后照旧。一家ktv诞生了,就意味着一系列的关系和生态系统诞生了,没人罩得住,它何苦要生下来?既然生下来了,就一定有人罩得住。这年头,死了的曹操都睡不好觉,何况活着的李南国?
李南国变得焦躁,焦躁睡不好觉,焦躁无法推进和张瑾的关系,焦躁工作没有着落。
李南国不仅晚上梦多,白天自己也爱做白日梦。他的白日梦可以说是随时做随时有,而且做得非常具体,通常是自己在想事儿,想着想着,幻想就出来了。
难道,跟张瑾的关系,只能通过白日梦来实现?就在他正梦得起劲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错了方向,地铁正往相反的方向开。他又参加了一个面试,看得出来,对方对自己有兴趣。李南国不担心找不到工作,这世上,做销售的人很多,像他这么优秀的很少。
他觉得已经把自己销售给了张瑾,不过张瑾对此反应并不强烈。是卖点不够吸引人,还是说张瑾已经很满意已有的选择?他突然惶恐起来: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张瑾,以这样一种方式,如同对着墙上的招贴画谈恋爱?她就在隔壁,她的气息都好像能够感觉到,李南国觉得自己吐出去的气都会被张瑾吸收,而来自张瑾的声气,或许已经装满自己的胸腔。
李南国喜欢被点化过的女人,自己接收的是一匹千山万水跑过的马,而不是初出茅庐的小驹。张瑾曾经很有礼貌地到李南国屋子里坐过,不过她的举动表明,她并没有把一个善于打老鼠的男人推演成一个全才。自始至终,他们的谈话就没有从老鼠身上得以升华。李南国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买主面前,除了卖一张饼,还是只能卖一张饼,而不是像他通常那样,即使你不买我的饼,我也能把一罐芝麻卖给你。
张瑾对李南国没有需索。
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
惊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
浊流宛转,结成九曲连环;
从昆仑山下奔向黄海之边,
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两面。
啊!黄河!
你是我们民族的摇篮!
就在李南国的白日梦正做得千回百转的时候,地铁车厢传来了一阵朗读声。此时车上的人不多,因此朗读声显得格外的刺耳。
声音来自一个女人,一个高挑而肥胖的女人,脸圆得像一块西瓜的横切面。她正戴着耳机,目中无人地大声朗诵着一段关于黄河的颂词。周围的人一开始只是好奇地看着那个女人。她并不接触四面的目光,只是兀自地念下去,在某些段落,如“九曲连环”时自己的声音也试图在这车厢里转几个弯,在“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时,身躯也在起伏、翻滚。
终于有个人憋不住,笑了起来。李南国的白日梦也被彻底打翻,他也嗤笑了两声。女人没有歇气,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李南国搞不清楚她是跟着耳机里的声音在模仿呢,还是耳机只起道具的作用。
众目睽睽下,女人并不尴尬,她完全进入了角色,在念到“摇篮”的时候,还拉长了“摇——篮——”,其形迹直追某些领导致词快到高潮时的提示,比如“祝贺……成功”、“宣布……开幕”等等。
李南国打量着这个女人,和记忆中那些神经不正常的人进行比对,他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任何疯癫的迹象。是不是在人群中,一个人做出与众不同的姿态就是有病?如果一个人的穿着打扮无异于其他人,仅仅是行为有些怪异,那她还是不是个疯子?
但如果她不是一个疯子,那她为何又要做出异于他人的举动?
“我们都是从真实世界走失的人,我们都来到各自的疯人院”,李南国想起在一本小说里看到的话。
做一件事情一定要动机?那么,这个旁若无人的女人的动机是什么?是需要练习在公众面前表演的技能?那何不干脆站起来,来个全程模拟,效果岂不更好?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旁人无法了解的动机,既然无法了解,就不能贸然认定人家疯了。
李南国正在出神,车已到站,进来一个矮胖的男人,头就像直接安在肩上一样,颈项根本没有。他一上来就左顾右盼,然后扯开嗓子就嚷嚷了起来:“各位,我是胖老师,肥胖的胖,请到百度搜索胖老师,看腐败集团的嘴脸,耶!”
洪亮的声音盖过了女人声情并茂的朗诵,以至于奔腾的“黄河”都变得模糊,两种声音合在一起,有了一种极其滑稽的效果。女人由于塞着耳机,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一幕,而周围的人早已笑得弯下了腰,胖老师似乎也觉得奇怪:自己每天都会到车里来吼几嗓子的,今天的效果怎么就这么好?
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踱到另一个车厢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卖杂志的人走了过来,嘴里念叨:买最新的杂志咯,有时尚,有房产,有汽车,十元一本。李南国觉得这人好面熟,他盯着那人看,对方却毫无反应。他的眼神完全是飘渺的,没有看任何人,如果有人叫住他,他也就是递本杂志过去任挑,要买就买,不买他收回杂志又继续吆喝,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李南国突然记起,他不就是自己以前的同事王德彪吗!好多年以前,李南国和他在一家公司做销售,两人关系不错。有一次,王德彪告诉李南国,说自己跟的一个客户快签单了,而且还是个大单。当时李南国业绩很差,好几个月不开张,被扫地出门只是时间问题。情急之下,李南国就开始算计王德彪,晚上约他一起喝酒,去的路上,李南国买了些泻药,吃饭的时候趁王德彪不注意就给他下了药。第二天,王德彪腹泻不止,打了三天吊针,李南国顺手将他的客户接了过来。季度末算业绩,王德彪被老板开掉了,李南国留了下来。自此,两人就没再见过面。李南国本想喊住他,到底没敢张口,看着王德彪走向另一个车厢的背影,他心头有些恻隐,不过很快就释然了:适者生存,“适应”二字也包括手段的高低。
李南国走到大街上,看表,才上午十点半,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为什么街上这么多人?他想起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上午请假看病,看罢走到街上,人很少,自己在街上走着都觉得不务正业,赶紧跑回了学校。现在的大街上,怎么凭空多出这么多人?他们都不上班吗?不上班,靠什么养活自己?除开游客,也还有那么多。这些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在大街上做甚?
自己不也没上班,照样活着,还有闲情跟踪人吗?他反问自己。或许社会能提供不需要上班就能养活自己的机会比以前多了很多吧?或许有很多人,无需自己养活自己,有人养活就可以了吧?
回到家里,他第一次发现张瑾竟然也没去上班,她的门开着,她正在签收一份快递。
李南国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