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埃勒里·奎因尚在哈佛求学时,马修·阿诺德·霍普是他的一位可敬可爱的老师。近来这位老师当上了纽约一所大学的教务主任,而他的古怪已成为一个传奇。
譬如说有这样一个关于霍普博士所授的莎士比亚研究课程的故事,教授的话让头一次上课的同学们一头雾水。“史书告诉我们,理查二世安详地死在了庞蒂弗拉克特,死因也许是肺炎。”霍普博士吼道,“可莎士比亚在第五幕第五场是怎么说的?是埃克斯顿击倒了他,”在这里,这位伊丽莎白时期文学的著名权威为了强调效果,还特意停顿了一下,“致命一鸡啊!”
听说二年级生们因为这句话做了噩梦。已有经验的同学则会满怀睿智地点点头,心中很清楚霍普博士想说的——他也以为自己是这么说的——只是“致命一击”而已。
这位好主任的口误与帕克先生和戈尔德温太太的名言一样,由狂热爱好者恭恭敬敬地保存着。埃勒里亦自诩为这些狂热爱好者中的殿堂级人物。正是埃勒里为后世留下了霍普博士给一年级学生上英语写作课时说出的不朽金句:“最后一次警告那些在论文中使用黑话或者其他下等语言的人:控制尔等的文风,否则就像那些被放白的猪丁一样被驱逐出这门课吧!”
不过或许霍普主任最大的伟业,还要数最近在教工午餐室里立下的那一桩。埃勒里受其邀约前来,看到他与三位英语文学部的成员一同不耐烦地等在一张大圆桌旁。
“这位是阿格尼丝·洛弗尔博士,这位是奥尔斯瓦德·戈尔曼教授,这位是摩根·内斯比先生。”主任飞快地说道,“请坐,埃勒里。奎因先生要点的是水鸡果尾酒和土牛焖豆肉——孩子,今天的菜单上只有这些是能吃的。快去取餐吧,年轻人!你还在课堂梦游吗?”看似忙碌的一年级学生侍者溜走了。霍普博士严肃地说:“朋友们,准备好迎接惊喜吧。”
洛弗尔博士是一位穿着紧身套装的大个子女人,她调皮地说:“等等,马修!让我猜猜。你恋爱了?”
“又有谁会嫁给——用麦考利的话说——一部会走路的莎士比亚索引?”戈尔曼教授用废弃的绞车般的刺耳声线说。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脸上长着雀斑,有一对金红色的眉毛和一个好辩的下巴。“照我说,真正的惊喜,霍普博士,应该是给整个部门加薪!”
“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内斯比先生说着就红了脸。他是个粗壮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都很急切,显然是部门里资历最浅的。
“能否请你们安静一会儿?”霍普主任谨慎地环望四周,用颤抖的声音说,“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也许能够彻底摧毁——我重复一次,彻底摧毁!——是弗兰西斯·培根写下了莎士比亚的戏剧这一荒唐的观点?”
两个倒抽气声,一个从鼻子中发出的哼声和一个表示疑问的声音。
“马修!”洛弗尔博士尖叫道,“你会出名的!”
“您将永垂不朽,霍普主任。”内斯比先生仰慕地说。
“你错了。”刚才发出哼声的戈尔曼教授说,“培根论的愚蠢信徒就像沉迷于马洛论的疯子一样,根本不讲道理。”
“啊,可是就连疯子都不得不屈服于这个证据。”主任喊道。
“似乎很激动人心,博士。”埃勒里咕哝道,“是什么证据?”
“今天早上有个人给我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埃勒里。他提供了凭据,证明他是伦敦稀有书本商人阿尔弗雷德·米姆斯。他说他拥有一本一六一三年版的《培根论说文集》,一般来说约值四百到五百美元。然而,他声称这本是独一无二的,在它的扉页上写有培根向威廉·莎士比亚的赠词。”
在一片惊呼声中,埃勒里问道:“怎么写的?”
“是以赞词的形式。”霍普主任颤声说,“培根向莎士比亚表达敬意与赞美,为了——请容许我引用原文——‘源自阁下奇思妙笔的杰出剧作’!”
“瞧好了!”内斯比先生对不存在的培根论者低声道。
“这就解决了。”洛弗尔博士轻声说。
“是能解决,”戈尔曼教授说,“如果是真货的话。”
“你看到书了吗,博士?”埃勒里问。
“他给我看了扉页的复印照片。今晚他就会将原书带到办公室来,供我检查。”
“米姆斯要求的价格是——”
“一万美元。”
“这就证明了是假货。”戈尔曼教授哑声说,“太便宜了。”
“奥斯瓦尔德,”洛弗尔博士表示不满,“你在胡说什么?”
“不,戈尔曼是对的。”霍普博士说,“如果笔迹是真货,这价钱也太荒唐了。我向米姆斯提出了这一点,然而他有解释。他说,书籍的所有者是一位因税金而陷入贫穷的英国贵族,他是受这位贵族的指示行事。今夜交易之后我就能够得知这位贵族的身份。在一个被尘封两个世纪的遗弃城堡房间中,这位所有者发现了这本书。他希望找到一位美国买家秘密出售——米姆斯暗示我,这是为了避税。但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所有者希望获得它的是一位学者而非无知的大财主,所以价格相对较低。”
“太好了。”内斯比先生热情地说,“真是典型的英国人。”
戈尔曼教授说:“是现金,对吧?风险自负?今晚?”
“没错。”老主任从胸袋中取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悲伤地打量着它。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重新塞了回去。“差不多是我一辈子的积蓄了……但我还不老呢。”霍普博士咧嘴笑了,“我请求你在场,埃勒里——同奎因探长一起。我直到夜里都会在办公桌旁办理一些行政事务。米姆斯八点会来。”
“我们七点半到。”埃勒里承诺,“对了,博士,把这么多钱揣在口袋里不太合适吧。你向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没有。”
“千万别说。另外我可否建议你锁着门等待呢?在我们来之前,不要让米姆斯或者其他任何你不相信的人进屋。博士,我恐怕我也与教授一样心存疑虑。”
“噢,我何尝不是。”主任嘟哝道,“与真货相比,这是骗局的概率大概要大好几千倍。但你总是忍不住要想……万一不是骗局呢?”
奎因父子进入人文大楼时快到七点半了。楼上几个窗户亮了灯,那是上夜课的几个教室。主任的办公室也亮着,楼里其他地方都一片黑暗。
来到黑漆漆的三楼,两人踏出自助式电梯时,埃勒里第一眼看到的景象是霍普主任的接待室……敞着门。
他们看见老学者倒在门内侧的地板上,鲜血顺着白发滴落。
“那浑蛋来早了。”奎因探长吼道,“瞧瞧主任的腕表,埃勒里——他摔倒了,所以停在了七点十五分。”
“我警告过他锁住门不要开的。”埃勒里悲叹一声,然后大喝道,“他还在呼吸!快叫救护车!”
他将主任虚软的身体扶到办公室里的长椅上,轻轻地用纸杯里的水润湿他发青的嘴唇。奎因探长打完电话,转过身来。
主任挣扎着张开了眼。“埃勒里……”
“博士,发生了什么事?”
“书……拿走了……”声音渐渐消失。
“书被拿走了?”探长怀疑地重复道,“这意味着米姆斯不光来早了,霍普博士还确定了书是真货!钱还在他身上吗,孩子?”
埃勒里搜寻了主任的口袋、办公室和接待室。“钱不见了。”
“那么他确实买下了书。然后有人来了,敲他的头,把书偷走。”
“博士!”埃勒里再次向老人弯腰,“博士,谁袭击了你?你看到了吗?”
“是的……戈尔曼……”然后受伤的脑袋耷拉下去,霍普博士失去了知觉。
“戈尔曼?谁是戈尔曼,埃勒里?”
“奥尔斯瓦德·戈尔曼教授,”埃勒里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中午在英语文学部吃午餐的其中一个人。快去抓他!”
奎因探长挟着激动不安的戈尔曼教授回到主任办公室。他看见埃勒里在主任的花瓶后头等候,仿佛那是勃南森林的树枝一般。
长椅是空的。
“急救医生怎么说,埃勒里?”
“脑震荡,有多严重还不清楚。”埃勒里站起身来,如麦克达夫一般看向戈尔曼教授。“你又是在哪里找到这个败类教书先生的,爸爸?”
“他在七楼教圣经。”
“奎因探长,”教授火冒三丈地说,“我的课程标题应该是‘圣经对英语文学的影响’。”
“你是在想方设法建立不在场证明吧?”
“孩子,”他的父亲用困扰的声音说,“教授可不光是想方设法,他办到了。”
“他有不在场证明?”埃勒里喊道。
“两个小时的研讨课,从六点到八点。晚上六点起的每一秒钟,上课的十几个人都能够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包括一个牧师、一个神父,还有一个犹太教祭司。况且,”探长沉吟道,“即使考虑到主任坏掉的手表也许是设下的局,戈尔曼教授也能够解释他在午餐后的所有行动。埃勒里,纽约郡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坏事。”
“不好意思。”接待室传来英国口音的声音,“我是约好了八点来见霍普博士的。”
埃勒里转过身去,然后他飞扑向说话的人。那是一个苍白消瘦的男人,戴着礼帽,一只手臂底下夹着包裹。
“别告诉我你就是阿尔弗雷德·米姆斯,你刚刚带来了培根的书!”
“是的,我——我一会儿再来。”来访者结结巴巴地说,试图抓紧他的包裹。可是埃勒里赢得了这场拉锯战。在他撕开包装时,苍白的男人转身想要逃跑。
而奎因探长正站在门口,亮出了手枪。“阿尔弗雷德·米姆斯,是吗?”探长和蔼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回你还叫查默斯顿勋爵呢。丁克,记得上次向那个奥伊斯特贝的百万富翁贩卖伪造的莎士比亚首版对开本的事情吗?埃勒里,这位是来自弗拉特布什的丁克·查默斯,在稀有书本圈子里头是个聪明的骗子。”然后探长的和蔼劲儿消失了,“不过孩子,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不,爸爸,”埃勒里说,“这么一来事情就明朗了。”
奎因探长的表情显示他并不赞成这一结论。
“霍普博士回答我的问话时是怎么说的?他说:‘书拿走了。’很明显,书没有被拿走,书从来就不在这里。所以他说的并不是‘书拿走了’。教授,你也是马修·阿诺德·霍普口误同好会的成员。主任说的是什么?”
“培根……拿走了!”戈尔曼教授说。
“这也没有什么意义,除非我们回想一下,爸爸,他的声音渐渐变弱。他似乎还想说一个词语,但没说成。哪个词?‘钱’——‘培根的钱被拿走了’。因为培根的书根本不在这里,所以不可能被拿走,被拿走的是霍普博士一整天都带在身边的一万块钱。
“是谁拿走了购买培根的钱?七点之后敲主任的门那个人,他请求主任让他进来。这个人说服霍普博士开了锁——证明他是博士认识并且信赖的人——立刻狠狠地揍了老人,带着他一辈子的积蓄跑了。”
“但你问是谁打的他,他说的是‘戈尔曼’。”探长抗议道。
“他不可能是指戈尔曼,教授有着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因此——”
“又是口误!”戈尔曼教授惊呼。
“恐怕如此。由于‘戈尔曼’只可能是从‘摩根’口误而来,爸爸,应该立刻去抓薪水微薄的英语部门的摩根·内斯比先生。他就是袭击博士的人,你也就能够将博士的一万元找回来了。”
后来在医院里,那位无敌的伊丽莎白时期学者虚弱地捏着年轻奎因的手。交谈被禁止,但这位好老师兼口误大师最终还是轻声说了一句:“我的怪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