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啰!”三田村敬介正要走出玄关时,日菜子紧跟着啪哒啪哒跑过来。
“六点吃晚饭喔!一定要在那之前回来喔!”
上小学后,口气就愈来愈像个妈了!——敬介苦笑着回答“知道了啦!”便打开大门。
住宅街尽头的幼儿园。白天总是传出小朋友的叫闹声和老师的广播声而嘈杂不已,可一过下午四点的闭园时间,那一带就整个沉静下来。
三田村敬介右手提着袋子,穿过幼儿园旁的空地。爬上陡坡,公园就在略高的地方。
那是敬介的练习场所。幼儿园安静下来后,直到居民们返家的这两个小时,吹小喇叭完全不怕遭人抗议。幸好高校就在离这里徒步可达的范围内,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可以直接走到这边好好练习,这是敬介的例行功课。
三田村敬介吸了一大口气。阳光与夏草的芳香搔得鼻腔痒痒的。这三天来,千春警告最好少外出,所以感觉好久没闻到这股气息了。
自己正成为开膛手杰克的目标?!刚听到这话还觉得太好笑了,但移植时受到千春很多照顾,她的话是不能不听的!就这么莫名其妙过了三天,直到警察上门来还把父母吓了一大跳。千春的警告好像真有那么回事。
一如往常,从J.B.Arban的课本开始。能流利地做完长音与运舌练习后,就开始吹《My way》。
做长音练习时再也不会中断了。心脏移植前,因罹患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症的关系,经常吹到一半就上气不接下气,现在则完全没问题了。
飙高音时,彷佛连灵魂都朝青天飞奔直去。
虽说做了心脏移植,但身体还是无法如常人般健康。除了必须定期注射抗排斥药,也被禁止从事激烈运动。但敬介已经很感恩了,因为可以随心所欲地吹自己喜欢的小喇叭,光是这点,接受移植手术就很有价值了。
中学时加入吹奏乐社团,因为体格的关系被分配到小喇叭。刚开始只能吹出磨擦般的声音,气得他发狠练习,终于可以吹出象样的声音了。这份成就感让人上瘾,随着每一首练习曲都能流利吹奏后,便开始梦想成为音乐家,比赛获胜后,更是全心全意朝目标前进。
正因如此,被宣告罹患心脏病且必须住院治疗时,心情真是直落谷底。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症是一种心肌细胞过薄,导致心脏的帮浦功能明显低下的疾病。病症持续下去就会引发心衰竭或心律不整,就再也不可能站上舞台吹奏一曲了。
一想到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吹小喇叭,真想诅咒全世界。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绝望之情的深邃幽冥,也才看清自己内心黑暗的一面。
也是那时才知道心脏移植的事。并非保证百分之百成功——主治医师城仁田医师这么说,但还是想赌一赌这丝希望。不动手术的话,这一生再不可能含着吹口了,就算失败也不过和现在一样,于是下定决心。麻醉退后醒来,被告知手术成功的那一刻,感动得向全宇宙诸神合十叩恩!
三田村敬介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此刻,自己身边应该最少有四名警察保护着,但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从来没有被警察尾随的经验,原来是如此地神不知鬼不觉,那么,要跟踪犯入进而逮捕就不是难事了吧!
刚开始被提出要进行人身安全保护时,真是烦死了。被保护的期间,不就跟又被关在家里一样吗?
但一名叫做葛城的刑警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可以外出没关系。不,老实说,我们还巴不得你外出呢!”
当敬介说明他当作练习场所的那个公园地形时,得到的回答是:“啊,那拜托你一定要去那里!”据说因为公园的地理位置有点高,方便从四周监视,这样的地理条件简直求之不得。
“这么说实在是非常失礼,但恳求敬介先生能当我们的诱饵。”
葛城向敬介及他的父母报告时,深深鞠躬致歉。
“现在,一个自称开膛手杰克的重大刑事要犯正在首都圈大摇大摆,已经有三条人命葬送在他手中了。捜查本部当然要让这三名犠牲者含冤昭雪,而且不能再有任何人受害!本来警察是不会拜托一般市民做这种事的,我们明白一定会造成你们的恐慌,但请相信我们,一定将凶手逮捕归案!”
葛城一片赤诚,但由于请托的内容是要敬介去当诱饵,因此当场遭到敬介及他父母的拒绝,可最后,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个请托。这位名叫葛城的男人一点都不像刑警,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恫吓,反而予人推销员般亲切及刚正不阿的感觉。
当然,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提到要为之前受害的三个人含冤昭雪。毕竟这三个人和自己的立场相同,换句话说,有可能是敬介本人先遭杀害也说不定。这么一想,自己和那三名被害者的关系似乎更近一层了。
即便葛城没明说,敬介也不过问,但总觉得自己和那三个人之间,除了立场相同之外,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结着。捐赠者与受赠者的资料是不公开的,敬介打算待破案后,再向千春问明器官的来历。
吹口慢慢移向嘴唇,敬介开始高声吹奏《My Way》。
“不是我不愿配合调査,实在提不起劲啊!首先,自称杰克的那个凶手是反对器官移植的吧?”筑波稔不服地撇起嘴唇。这动作和他那神经质的长相搭得刚刚好,所以犬养没特别在意。
“别这样啦,这是为了要对所有相关人士进行确认。七月二日晚上十点到十二点、八日十点到十二点,然后是十三日的六点到八点,请问医师您当时是在哪里?”
“要不在场证明吗?只要不是值班,那个时间就不在医院,但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实在记不得了啊!二个礼拜前做的事都一一记得的人,很少见吧!你不认为吗?”
犬养隼人按捺住性子点点头。筑波的话没错,不是在工作却记得二周前的不在场证明,反倒奇怪。
“我是个随兴的单身汉,那个时间又没女朋友陪我,所以要找对那三个被害者有行凶动机的人,第一个就会想到我了!但我想不出来这么做对器官移植推进派有什么好处!”
“筑波医师也认为凶手是移植慎重派的人啰?”
“就杰克的告白来看,只能这样想不是吗?那家伙好像为了什么原因讨厌我们这种移植医师,搞不好是必须动移植手术,却没能接受手术的病患或者他们的家人?”
“您不认为是医疗相关人士吗?凶手显然对拿手术刀和解剖的程序相当娴熟。”
“如果是医疗相关人士的话,那么动机说是怨恨,我觉得霸权争夺还比较合理。那真是太扯了啊!”筑波挥挥手说。
“为了争夺医疗的主导权而到处杀人,实在太荒唐了!”
“可是,我们都听说移植生意的市场很大,所以这种说法听起来也不见得那么荒唐。”
“那是……手术费用的确很高,相关的医疗业者一多的话,是会形成市场没错!目前在海外也有器官的黑市交易之类的。但是,正因为如此,你们不认为引起这么大骚动来唤起舆论关心的,是个好心的家伙吗?”
“医师,虽然您这么说,但一个会把人开膛破肚然后拿出内脏的杀人犯,绝不是什么好心的人喔!”
筑波对犬养的反驳皱眉,但也再没话添上来了。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去问问我们医师同业就知道了,我连在移植推进派中都被视为先锋人物,和杰克的立场是相反的。这次的事件,我反而算是受害人呢!”
“受害人?是吗?”
“是啊!我的病患中有人拒绝移植了。显然是受到杰克事件的影响呢!他害怕接受移植手术后会成为杰克的目标。可除了移植外别无他法……”
脑海中突然浮晃出沙耶香的脸。以二分法来看,犬养隼人和筑波其实立场相同,因此有点迟疑起来。
“请教一下六乡由美香的事。她身边的人当中,有人反对移植吗?”
“没有啊!她和她的父母都一心一意期盼着捐赠者快快出现,所以……该死!”
筑波突然破口大骂。
“我一直担任她的主治医师,所以非常了解她和她的父母有多么痛苦。猛爆性肝炎的治愈率只有百分之十。看到她好几次都陷入意识混乱中,她的父母是那样绝望到哭得死去活来啊!说什么‘原本就该死了’是吗?……别闹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当医生的所为何来?”
那恶言恶语,不像演戏。
“又说什么‘夺走别人的生命来延长自己寿命’是吗?狗屎!又不是神,在那里高高在上地叫什么叫!病患每天都在和死亡拔河!接受已经不用了的器官是哪里错了?救病人一命又是哪里伪善了?”
“前几天真境名教授和僧侣有进行一次对谈,宗教的伦理观似乎否定移植。”
“那是因为他没尝过和死神搏斗的痛苦!”
筑波半嘲笑地看着犬养隼人。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不可能每个人都像那个和尚那样豁达。宗教能帮助人的就只有临死的那一瞬间而已。而在那之前,病患为了活下去必须多么拼命多么挣扎啊!不知道病患的这种痛苦而追问伦理观的人,我真为他感到无耻!”
接着,犬养隼人与古手川去拜访黎名医院的鲇川达志医师。年近七十左右了吧?还挂着埼玉县医师会常任理事的头衔,慈祥和蔼的气度中,仍可窥见十分有个性。
“那三天的行程吗?大概是在家里吧!这个月除了医师会的事,我没什么要外出办的。如果没事,我一定都待在家里。”
保险起见又特别向护理站确认过行程,果然如鲇川所言,那三天皆是下午六点便离开医院了。
“啊,我家人的证明可能不算数,但至少第三起命案不可能是我干的。”
“不是一开始就怀疑鲇川医师,是因为所有相关人员都得问过一遍。”
“嗯。不过,看了那一连串的报导,都说这个叫杰克的人很擅长拿手术刀不是吗?也难怪你们要锁定医疗相关人士,特别是以移植手术闻名的医师了。”
鲇川看穿来访心思似地说。确实这是来讯问三名主刀医师的原因之一,但被本人直接点出来还是颇为进尬。
“要说手术技巧最优秀的,那便是帝都大附属医院的真境名医师和榊原医师两位高手了!没人比他们两人更厉害了!”
从意外的人口中听到意外的名字,有点吃惊。
“你听过那两位的名字吧?”
“呃,是的……”
“有个研修医制度,就是取得医师执照后,在临床硏修的名目下,一边接受上级医师的指导一边累积经验。榊原和真境名两位医师就是从研修医时代起,因手术高超而出众。他们既是同学关系,但竞争意识也很强吧!两人时常互相切磋琢磨,因此技术更加精益求精了!现在两人都被誉为神手,但一个是个性退缩的死心眼,一个是口无遮拦的毒舌家,所以医界都戏称他们两人为SM搭档,真的很有趣呢!”
这是因为真境名是M,榊原是S吧?犬养也在医院听过榊原的传闻,他的医术的确高明,偏偏是个爱挑剔难相处的人,讲话也有七成都是冷嘲热讽。
“而且他们两人分别是移植推进派和慎重派的领袖,目前都在同一家医院里斗来斗去,这点也很有趣。唉呀,也不能说很有趣啦!”
“榊原医师的手术这么高明,却是慎重派?”
“慢着慢着,千万不能拿这个话来怀疑他喔!我先说了,光用这两个条件就把榊原医师列入嫌犯名单的话,未免扣帽子扣得有点随便了。如果说他是慎重派的话,那是因为他是正宗的佛寺之子啊!”
“喔。佛寺的孩子当外科医生,还真没听说……”
“虽然一些爱搬弄是非的同行说什么利益共同体之类的话,但我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榊原医师之所以对移植手术很抱怀疑,是源于他小时候的宗教观吧!那样的人会为了贯彻自我的主张就滥杀无辜,这种话简直荒谬到家了!”
的确有理。犬养也看过不是当杀手的料的杀人犯。他们几乎都是年幼时期道德观就遭扭曲了。
“另一位真境名医师,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合理精神拥护者,只要有病患需要器官,而另有一方用不到器官了,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在病患身上动刀。同样道理,iPS细胞若能成功实用化后,他也会很阿沙力地降下移植推进派的旗帜,因为他早就把让更多患者接受更先进的医疗当成自己的使命了!所以他的主张和杰克不同。除此之外,两人还有一个共通点。”
“是什么?”
“这两位都不是藐视生命的那种笨蛋!”
平静的口气中仍听得出沸腾的愤怒。
“虽然有人说什么医界的霸权之争这种无稽之谈,但以救人为职志而取得医师执照的人,是不会横行霸道滥杀无辜的!像杰克那样的杀人魔,根本不可能是医疗相关人士。”
“不过,有验尸报告说,切开的顺序不可能出自外行人之手。”
“目前外科医师的人数仍然不足。像我这样老糊涂的人,一年也要开两百次刀呢!而且每一位、每一位患者我都不可能忘记。那位被杀害的半崎桐子,我也还记得很清楚,她总是喊胸痛,那张使力地痛苦地喘气的脸,我至今仍忘不了。她的年纪和我女儿差不多,却早已对人生充满了悲观。”
老医师的话尾微震了一下。鲇川无力地坐在诊察室的椅子上,望着虚空的一点。
“正因为如此,当移植成功后,重获第二次生命的她,神情闪耀出多么异样的光辉。外科医师便是为了那灿烂的光辉而日夜刻苦惕励。而这些现在都被那个叫杰克的家伙给糟蹋了,一位捐赠者与无数医疗从业人员的贡献全部化为灰烬了,这绝对不可原谅!”
鲇川看向犬养与古手川,射出坚定认真的目光。
“医师会要我转达会全力配合警察办案。所以要拜托你们务必全力将杰克逮捕归案。我们移植医师对于舆论的非难一向不在意,但,万万不能夺走伫立在深渊旁的病患们仅有的一丝希望!”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不由得身体僵硬且紧张起来。是不是嫌犯姑且不论,这位老医师真挚的心愿绝对非达成不可!
两人最后来到京叶医疗中心的结城丈二医师这儿。结城予人的第一印象相当冷静沉着,与犬养及古手川的对话几乎不外露感情。
“那三天的话,我一直在医院啊!”
结城看着智能型手机确认每日行程后说。
“我被分派为常驻医师,差不多每隔两天就要值班一次,你们找的那几天,我全在值班啊!”
“不好意思,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吗?”
“方法吗?我会固定时间去査房,护士那里都有纪录。有什么需要连络或指示,通常都是使用医院的内线电话,不能打移动电话的。”
医院内到处皆是精密的医疗器材,为防止干扰,很多医疗机构都限制使用移动电话。
“需要我提供那几天的诊疗纪录和文件吗?”
“那个我们之后再向护士确认就行了。”
“警察还是把我们从事医疗的人当成犯人了啊?!”
“没有啦,并没有特别锁定谁。”
“但你们来我这里讯问,不就是因为我是具志坚悟的主刀医师吗?也就是说,我有被锁定的理由了!”
“我们是对所有关系人员进行调查。”
“就算不是警察,知道阿悟状况的人,会怀疑凶手就是医疗关系人士,这个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事实上,自从写真周刊报导他的嗜赌成性后,连医院都不断接到打来责骂的电话和传真。同仁中也有人私下表示对他的不谅解。”
“医师您怎么看呢?”
“我很明白医师并不是神!医师能治疗的只是疾病而已,并不能保证病患的精神和信念等。再怎么说,这些都是他的人生啊!所以,我对他出院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特别意见。”
语气淡定。故意不带感情地说——这个念头突然冒上来。
“但,也不能这样就杀人啊!”
啊!犬养盯着结城。刚刚一直看着这边的脸转向别地方了。是不想让人读出表情。
“会碰到谁、碰到什么样的事情,人生是有无限可能的。阿悟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也有可能让重新获得的生命过得更有意义。但那个叫杰克的变态狂把这个可能性给糟蹋了!”
啊!原来这男的对病患被杀也会感到愤怒和哀伤——这么想,稍稍涌上亲切感了。
“您都会定期去看具志坚先生对吧?”
“因为必须给他抗排斥药物。他的生活态度我也曾耳闻,但不曾对他说过教。”
“有没有听他说过好比有什么奇怪的人在接近他吗?杰克对被害人的住所相当熟悉,行凶之前,应该以某种形式做过调査才对。”
“没有……我没有特别听他提起这个事情。假如有可疑的人在他周遭打转的话,反而会让他不想出门吧!”
这里也没任何蛛丝马迹吗?瞥见古手川正小幅晃动着膝盖,显然是坐立不安了。
“就算这样,您身为移植端的医师,不可能不知道捐赠者的数据吧!”
“啊,捐赠者的资料到现在都还没公开呢!警方是把捐赠者家属列入嫌疑范围啰?”
“不把所有关系人调査清楚,就没办法更进一步掌握杰克。”
“也有道理。只不过很遗憾,连我们也并不清楚捐赠者的数据。是地方中心连络我们,要我们准备动手术。只要器官一到,就要直接动手术了。送来的器官并没有名字,只有器官评估的数值而已。”
“是记号吗?”
“虽然这么说很没人性,但就算对每一个器官都投入感情,也不能保全身体……。啊,但阿悟的话,我倒是见过捐赠者一面喔!”
“什么?!”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同时叫出来。
“我年纪这么大了,现在就这具老朽的躯体,实在不想搭医疗直升机的,但移植团队原本就必须到提供器官的医院去摘取器官,所以我当然见过捐赠者了。”
“病患的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说穿了,就只是看那么一眼而已。但是……呃……有点不好意思呢……”结城勉强地苦笑。
“按照程序,本来也应该由身为移植团队的我们来摘取心脏的,但提供器官医院的主刀医师是当代最厉害的名医,所以还是由他来操刀更令人放心。那位名医依序摘取器官的过程,我们只有在一旁叹为观止的份了,不但下刀精准,而且意想不到地快速。摘取器官作业最是分秒必争,因此由他来操刀再好不过了。那名捐赠者是位还很年轻的男性。”
“请教一下提供医院和那位主刀医师的名字?”
“提供医院是帝都大附属医院,主刀医师是真境名孝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