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这次换选手接棒啦!”
看着坐在面前的古手川,真境名挑衅地淡淡笑了一下。古手川彷佛早有心理准备,从容回敬笑容。
“是啊,像医生这样顽强的对手,没两个人轮番上阵是撑不过的!”
犬养隼人负责做笔录而看着两人攻防。是胸有成竹吧?古手川提议由他自己来侦讯。由于犬养对真境名怀着几分敬畏,因此他的这项提议对犬养而言,真可谓久旱甘霖般地得救了。
“这调查真不公平啊!也许向来就是这样吧,都是由调查的一方全程主导着。”
“彼此彼此嘛!我们要是生了病,还不都是由医生主导整个治疗过程。”
“开始吧!今天是要问什么问题?”
“鬼子母志郎的妈妈,你还记得吧?”
“啊,当然还记得!”
“她名叫鬼子母凉子。我们逮捕你之前,还以为她就是杰克呢!”
“喔,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鬼子母凉子一个一个去看接受他儿子器官的人!她从高野千春那里硬是问出了受赠者的数据,就利用上班休假时兴冲冲去看他们,简直像是去探望住在远方的孩子们一样。当时,她和器官移植协调师约好绝不接触受赠者,不打电话、不让对方看见她,只能远远地看看人而已……”
真境名没附和半句,只是静静倾听古手川说话。
“志郎在练习后回家的路上被倾卸车撞到而紧急送到帝都大医院,然后就被宣告脑死了,医生你好像对他的事不太知道吧!他继承他爸爸的遗志,以成为一名奥运体操选手为目标。鬼子母凉子就独力扶养他,没想到他后来竟发生了车祸。”
古手川和也的视线静静地贯穿真境名。
“我并不是在家人关系都很亲密的家庭中长大,所以一个正经的妈妈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告诉我,即使她儿子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她还是愿意花一整天的时间去看那些受赠者。鬼子母凉子是个很旧式的妇人,没有计算机,也不会用智能型手机,都是自己用地图査出受赠者住的地方,然后一再换搭电车去找到他们的家。因为跟高野千春约好了,所以她也不敢向人问路。又因为生活费有限,当然也不可能搭出租车。她的鞋子都穿烂了,鞋垫都磨秃了,都是靠着确认电线杆上或信箱上的地址标示来找到受赠者家的。而且,这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事,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受赠者几点会回家,所以有时候要找好几天才找得到人。”
瞧古手川滔滔不绝,可一句一句顿挫有致,显见他正极力压抑着个人情感。
“……查得非常详细啊!”
“不是查来的!因为她也是犯罪嫌疑人,之前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上被我们问出来的。我们干了很多蠢事,根本不是嫌犯但被我们怀疑的人也不计其数,但只有这次我非常后悔。就算我们完全不是故意的,但真的不该怀疑这样的人!”
语尾略略一颤。
“鬼子母凉子深信你的手术是完美的。她相信儿子的大脑虽然死了,但器官还在别人身上健康地活着。因此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脚底多么痛,还是坚持去受赠者家看一看受赠人。一想到这样执着的信念,连我都觉得整颗心被紧紧揪住了。真境名医生,你为什么要夺走鬼子母志郎的器官?那是他的一部分!看着受赠者接受这些器官后健康活下来的身影,是这位妈妈唯一的生存意义了啊,而你却……”
古手川和也说话时,真境名的态度出现了变化。冷漠的视线恢复了感情。
“……那位妈妈后来怎么了?”
“我们是在三田村家附近逮捕到她的……一样,她说她是来看她儿子的心脏的。”
“是喔……”真境名嗡隆一声,点点头。
“……是喔。”然后慢慢垂下头来。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他们的器官吗?我猜你大致上心里有谱了吧!我在对鬼子母志郎动器官摘取手术时,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幽门螺旋杆菌感染。”
“幽门螺旋杆菌感染?”
“手术工具在手术结束后,当然要全套进行杀菌消毒,但就只有那天做得不彻底。那天早上对一名胃溃疡患者动完手术后,有一把使用过的手术刀没有彻底消毒就混进来了。这个失误本来应说不会发生的,很可能问题就出在我个人身上吧!胃溃疡的病灶就是感染幽门螺旋杆菌,而切除时使用的手术刀当然也会附着上这种病菌,用这样的手术刀继续为其他患者动手术的话,就会害别人感染了。”
根据鲇川医师的证辞,为志郎摘取器官的是真境名。换句话说,当时取出的所有器官可能都感染了幽门螺旋杆菌。
“幽门螺旋杆菌是溃疡的主因,已经感染的器官要是移植,早晚那名受赠人也会发现器官溃疡,所以我非在那之前回收器官不可。”
“所以你才建议三田村敬介的主治医师为他做精密检査是吧?”
“感染的话,首先会是吻合部,因为溃疡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吧!即使发现了溃疡,能够直接看出是幽门螺旋杆菌感染的医生恐怕不多吧!”
真境名低着头继续说。
“医疗过失中,技术失误对医师而言是最要命的,上法庭时连抗辩都没办法。要是哪个受赠者发病而且证明是我的技术失误,那么我至今建立起来的地位和名声都会一败涂地,我太怕这件事发生了!”
“那么,为什么攻击敬介时,一开始就亮出手术刀?之前明明都是先勒毙再解剖的啊?”
“因为那是第四次了,我自认已经很熟练,有自信可以不先勒毙就搞定。”
“六乡和半崎的手机呢?”
“拆得七零八落后,丢到医院的焚化炉了。那是可以完全燃烧医疗废弃物像是玻璃、塑料类的炉子。现在恐怕只剩下灰了吧!”
“等等!该不会连那三个人的器官也全都丢到焚化炉去了……”
真境名深深一点头,头未抬起地接着说:“你叫古手川?”
“是。”
“请你一定要把我的话转达给那位捐赠者的妈妈。她儿子好心提供出来的器官已经不能有效利用了。而且不只这样,还因为是我主刀的关系,害得那三个年轻人也活不成。这一切都是我的傲慢和自保所犯下的错,我真的真的十分抱歉!”
做完真境名的自白笔录后,案件就直接移送检察厅。证据物件与自白笔录。只要有这两样就能让凶手入罪。对这起震惊社会的残暴杀人事件,负责的检察官坚决对凶手求处死刑,并且已将这个想法转告刑事部长了。
原本对破案最该松了口大气的鹤崎,在案件移送检察厅后,他的事情才正要开始。不论是警察内部或一般社会大众,多早已认定就是鹤崎无聊地去刺激凶手,才会导致被害人数增加,因此不必等到异动的时间,就有内部指示将会做出降级及降职到地方去的惩处。看到他的人都说他就像一只折了脖子的鹤,成天垂头丧气着。
真境名被移送到东京拘留所。根据里面走漏出来的消息指出,他彷佛终日沉浸在冥想中,状似一位哲学家,时而以完成撰写中的论文为由再三要求书写工具。不过,这个要求被视为有自杀的可能性而遭拒绝。
刚刚,东京拘留所的面会者专用停车场开进一辆富豪汽车,里面走出一名美丽的中年女性。她抬头望向拘留所的建筑,深吸一口气后,朝面会所入口走去。
躲在其他车子后面的犬养隼人与古手川随即上前。
“好久不见,是来面会你先生吗?”
真境名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
“你们……移送检察厅后就应该没你们的事了吧?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做出判决之前,都不算没我们的事喔!我们一道走吧!虽说是家人,但面会手续有很多规定,非常麻烦喔!”
“不用了!我昨天已经问过手续了,没问题的!”
“唉呀,别那么客气……古手川,帮太太提东西!”
“好的好的,乐意之至!”说时迟那时快,古手川一把从旁抢下阳子的包包。
“啊?干什么啊!”阳子仓皇地欲夺回包包,但一只手被犬养隼人扣住而动弹不得。古手川完全无视阳子的抗议,自行打开包包翻找。
“住手!你们有什么权利……”
“哇?这是什么东西?”
古手川和也从包包里拿出来的是安瓿和注射器。
阳子大惊失色。
“是要给收押在里面的嫌犯补充营养吗?可是,还有注射器就怪了!太太,这该不会是毒药吧?在检査室,通过金属探测机时会检查手提行李,但这两样东西可以轻易放进口袋里。面会室的压克力板有洞让声音流通,但这个窗户是特别错开的双层结构,连根吸管都穿不过去,不过,是针的话,就有办法通过了。只要把手臂贴紧压克力板的另一边,就可以从这边注射药剂了。昨天你和你先生确认过面会室的压克力板后,就想出这个方法来了吧?”
“不对!没那回事!”
“一查就知道了啊!反正,你们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你们是认为与其在法庭上丑态毕露,不如在拘留所内自杀比较好吧?”
“什么丑态!你们把他这样子关起来,真是太过分了!我老公真境名绝不会是杰克!”
“我也是这么想。”
“……咦?”
“真境名医生不会是一连串命案的凶手。如果犯案动机是为了隐匿医疗疏失的话,所有命案就会是同一人所为。不过,第一起命案绝对不可能是真境名医生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阳子摇头不语。
“不在场证明啊!第一起命案的发生日期是七月二日,我差一点就被你们骗了!医生隔天早上才从京都开会回来不是吗?所以他不可能杀死六乡由美香。但他明明没参与这件杀人案,却放弃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的供述内容中也有疑点。首先,他说他将从被害人身上摘取下来的器官丢到医院的焚化炉了。这种处理方式是有可能的,但一个有教授身分的人会特地去焚化炉那边,不是太惹人侧目了吗?这个举动和行事谨慎的杰克不符。还有一点。攻击敬介时,真境名医生一开始就拿出手术刀了。虽然他供称是自认很熟练了,但那样直接杀人的话,就有可能被被害者的血溅到。明知如此,行凶时还只穿件外套而已,按理说是不会穿着染血的外套来引人注意才对。显然那太刻意了,活像是故意叫人快来抓他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这点,所以推测医生应该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而故意包庇。”
“那你认为谁是杰克呢?”
“习惯使用手术刀,三起命案发生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真境名医生能轻易取得行凶的手术刀和绳索,所以那人一定在医生身边,而且是医生愿意犠牲自己来保护的人……总结以上各点,只有你才是杰克了,真境名阳子。”
犬养隼人的目光温和地射向真境名阳子。阳子一如被看不见的线捆住般动弹不得。
“阳子女士,你是麻醉医生并不主刀,却很擅长拿手术刀。真境名医生在医院上完班后,就直接去租来的事务所,不到深夜不会回家。换句话说,你的不在场证明也还没获得证实。真境名医生应该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的吧?是在你的私人物品中发现手术刀和绳索吧?一知道你就是杰克本人,他就抢在你之前接近敬介,是为了防止你犯罪,同时也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医疗疏失。现在回想起来,从代代木上原诱导敬介到行凶的空地,也太过不合理了。特地绕了半天让他走过人来人往的井头通,简直就是向世人宣告:快发现我们啊!”
“为什么我非要杀害那些受赠者不可呢?”
“真境名医生的杀人动机是隐匿医疗疏失没错,只不过,真正造成疏失的不是医生,而是你!”
“你有什么证据……”
“帝都大医院药剂管理的严谨帮了我们大忙。因为管理非常严密,那天一天中所有药剂的使用情形都能一目了然。刚好鬼子母志郎进行器官摘取手术那天的纪录也还留着。”
此话一出,阳子立即瞪大了眼睛。
“那天,必须麻醉的手术有四件。你用在麻醉上的是利多卡因,但实际被使用的量只有三人份。那么,没有使用利多卡因来麻醉的患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请你说明吗?真境名阳子麻醉医生。”
顿时,阳子双膝跪落在地。
供述笔录
本籍:京都府京都市下京区梅小路石桥町X-X
住所:千叶县市川市市川三丁目X-X
职业医师,任职于帝都大学附属医院
姓名:真境名阳子
昭和四十三年三月九日生(四十四岁)
关于上述之杀人并毁损尸体事件,平成二十四年八月二日于警视厅本部,本职已先行告知犯罪嫌疑人供述行为无违反个人意志之必要。以下供述内容皆出于本人意志。
一、本人就今年七月二日至七月十三日之间,于首都圈内发生之连续杀人事件及毁损尸体事件,亦即东京都江东区木场公园之六乡由美香、川越市宫元町之半崎桐子、府中市东京赛马场之具志坚悟等事件接受调查。今日针对此三起事件的杀害状况进行说明。
二、今年四月二十五日,一名叫做鬼子母志郎的青年被紧急送到本人所任职之帝都大学附属医院。鬼子母因交通事故导致前头部明显受创,本人与正在值班的先生真境名孝彦一同努力急救,但急救无效,鬼子母呈脑死状态。当时,因鬼子母随身携带表示愿意捐赠器官的器官捐赠卡,在获得其亲属的同意下进行器官捐赠。原本,受赠者数据并不会提供给提供器官医院的相关人员,但本人在器官摘取手术完成后不久,就从同医院的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不注意打开着的计算机中,窃取四名受赠者的资料。
三、七月二日晚间十点左右,本人以移动电话引诱六乡由美香到木场公园。刚开始接电话时,六乡似乎觉得可疑,但经本人表示将告知捐赠者的相关资料后即应允前来。六乡在指定约见的活动池等候。本人趁暗绕到六乡身后,再以所携带的绳索绞缢致死。由于六乡已经断气,本人即穿上手术用围裙再以手术刀进行Y字切开,切除各器官后装进袋子里便离开。六乡所持的移动电话被本人踩碎分解,碎片分散掩埋在各地,范围很广。本人模仿十九世纪的开膛手杰克,制作书信寄到警察单位及帝都电视台,并选定下一个被害目标是女性,此举是为了制造连续杀人的动机为憎恨女性之愉快犯的假象。
四、七月八日晚间十点左右,本人以电话约见第二名被害者半崎桐子。引诱的说辞与杀害方法同六乡,也将器官全部摘出。事实上,本人只需摘除被移植的部位即可,即六乡的肝脏、半崎的肺、具志坚的肾脏,以及三田村的心脏,但若只是摘除移植部位的器官,就会泄漏出本人的目的,因此为了隐蔽意图而不得不将所有器官全部摘出。
五、七月十三日晚间六时左右,本人跟踪具志坚悟从其住所到东京赛马场。由于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本人始终在等待机会。待最后一局比赛结束后,具志坚走向商店,令人惊讶的是高野也出现在那里。所幸两人谈话未久就分开了,不过本人得知掌握受赠者资料的高野已经有所行动而慌张起来。本人认为己经刻不容缓了,于是引诱落单的具志坚到自行车停车场,假装和他闲聊生活情形,然后趁隙对他绞缢致死。由于他住院时间太长体力衰退,因此本人一名女子也能绞死具志坚。杀害具志坚后,本人寄出第三封信的用意,是将杀害具志坚的理由,再次搅乱成杰克的目的是针对所有移植病患。只要能成功让舆论如我本人所谋画的那般追溯到脑死争议上,本人的真正目的就不会被发现了。此外,从这三人身上所摘取的器官还放在医院地下室的器官保存室中。放在那里用福尔马林浸泡着的标本,只要过期的就会定期进行焚化处理,而我向来都是提供旧标本给学生使用,新取得的器官会依序用福尔马林浸泡并陈列出来。因此造访器官保存室的人,应该都不会想到那里有新鲜的器官吧!
六、然而,先生真境名发现了本人所藏匿的手术刀及绳索,因而察知一连串的命案为本人所为。出乎本人意料,先生决定一肩扛起所有罪行而携带凶器引诱三田村出来。之后的事件经过,拘捕真境名的刑警都已知悉。本人前往东京拘留所面会被移送至该处的先生,先生在该处已看破一切,计划一次了结我们两人的罪行。不过,此举也在进行之前被识破而失败了。
七、最后,本人说明为何意图夺取受赠病患之器官。鬼子母被紧急送到本人所任职的医院前,本人正在研究室进行针对麻醉药之器官毒性的检证实验。当时正在处理的是一种名为氟烷的麻醉药,可能因为该氟烷的容器与一般手术时使用的利多卡因的容器十分酷似,以致我误取而在对鬼子母进行麻醉时误用了氟烷。氟烷的导入快,苏醒也快,以往经常被使用,后来发现对脏器毒性很强就不再使用了。氟烷具有肝毒性,并且不保证对其他器官安全,若被移植的器官发生病变而导致受赠者死亡的话,迟早都会进行解剖而发现是器官损害,于是便会发觉到本人的疏失。
当然,本人也考虑过器官未必会出现异常,但事迹败露的恐惧实在太大了。本人害怕的并非对本人的谴责,而是一旦被发觉由于本人的过失致死,责任追究的声浪必定波及到先生。本人最害怕的是先生的名誉扫地以及随之而来遭先生叱责。本人自学生时代开始,就深知先生是一位于己于人都十分严格的人,因此先生绝不会原谅这样的失败。
先生的叱责是完全理性不带情分的,加上医师的过失直接关系到病患的生命安危,因此先生绝不会饶恕这种事。先生发怒时,会用宛如蔑视蝼蚁之辈的眼神蔑视我,有时甚至会动手。不论在家或在医院,本人始终怀着被先生无时无刻监视住的被害意识,因此一向对先生的叱责感到恐怖之至。也许正是那样的恐怖让我失去理智而犯下那样的罪行吧!因此,当先生表示愿意一肩扛下我的罪行,以及由我们两人共同承担责任,都令本人喜出望外。因为在那之前,本人从未想过先生是拥护我的。先生对于他在不知不觉间对我造成的偌大压力感到诧异,对于自己的傲慢导致身边人陷入不幸之中感到后悔不已。然而,那时本人已经夺走三条人命了。先生为了赎罪打算勇于顶替罪名,并且告诉我事情完结后将带着我一起自杀。多年不曾听见先生如此真情的告白,本人只有点头同意了。
真境名阳子(署名)指印
如上所示,谨署名并按印声明一切无误。
警视厅
司法警察员
警部补犬养隼人押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