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清晨六点二十五分,川越市宫元町。
雨宫惠美赶着上学。一边看着智能型手机的时间显示,一边猛冲过斑马线。再五分钟就要晨练了,这样一定会迟到的。
游泳社团的顾问谷垣尤其对时间斤斤计较,每晚一分钟就要罚伏地挺身十下。虽然大家都觉得还没开始练习就把体力耗光了,成绩当然不会进步,但谷垣说那是因为没有斗志。反正谷垣的口头禅就是:拿出斗志来!他总是说:只要有斗志,无论在哪个大会都能夺得优胜,而且也不会被欺负了!那男人的脑浆一定是用斗志做的!
反正,我才不要被处罚!惠美从大马路上左转。马路上有好几个交叉路口,但惠美只一个劲地往前冲。
一般学生上学的马路会有很大的绕道,路上也有很多红绿灯;但这条路位在许多空地之间,而且路面狭窄,如果走直线直达学校,快的话五分钟就到了。
还不到七点,但额上已冒出豆大的汗珠,衬衫也湿津津地贴在皮肤上。要消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唯有尽早赶到学校跳进泳池里了。
穿过住宅区,跑过公园,钻进正在施工的大楼中。这是上个月才开始兴建的大楼,但可能因为只做到地基部分而已,所以未搭上防尘布而可以直接通过基地。施工机械与材料等都工作到一半似地搁着,土、铁,还有混凝土的臭味,以及……
发现恶臭就在这个时刻。不是水泥也不是机械油,是只要吸一口,胃里的东西就会立刻全部吐出来的那种甜腻带腐臭的味道。
臭味强到轻易就能确认来源。眼角闪过一个异物。一时,不能看与好奇心交战,好奇心赢了。惠美放慢脚步,走近那异物。在钢筋突起得密密麻麻的地基上躺着一个诡异的红色物体。一开始以为是圣伯纳犬之类大型犬的死尸,但总觉得不太像。
死尸穿着一件洋装。五官长得像逼真的时装人体模特儿,而且身体遭破坏的惨状也很逼真。这东西不可能是真的。惠美当下还这么确信,因为身体被切得工工整整而且内脏全被拿走的死尸,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可,怎么会这么臭?
惠美捣着鼻子和嘴色靠近那张脸,惊见一个怪异的东西。一块黑色的薄布在死尸的身体里颤动着。
啊……不是布!是蚂犠!
是数百只蚂蚁蠢蠢欲动,正在嘎吱嘎吱地啃咬身体内部的组织。
不是做出来的!
惠美挤出一丝声音后,就当场一屁股倒下。颤抖了好一会,她意识到腰部下方湿湿热热了。
惠美尿失禁了。
“第二起?”犬养一赶到捜查本部,见麻生一脸不悦。
“还不能确定,不过手法很像……”
麻生一边说,一边指着计算机,画面上是一具女尸,和六乡由美香一样,都是腹部遭Y字切开。光看颈部的绳索勒痕及切断的位置,可以判断与在由美香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刚刚接到埼玉县警通报,他们寄来这个画面。已经请御厨验尸官过来了。”
“但,光看这照片就……”
目前尚未公开勒痕的形状和解剖的方法。也就是说,只有凶手本人才知道行凶的手段。因此别人也无法模仿,如果与之前的状况完全相同的话,那么由杰克犯行的可能性就大增了。
“是啊,虽然还不能断定,但十之八九就是那镓伙干的!所以才请御厨验尸官过来一趟。”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这是第二起。这个模仿开膛手杰克的人,究竟打算杀害多少人啊!
因为一语成谶而由不安变成恐怖。这件事要是报导出去,将引发的轩然大波可想而知。
坐!麻生用下巴指指椅子。
“这样看来,川越……”
“当初的罪犯侧写是锁定首都圈,但现在可以确定嫌犯的行动范围扩大了。”
麻生声音中的冷静听来颇不自然。
“主任,有什么目标吗?”
“没有。但要是同一人干的,就算再怎么凶残,也还不是最糟的地步。”
麻生的想法不难理解。川越事件若仍是杰克所为,警察就必须把凶手视为连续杀人魔。而杀人魔的物证会加倍,光凭这点就能缩小捜查网。反之,若凶手另有其人,不但棘手也会难有进展,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可能出现模仿犯,那才是最糟的地步。麻生的意思就是,比起最糟糕,倒宁愿是凶残。
“被害者是?”
“半崎桐子,三十二岁。和上次的一样。尸体旁边有她本人的包包。埼玉县警正忙着确认身分并连络家属认尸。县警那边也认为这和六乡由美香事件有关连,所以向深川署打听消息。”
麻生点出下一张照片。是驾照的放大照。娃娃脸的半崎桐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眼睛大大的,笑容很甜。
“那么要和县警连手调查吗?”
“可能性很高。所以我希望你赶快追上御厨验尸官。”
“我?”
“很可能凶手是同一个人,我们必须派人出来。”
虽然这工作比起陪家属认尸好一点,但仍然是个讨厌的苦差事。
警视厅与埼玉县警皆属于地方警察单位,立场相当,但基于组织构成和地位,依然存在根深蒂固的阶级差别。若是成立联合捜查本部,这个阶级差别很可能醸成无意义的竞争意识,也将成为合作关系的障碍。
在此情况下,打头阵赴县警,简单说,就是去正面侦察敌方团队的动静,想当然讨人厌了。
“老实说,县警那边看起来是慌了手脚。杰克发出犯罪声明时,他们只是隔岸观火,没想到现在火烧到自家门前来了。从六乡由美香事件的照会文件就看得出他们有多急了!”
希望自己逮捕在诌己管辖范围内作案的犯人,麻生仍毫不掩饰此心态,因为这关系到组织的面子与身为刑警的斗志。这道理犬养也认同。在警视厅辖区内发生的凶杀事件若被其他警察署侦破,至少一课的面子全会扫地。新任指挥官鹤崎也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麻生虽没多说,但从此案凶手被断定为杰克的那一刻起,警视厅和埼玉县警就开始角力了。换言之,上面是指挥官们的大斗法,下面是刑警们的小竞争。有时会成为捜查进展的推进力,但更多时候是导致反效果。亦即,要和凶手以外的敌人作战,斗智又斗力。如此一来铁定沦为消耗战,这也是侦破跨地域的凶杀案件往往旷日费时的原因之一。再没比这更令人焦躁了。
至少希望埼玉县警派出来的人不会太难搞——不得不这么盼望了。
“半崎桐子的尸体已经被送到医大的法医学教室了。等御厨验尸官到那里后再一起会合。”
这次又是从和尸体面对面开始?
犬养隼人忍住想叹出的一口气后离开。午饭就免了吧!
开车从都心过去约一小时二到医大的法医学教室,犬养隼人在入口就被要求更换白袍。一问之下,御厨验尸官已经进去了。
大门又厚又重。打开那一瞬,福尔马林的臭味呛鼻。寒气扎刺着被酷暑炙烤的皮肤,为了防腐,平时室温都设在五度以下。
在低矮的天花板下,一台解剖台围着三名男人。一个是熟识的御厨验尸官,一个是白发往后梳成油头的老人,然后是一个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
“啊,犬养隼人隼人,刚到啊?”御厨出手招他。
犬养隼人实在不想那么靠近解剖台,但这种场面由不得自己。
“这是光崎藤次郎教授和埼玉县警的古手川先生。他是刚刚提到的警视厅的犬养先生。”
你好。古手川轻轻点头致意。年轻的气质中隐隐露出不逊,但并无傲慢。至于光崎教授,只是瞄一眼犬养而已。
犬养隼人从缝隙间看到半崎桐子的尸体。驾照上的照片是娃娃脸,但眼前这张脸因为毫无生气而光彩不再,变得符合年龄了。身体被沿中线直直切开到底而露出耻骨,又因为子宫被整个拿走了,因此外生殖器凹陷进去。只有四肢看得到肉。原本可能是不胖不瘦的身材,现在因为里面全被掏空,整个躯干扭曲得很厉害。体内红黑色的组织与颜色变暗的脂肪上,有米粒大的蛆爬着。
“颈部有两条绳索勒痕,也有‘吉川线’。死因是绞死,是从背后用类似布的东西捆住后绞死。其他倒是没看到殴打的迹象,也没有性交的痕迹。肩胛骨下方到侧胸部有缝合痕迹,那应该是之前手术留下来的吧!从死后僵直和尸斑来判断,死亡时间推测是昨晚约的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光崎教授俯身向尸体,喃喃自语似地嘟哝着,御厨头低得和教授差不多高。两人的脸和尸体近得只有十公分距离,但他们似乎都未察觉。虽说应是习以为常,但那份果敢还真叫人惊愕。
“医师,你怎么看?和这边的刺创伤相比的话。”
并无初次见面的生硬感,和光崎应该是旧识吧!御厨拿出放大切开部位的六乡由美香照片。光崎凝视照片一会后,说:“很像,但不能断定。”
“Y字切开的方式很像。”
“同样都是拿惯手术刀,但开始的地方有些不同,所以不能断定。可如果连绳索勒痕相同这一点也考虑进去的话,可能性就很大。”
格外慎重啊!御厨心想,然后看向这边微微点头。那表情显示经他的解读,光崎的意思是几乎可以断定凶手是同一人。
“喂,小子!”
光崎一喊,古手川马上反应。
“你们单位从来就不会送些象样的尸体来!是跟我老人家有仇吗?”
“请别这么对我说嘛,是凑巧吧!而且渡濑班长说了,这么棘手的案子,没光崎医师出马是不行的!”
光崎瞪了古手川一眼,再次看着六乡由美香的照片。
“这命案现场是在什么地方?”
这下该我回答了吧!
“深川署正对面,木场公园的水池。”
“也就是主干道附近?”
“不但在那附近,目击者还是从人行道上发现尸体的。”
光崎摇了两三下头,又转向古手川。
“既然是那人的事,他要你来问我非正式的看法是吗?”
“正确答案!”
“那么告诉他,凶手是个极危险分子。不论开腹或摘取脏器都毫不迟疑,杀人解体也毫不手软,而且有相当把握能在短时间搞定,所以能在大街上看得见的地方若无其事地干这些事。因为凶手有解体所需要的工具,所以不是冲动,而是计划性地连续犯案。从这些点看来,没有什么足以否定连续杀人的证据。”
光崎和御厨留下,二名刑警离开。一出房间,全身立即被窒闷的热气包围住。
“那二个人很会调节体温呢!温差近三十度说!”
“而且他们也是在那里面吃饭的!前阵子医师还对着尸体大啖牛肉面呢!”
吉手川说得见怪不怪。这男人挺有意思的。面对在本厅服勤而且年长的自己,既不装模作样,也未见胆怯。尽管口气略显轻浮,可仔细观察,不论脸上和手臂上,都有许多隆起的新皮和无数不起眼的伤痕,而且都不是旧伤,若是当上刑警后才受的伤,那么他就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了。
“啊,主任说了,联合捜査后,就由我来搭档,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
“犬养兄很出名呢!在我们县警里。”
“怎么说?”
“听说抓到那些混蛋的拘捕率在本厅是数一数二的!但为什么就没抓过女犯人?”
哪有初见面就这么单刀直入问的!不过,犬养隼人倒不讨厌这种直接。
“男生说谎是逃不过我眼睛的。眼球转动、刻意的动作、声音的强弱,只要不是得了虚谈症,大概都会在脸上表现出来。但女生……就是没办法啊!说起来很丢脸,我还会被十几岁的女孩子骗呢!”
犬养隼人以为古手川会笑出来,意外地,他做出理解的表情。
“嗯,对啊!女生是和男生不同的生物,而且无法理解……”
这句和年纪不搭的措辞,差点让人喷饭。
“对了,刚刚是怎么回事?县警的捜查一课会对负责司法解剖的医师一一问那么仔细啊?”
“不是啦!是因为我们班长对光崎医生的经验法则百分百信任。”
“经验法则?”
“医生还没有出错过喔!”
再三回想光崎的话。杀人解体毫不迟疑的自信者,然后是有计划的角色。这和捜查本部进行的罪犯侧写并没二致。这个假开膛手杰克之名的无耻之徒,完全符合光崎的推论。
“可不可以告诉我半崎桐子的个人资料以及发现尸体的状况?”
“住在单身公寓。在川越市郊外的家电量贩店工作,昨天是晚上九点下班。有目击者从大马路上发现她本人,但没人看到疑似凶手的人。在她的包包里没找到手机,所以推测是凶手拿去了。”
接着听完发现尸体时的状况后,犬养隼人隼人不禁哀嚎。虽说是死角,但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利落地行凶,这手法应该就是同一凶手所为。
“手机被拿走,是因为和凶手通过话……”
“我也是这么想。我曾试着拨死者的号码,但手机不通。”
“凶手很小心周到。六乡由美香的状况也是电话公司有通话纪录,但打进来的是公用电话。大概是怕通话内容被录音。亲戚朋友中,有人有杀害死者的动机吗?”
“她的家人都住在熊谷市,完全没有遗产或债务问题。工作上的人际关系方面,她的个性平易近人,所以人缘很好。至于交往中的男朋友,我们还在调查中。”
“和木场的案子很相似!都找不到死者被杀害的理由。”
“也就是说,凶手是随机挑选被害者啰?”
古手川和也露出作呕的神情。谈话中他的表情多变,就像犬养向来那样,完全不必从行为举止来理解情绪。这气质实在太不适合当刑警了,但挺有趣的。
“妈的!别闹了!”古手川发着牢骚。
“哪是什么杰克!就是个该死的爱现狂!非逮到你不可!”
压抑怒气的声音叫人意外。明明是每个年轻刑警都会争强好胜的案件,这男的却毫不掩饰他的嫌恶感;从外表看来,是个相当诚恳正直的人。
“你以前也负责过连续杀人魔案件吗?”
“嗯。那也是叫人心情干到毙的案子!拜那之赐,我已经完全不信任人了。”
从口气听来,似乎已经破案了。顺利破案的话,一般都会半夸耀地说明经过,但古手川并不想多谈。不想说就没必要多问,该说的话你不问他自己也会说。犬养决定闭嘴。
“两名被害者之间应该有什么共通点。”
这点犬养也同意。即便是无特定目标的随机选择,总有一定的条件存在。
“真正的开膛手杰克本尊是只以妓女为目标呢!”
“难道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都是妓女?”
“如果这样的话就合逻辑了。这种私底下的买宝,一定是瞒着家人和同事,所以表面上看不出来。”
虽然无法积极赞同,但值得当作可能性加以研究。对特定职业抱持偏执憎恶感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定的数量存在。
“那么,从哪里开始调査?”
“首先要查清楚两人是否有共通点!年龄不同不可能是同学,但搞不好有共同的朋友。一个是在信用金库,一个是在家电量贩店。说不定是在工作上碰面的,也可能是参加什么义工时认识的。就从找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人着手吧!如果能因此找出共通点就万万岁了!”
切中要点。这本事也叫人意外。虽是菜鸟,但很清楚该把调查的重心放在哪里。这是本人的天赋,还是上司教育成功?锋芒毕露惹人嫉妒。资深的犬养没忘记这个经验教训。
“还有一个,要追査两人的存款和现金流向。如果有正职以外的收入,就能找到私下的买卖。”
“但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凶手现在还要使用开膛手杰克的名义呢?”
“现在?什么意思?”
“有必要刻意假冒一个在海外、而且是传奇化的杀人魔名义吗?”
注意到这,果然是切中要点。
“这只是我的推测啦……我想并不是一开始就用这个名字,而是有了目的后才起这名字的吧?”
“有了目的后?”
“因为凶手是理性又有计划性的。我不认为这种人会只因为崇拜开膛手杰克就变成连续杀人魔。不会这样啦!是因为有摘取内脏的必要才这么做的吧!所以说,提到摘取内脏最有名的人,大部分人都会连想到开膛手杰克,因此就假借他的名义了。这样想比较合情合理吧!”
“……意思是说,摘取内脏的目的?”
“如果有办法争取时间的话,也有可能是贩卖器官。这是以金钱为目的,也是最一般常见的动机了。如果以变态狂来设想,就有可能是性欲的代替行为、观赏用,还有就是……当作食材。”
古手川和也突然沉默下来,眉头紧皱,表情严峻。
“既理性又有计划性的犯人,不会有这种动机吧!”
原本是半开玩笑地试着推测,没想到得出的结论让古手川自己都猛摇起头来。
“唉呀……想过头了啦!那么理性的家伙,哪会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