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哥戴夫死前,布拉泽斯家有四兄弟,他死后剩下三个。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件糟糕的事。戴夫仍坐在驾驶席上时,他们对去向毫不存疑。当他收回了指引的双臂,阿奇博尔德·布拉泽斯、埃弗里特·布拉泽斯和查尔顿·布拉泽斯就只能靠嗅觉前进了。他们迟早会栽到沟里去的,而戴夫的遗孀要确保这件事发生得越快越好……
故事正是这么发展的。
那天下午是布拉泽斯四兄弟煤矿公司半年一度的董事会议。寡妇继承了丈夫在这封闭式公司当中所占的四分之一股份。这是她第四次坐上戴夫的大椅子,并且她几乎把这椅子填满了。她是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腿很长。一头灿烂的金发卷成无数小卷儿,犹如白蛋白的分子结构图,而丰腴的身材也像法式酥皮点心一样细腻诱人,从头到脚都是装饰物。
三兄弟并不介意她在场;她为无可避免却又向来沉闷的会议带来了一些点缀。或者至少,阿奇博尔德和埃弗里特并不介意。很难说清查尔顿是怎么想的,表面上看来他就像墙上挂的辣椒一样干巴巴的,叫人消化不良。阿奇博尔德面色红润,身材瘦削,总是在咆哮,像个没有胡子的圣诞老人。他背上要是有礼物口袋,肯定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关于金发长腿美人的回忆。出于自娱自乐,他用这些回忆来调戏桌子那头的黛西·布拉泽斯,倒好像她是他妻子的贴身女仆,而他妻子远在纽波特。埃弗里特耍弄这位寡妇的方式则是报以微笑的沉默。埃弗里特·布拉泽斯有着冰冷灰暗的皮肤和毫不客气的双眼,从来都是皮笑肉不笑。
但寡妇并未对阿奇博尔德或者埃弗里特倾注任何注意;她甚至听都懒得听主持会议的查尔顿那火气十足的鼻音。
查尔顿终于厉声说:“如果再没有新的生意,我将考虑——”
从查尔顿稀疏的头发上方能看见戴夫的油画肖像。黛西·布拉泽斯从那儿移开目光,这才开口说:“但是有生意啊。”
阿奇博尔德不再胡闹,埃弗里特的微笑里带上了一丝兴味,屋里几乎能听见查尔顿抬起那对砂纸般粗实的眉毛时的响动。他们交换视线,好像发言的是那张光滑的桌子一般。然后他们看向她。
“布拉泽斯四兄弟煤矿公司共有一百股,分成均等的四份。”戴夫的遗孀说道,“也就是说你们所有人加上戴夫,各投资了两万五千美元获得二十五股。今天公司的资产已是原始资产的一百倍了。”
“知道,知道!”阿奇博尔德吼道。
“没错,黛西。”查尔顿咕哝着,准备站起身来。
但笑容依旧的埃弗里特将手放在哥哥那干瘦的胳膊上。
“自从戴夫去世以来,”年轻的寡妇继续说道,“你们三个小伙子就乱套了。譬如我这迷人的弟弟阿奇博尔德,被一大票美人给骗惨了。埃弗里特虽然看起来像个精明人,却把自己的脑袋当给了赌马经纪和赌棍。至于查尔顿,你恐怕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没有戴夫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在股票市场把衬衣都赔了进去。与此同时你们的妻子却挥霍无度,就好像我们公司挖的不是煤矿而是钻石似的。
“你们几个人栽进这大洞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而且你们试图爬出来,方法是卖掉布拉泽斯四兄弟煤矿公司的股份。”
三兄弟发出议论声。
黛西·布拉泽斯打开手提包,查阅了里面的一张纸。“情圣阿奇博尔德:在二十五股之中你卖了九股。聪明人埃弗里特:在二十五股之中你卖了七股。小拿破仑——我是说查尔顿——你卖了十股。”
一阵沉默,然后阿奇博尔德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有头脑。”
埃弗里特一言不发,但他的微笑显得若有所思。
“原来我不是唯一的那个。”查尔顿粗声说道,怒视着他的兄弟们,“黛西,你想说什么?”
“在你们和戴夫签的原始协议中,”寡妇轻快地说,“有某个条款可以防止这些事情发生。这条款说,如果公司的合伙人获得了控股权,他就能够把其他人的股票以最初的价格买走。”
几兄弟惊跳起来。
查尔顿咧嘴露出尖牙:“现在又如何?没有人有这个公司的控股权!”
“你错了,弟弟,”他的嫂子说,“你卖掉的那些股票都是空头公司买的……由我操控。你的十股,查尔顿;你的七股,埃弗里特;你的九股,阿奇博尔德。我从你们三个那儿买下总共二十六股,我还拥有戴夫的二十五股,加起来就是五十一股。我由此得到了合法的绝对控股权。
“并且,”女人非常温和地说,“我将依照协议行使我的权利。”她在包中翻找了一下,“我这里有三张支票。”她说,“一张一万六千美元买你剩下的股份,阿奇博尔德;一张一万八千美元买下你的十八股,埃弗里特;还有一张一万五千美元买下你剩余的十五股,查尔顿。这就把所有的股票都收回来了。”
阿奇博尔德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了,他的嗓门大得像爆炸一样。“一万六千!我的十六股可不止一百五十万呢!你觉得你用一分钱就能买下我的一美元?”
“我会把这个问题留给你的律师回答。”
查尔顿·布拉泽斯连耳朵尖都憋紫了。“埃弗里特,”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记得原始协议里有这种东西吗?这些……她说的都是真的?”
埃弗里特点点头,视线仍停留在寡妇身上。
查尔顿咆哮起来。他苍白的嘴唇扭曲了,使他看起来像一棵炸开的蔬菜。“你这个低级的……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闭嘴,查尔顿。”阿奇博尔德绕过桌子,用手去环黛西的肩,“宝贝,我们不如单独两人到别处去……再聊聊这件事?”
她突然站起来,那位英俊的弟弟差点失去平衡。“我会给你们三人一周的时间,这是为了让律师说服你们,想要在法庭上打破那个协议是发疯。他们会说你们毫无机会,不过我还是觉得先知会一声比较好。”她把三张支票放回包里,转身准备离去。
可这时埃弗里特也站起来了,他头一次开了口。“只有一个问题,黛西。”
“问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黛西·布拉泽斯倚着桌子,光滑的桌面反射出她的仇恨和快意来。“戴夫把我从‘波姆波姆夜总会’的脱衣舞桌上救了下来。戴夫他啊,确实是个好商人。买下我总共花了他两块钱的授权书,再加上五块钱账单。他总说那是他做过的最好的生意。他说得没错。他给了我尊重,我给了他生命中最快乐的十年。
“我也一样快乐——要不是有你们三个和你们尊贵的夫人。你们和你们的妻子对待我的方式,在外人看来大概会以为戴夫娶了一条鲸鱼尸体吧。我并不高贵,我分不清餐桌上的叉子;我的文凭是在罗斯兰舞厅得到的,研究生的实习则是在一群醉汉前边脱衣服。我并不是不在乎。我努力过了,非常努力。我努力不使你们蒙羞。我甚至去上课,只为了学会进入一个房间之后不去拉男人的裤链。但我是毒药……如果只是你们这些混账我还不会这么在意,但你们家那些出身高贵的美人儿实在欺人太甚,我无法忍受。为了戴夫,我也不会忍下去。我是他的妻子,即使并非贵妇,也应该得到像贵妇一般的对待。我决定了,一旦找到机会报复……”
戴夫哥的遗孀直起身来,像刚跑完步一样喘着气。但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重新变得如同高压电线里的电流般平稳。
“从今天算起再过一个星期,你们三个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到我家来。带上你们的股票。”
埃勒里看见他的父亲站在伊斯特河的戴夫·布拉泽斯宅邸外面。从早晨起一直在下雨,埃勒里蹚过公路上的许多水洼,才来到门廊处的探长身旁。
“真的非要来一趟吗?”埃勒里一面抱怨,一面抖落帽子上的雨水,“就算一定要来,出租车司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在有屋顶的地方才让我下车呢?”马路上有一片区域被绳子圈了出来,显示受到保护。
“因为轮胎印。”奎因探长说,“我以为你会想旁听这案子的,埃勒里。这是谋杀,下手狠毒,再加上……我不知道。”
埃勒里振作起精神,看着轮胎印。“死的是谁,什么时候,为什么,怎么干的?”
“黛西·布拉泽斯太太,前夜总会脱衣舞娘。今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被三个小叔子之一捅死。整件事我都是从她的律师那里听来的。”然后探长一一告诉埃勒里,上个星期布拉泽斯四兄弟煤矿公司董事会议上发生的故事,以及戴夫遗孀的股票操作,“我猜他们发现她说的都没错,他们想要在法庭上打败她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于是她就这么躺在了自家的图书室里,三张支票都还在,真成了个死贵妇。她独自一人在房里——自从丈夫死后她就遣散了所有用人,像个隐士似的,自食其力。”
“那么这些轮胎印呢?”
“三辆车一辆接一辆地来过。”奎因探长叹了口气,“轮胎印表示这些车子分别是凯迪拉克、劳斯莱斯和雪佛莱——从轮胎痕迹的重叠来看也正是依此顺序。那辆凯迪拉克是一九五一年的城市款,属于财务公司——我是说查尔顿·布拉泽斯;劳斯莱斯是埃弗里特去年在伦敦便宜淘的二手货;雪佛莱是阿奇博尔德·布拉泽斯去造访他那些女朋友或者不想被小报专栏盯上时用的。我审问了三位先生,他们承认在两点到三点间分别独自抵达,时间间隔是十五分钟。”
“他们是怎么说的?”埃勒里咕哝。
“口供都一样。绝对是合谋;他们都准备好对付我了。他们大概是抽签决定,其他人都为抽中的那个兄弟打掩护。每个人都说他们到达的时候她已经死去,他们吓得跑了。”
“他们只能这么说。”埃勒里沉思道,“否则怎么解释股票并未转到她名下?我们来看看这位女士吧。”
戴夫的遗孀血肉模糊。无论是哪位兄弟用戴夫书桌上的猎刀型开信刀下的手,他一定空有激情而不知分寸,捅了她许多刀。
探长评论道:“他的技巧实在不敢恭维。人们为了钱真是什么都敢做!”
“这是什么?”埃勒里用铅笔的橡皮头挑起一件男用雨衣。雨衣微潮,右边袖子下方被雨水浸湿,一片脏乱的红色染遍了前襟。雨衣中等大小,并不是新的。
“我们发现它卷起来塞在皮椅底下,”探长说,“她为了活命拼死挣扎,血都溅到了他的雨衣上。他为了避免被抓到或者被人看到穿过这件雨衣,直接把它留在了这里。”
“致命的错误。”埃勒里说。
“你这么认为?上面找不到证明身份的痕迹,口袋里没有一丝棉绒、一粒灰尘。三兄弟都曾拥有过这样的雨衣,都是中号。而且他们都说没法把自己的雨衣带来,因为早就扔了。所以我们没有办法通过排除法找到他。”
“还有别的办法。”埃勒里说。
“是的,”他父亲耸了耸肩,“我们会做汗液、毛发和尘土的分析,但是它们并不总是决定性的。我有预感,儿子,我们从这件雨衣里并不会得到比那把刀更多的信息。那刀上什么也没有。”
“我不同意。”
“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我没看到的东西吗?”奎因探长惊呼道,“在这件雨衣上?”
“是的,爸爸。有一件事暗示了是哪一个兄弟杀死了戴夫的遗孀。我可没有藏着掖着,”埃勒里咧嘴笑道,“不过他的袖子里却藏着秘密。看看他的袖子吧。它只被雨打湿了一点,但是右边袖子的下半部分完全被浸透了。为什么只有这一部分湿透了,而袖子的其余部分——整件雨衣的其余部分——都只是稍微湿了一些?
“三兄弟是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到达的,每个人都独自待在车中。雨下了一整天,所以穿这件雨衣的人一定是在雨中驾驶。在雨中驾驶时,尤其考虑到市区的交通状况,做什么事情会弄湿一只袖子?”
“伸出手臂来打停止和转弯的信号!”但是奎因探长马上又迷惑了,“可司机总是用左手打信号的,埃勒里,这件雨衣湿的却是右边袖子。”
“结论是:这个司机用右手打信号。”
“但要这么做的话——”探长停了下来,然后他慢慢说道,“他的车子驾驶席在右边。”
“查尔顿的凯迪拉克和阿奇博尔德的雪佛莱都是美国车,驾驶席在左边,”埃勒里点头道,“但另一辆车是劳斯莱斯——英国车;而且还是在伦敦买的二手车,司机一定坐右边。这也就是说劳斯莱斯的司机——埃弗里特·布拉泽斯是凶手……对了,爸爸,他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