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前门走进大宅。派对进行期间,莱登庭的前门一直开着。两个人心里默默达成共识,不从书房那边穿过去。亚力克进门后,立刻匆匆上了楼。管家正在整理今天的第二拨来信,然后放在走廊的边桌上,罗杰见状,停下来想看看有没有他的书信。
管家见罗杰凑上来,摇头说:“没你的信,先生。其实今天的信很少。”他瞥了一眼手里的信,“分别是杰斐逊少校的,香农小姐的,还有普兰特夫人的,其他的没有了,先生。”
“谢谢你,格雷夫斯。”罗杰说完,也跟着亚力克上了楼。
午餐吃得很安静,气氛特别压抑。每个人心里都在暗自琢磨,没人愿意提起这件事,说别的又好像不大合适。所以,大家最多也就寒暄一下收拾行李和搭车的事情。普兰特夫人吃午饭时来得稍稍有些迟,早上她虽然表现怪异,但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状态。她打算5点多就走。据她解释,下午保险柜就会被打开,她想等到时候取回她的珠宝再走。她在说这话时非常淡定,面无表情,罗杰对此苦思冥想,眼前的普兰特夫人和之前对她所做的推论判若两人,他试图做出折中解释,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再次一头雾水,至少对普兰特夫人是如此。
令他大惑不解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杰斐逊少校早上还垂头丧气,现在却一副暗自得意的模样,这在罗杰看来实在难以解释。假如早上杰斐逊特别担心保险柜最先被警察打开(根据已知的情况,这也是罗杰唯一能得出的推论),那么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高兴到这个程度呢?尽管罗杰一直在设法让钥匙不被复制,也不给人偷偷溜进书房的机会,但这些画面还是飞快地从他头脑中闪过。他有段时间人不在书房,而且书房也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那就是午饭前他上楼洗手的那短短几分钟里。杰斐逊不大可能有这个胆量,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去实施这种小小的偷窃,而且他还随时可能会被人撞见。吃午餐时他也的确来得很迟(事实上,他比普兰特夫人还晚来几分钟)。不过,罗杰还是觉得这种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
不过,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有两个人曾经对保险柜和里面的神秘物品格外关注,而下午警方就要直接派人来打开保险柜,他们现在竟然毫不介意,甚至还变得异常兴奋。或者,不管怎么说,这实在让罗杰感到摸不着头脑。从各方面看来,这顿安静的午餐并未让罗杰感到遗憾,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思考。
所以,午餐结束后,他并没有闲下来。亚力克吃完饭就直接走了,芭芭拉也跟着离开了。罗杰感到很高兴,至少有件事似乎没有超出他的推理能力之外。他看了看表,颇为满意地得出结论,在那位侦探搭档回来之前,他至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他感到有些庆幸,再次走到那棵亲切的雪松下,点燃烟斗,准备开始进行这辈子以来最集中精力的一次深刻思考。
事实上,罗杰现在完全没有头绪,虽然他在亚力克面前竭力摆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尽管他振振有词地提出谋杀的论断,但他当时确实有些牵强附会,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因为他特别想吓一吓迟钝的亚力克,省得他自鸣得意。上午,罗杰好几次差点被亚力克气得半死。关于这件事,亚力克的理解力比以前慢了半拍,几乎到了迟钝的地步。刚才,罗杰正暗自生气,而亚力克所做的就是对他的一切推论都浇上冷水。当然,兴奋之余对自我进行反省也是很有用处的。不过罗杰觉得,既然只有这么一个听众,他很希望这个听众多少能更加积极一点。
他的思绪又回到谋杀的问题上来。说谋杀难道真的太牵强了?在发现打碎的花瓶和神秘的第二枪之前,他甚至就已经有些怀疑了,现在则疑上加疑。当然,他也只是怀疑,暂时还不能做出定论。不过,这种疑虑非常强烈。
他试图在头脑中勾画出当天晚上在书房里可能发生的情景。老斯坦沃茨坐在书桌前,落地窗或许没关上。突然,不速之客从落地窗径直而入。来者要么索要钱财,要么马上对他进行袭击。斯坦沃茨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手枪,开了一枪,没打中闯入者,却击中了花瓶。接下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假设两个人离得很近,他们可能会不声不响地搏斗一番。但是,大家撞开门进去时,却没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只有死者静静地倒在椅子上。不过,搏斗的痕迹真的很重要吗?既然神秘人可以仔细地把花瓶的碎片收拾干净,以便掩盖他来过的痕迹,那么他照样可以将任何搏斗的痕迹清理干净。不过,这里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那就是——搏斗是怎么结束的?
罗杰闭上眼睛,充分展开了想象。他看到斯坦沃茨手里拿着枪,被对手紧紧抓住,在来回不停地挣扎。他看见来者(据他想象,此人个头很大,身强力壮)钳住斯坦沃茨的手腕,使他无法朝自己开枪。他逐渐想起来了,死者的手腕有抓痕,难道是这么来的?他看到入侵者的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左轮手枪,接下来——
罗杰兴奋地一拍大腿。当然,接下来神秘人用自己的手枪对准斯坦沃茨的额头,扣动了扳机!
他往椅子后背一靠,拼命地抽着烟。是的,如果的确是谋杀,那么案情肯定是这么发展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推理可以解释三个令人费解的情况:伤口的位置;斯坦沃茨的枪开过两次,但枪膛里只见到一个空弹壳;还有就是死者握枪的姿势一切正常。当然,这一切只是推测,不过这种推测似乎相当具有说服力。
但是,与这个推理相矛盾的事实也不在少数,不是吗?门窗都从室内被反锁,这似乎不可辩驳地证明,午夜来客离开书房时,斯坦沃茨还活着。而且,有他亲笔签名的遗书似乎也同样明确地指向自杀的方向。能不能把这两个事实解释清楚,以便使其情况也说得通?如果解释不清,那么再出色的推理也肯定是站不住脚的。
罗杰把来者离开书房的时间先暂且放到了一边,开始寻思那封措辞简洁的遗书。
接下来,罗杰花了一刻钟去思考,尽管遗书这事儿解决起来不算太难,也不是完全没意思,但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问题交给哪个敏锐的旁观者去解决。如果把烟斗里装满烟丝,猛吸个不停,说明脑子里在翻来覆去地思考问题,如果跟石像一样坐在那里,烟斗熄火了还叼在嘴上,浑然不觉,这些都算作全神贯注的话,那么罗杰全都占,不但如此,他的烟斗完全冷却下来,却还猛抽个不停,就好像里面还有烟丝在吱吱燃烧一样,那又算什么呢?罗杰就这样抽着空烟斗,足足过了三分钟,最后才突然跳了起来,朝着他那个堪称快乐猎场的书房飞奔而去。
二十分钟后,列车载着芭芭拉母女头也不回地驶离车站,然后,亚力克回到书房并发现了罗杰。亚力克看起来显然比上午轻松得多,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年轻人刚刚送别自己心爱的女孩,而且一别就是整整一个月。可以合理地假设,这半小时亚力克没有虚度。
“还在查呢?”他站在门口,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在这。”
罗杰激动得有些发抖。他正屈膝跪在废纸篓边,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听到声音,站起来朝那位搭档的脸挥着一张纸片。
“我找到方向了!”他喊道,“我找到方向了,亚力克,尽管你挖苦嘲笑。周围有没有人?”
亚力克摇摇头。“哦?现在你发现什么了?”他从容地问。
罗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写字台,迫不及待地用手指了指吸墨纸。
“看到了吗?”他问。
亚力克俯身仔细看了看吸墨纸。罗杰用手指着的地方有一些短线条,长短在一英寸左右。线条左端印痕较浅,只有纸张表面的笔痕,完全没有墨迹,中间的墨迹比较淡,而右端的墨迹很醒目,线条粗大,下笔坚定。此外,吸墨纸上只有少量圆圆的墨水点,除了这些印记,整张吸墨纸还很干净,才刚用一两天,没怎么使用过。
“怎么样?”罗杰得意扬扬地问,“看明白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亚力克直起身子,坦言道,“我觉得可能有人在用吸墨纸吸笔尖。”
“假如你这么想,”罗杰自鸣得意地说,“我只好遗憾地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
“为什么?我没觉得。”
“你再看看。亚力克·华生,如果他用吸墨纸吸笔尖,那么墨迹的深浅应该是从左到右,而不是从右到左,不是吗?”
“是吗?可能他就是从右到左在移动笔尖呢。”
“这不自然。此外,你看看这些小笔画,笔画结束的地方几乎都稍稍向右弯曲,这意味着,这些线条是从左到右书写的。再猜猜。”
“嗯,好吧,那就反着说。”亚力克挖苦道,“他不是在清洁笔尖,而是在弄脏它。”
“你的意思是说,他蘸了蘸墨水,在试笔?靠点边了。不过你再看看,尤其要注意左边的末尾笔画。笔尖从中间开叉,形成两道平行的印子,看出来了吗?嗯,先不说这些印子之间有多宽,你看这印子,虽然很深,但显然不是普通的笔痕,这一切说明什么?只有一种笔可以留下这种印子,搞清楚是什么笔,你就能搞清楚这些都是什么印子。”
亚力克按他说的进行了一番思考。“钢笔!他在试那笔能不能写出字。”
“好极了!亚力克,我就知道你在这个小小的游戏中能派上大用场。”
“嗯,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就算是钢笔,那又如何?我是说,这对我们的调查似乎没什么帮助。”
“哦,没帮助吗?”罗杰这个人特别擅长卖关子,喜欢出人意料,这让人有些恼火。他故意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亚力克没有耐心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知道,你肯定巴不得赶紧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来。说吧,这些漂亮的笔痕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遗书是假的。”罗杰愉快地说,“好了,我们去花园里走走。”
他突然转过身去,飞快地向洒满阳光的草地走去。不得不承认,罗杰这人有时特别惹人讨厌。
亚力克被惹得满肚子火气,也完全情有可原。他跟在罗杰身后也走了出去。“你还说人家福尔摩斯!”亚力克追了上去,咆哮着说,“你一样讨厌透顶。你要是真发现了什么,不跟我直说,在这里拐弯抹角做什么?”
“亚力克,我跟你说了呀,”罗杰假装很无辜的样子,“遗书是假的。”
“为什么呢?”
罗杰伸手挽起亚力克的胳膊,领着他朝玫瑰园的方向走去。
“我想在这附近转转,”他解释说,“万一探长来了,我们好看得见。开保险柜这事儿我可不想错过一丝一毫。”
“为什么你觉得遗书是假的?”亚力克固执地重复道。
“这就对了嘛,亚力克。”罗杰满意地表示,“你总算对我的发现有点感兴趣了。你知道,到目前为止,你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华生。每次我宣布一个新进展时,你应该表现得欣喜若狂才对。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激动,亚力克。”
微笑浮现在亚力克的脸上:“你一个人激动就足够了,我觉得。老福尔摩斯的思维节奏比你慢多了。他不会妄下结论,而且,我怀疑他压根儿不像你这样成天沾沾自喜。”
“对我要求不要那么高嘛,亚力克。”罗杰低声咕哝着。
“我承认,到目前为止你干得不赖,”亚力克继续坦率地说,“尽管大部分说法和做法都停留在猜测。不过,如果我如你所愿,一味地迎合你,说你干得有多么多么出色,你肯定已经把杰斐逊和普兰特夫人给抓起来了,而且还会指控斯坦沃茨夫人藐视法庭之类的。”他停下来考虑了一下,郑重地总结道,“老伙计,其实你需要的是刹车,而不是什么油门。”
“很抱歉,”罗杰谦卑地说,“我以后记住了。不过既然你不肯称赞我,至少得让我称赞称赞你吧。你还真是个不错的刹车。”
“大侦探薛林汉姆,称赞完以后,或许你得发发善心,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老斯坦沃茨那支写不出水的钢笔,来推断出遗书是伪造的。”
罗杰脸色一正,变得严肃起来。
“好,这一点确实很重要,它能证明谋杀的事实。我之前的那些推断当然只是瞎猜,而遗书这事则暴露了这个事实。”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正是他刚刚在书房里朝亚力克的脸挥动的那张。他小心翼翼地摊开纸片,递给亚力克。亚力克仔细浏览起来,那张纸上有很多不规则的折痕,就好像是被人有意揉作了一团,纸片中间依稀可见“维克多·斯坦——”的字样,字迹中断处是一大块墨迹。笔迹线条很粗。纸的右边洒满墨水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哼!”亚力克把纸片还给罗杰,说道,“好吧,这又如何?”
“我觉得再简单不过。”罗杰将纸片折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继续道,“斯坦沃茨刚刚给钢笔吸好墨水,要不就是笔不出水之类的。你也知道,笔不出水时人们会怎么做,在手边的纸上画来画去,等笔一出水就……”
“写出自己的名字!”亚力克打断了罗杰的话,他总算快要表现出激动的样子了。
“正是!吸墨纸上的笔迹就是试笔,想让钢笔出水。笔出水后,十之八九会怎样?墨水流得太顺畅,笔尖出水太急。从这张纸上可以看出,当时就是这种情况。斯坦沃茨这个人相当没耐心,你不觉得吗?”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他是很急躁。”
“嗯,当时的情景很容易猜出来。他在吸墨纸上试写钢笔,笔一出水,他就从桌上的信纸本最上面抽出一张来,写下自己的名字。顺便问问,你注意到信纸本了吗?由于钢笔出水太急,他猛甩了几下,把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篓,然后另外拿了一张纸。之前钢笔甩掉很多墨水,这回字一开始就有点淡,写到‘维克多’的‘克’时,笔又不出水了,只好另起一行做最后的尝试。不过,这次总算写出来了,他一如既往地顺利写下签名。他拿起纸,轻轻揉作一团,不像刚刚那么用力,又扔进了废纸篓。怎么样?”
“似乎很可行,然后呢?”
“哎呀,凶手事后伪装现场时,觉得最好看一眼废纸篓,结果第一眼就发现了这张纸。‘啊哈!’他心想,‘我正好需要这玩意来做个收尾!’于是,他小心把纸抚平展开,放进打字机里,将我们看到的那寥寥几个字打在了签名的上方。难道还有比这简单的吗?”
“天哪,真不敢相信!太巧妙了。”
罗杰眼睛一亮:“巧妙?是的,但道理简单明了。哦,当然,情况肯定是这个样子。你仔细想想,证据非常充分。举例来说,遗书的内容都在信纸的上半部分。这的确不自然,对吗?正文应该在中间才对,而签名应该在下半部分,大约在信纸三分之二的位置。为什么这封遗书没有这样?因为签名已经在中间了,那家伙只能在上方打字。”
“我觉得你应该是对的。”亚力克慢吞吞地说。
“嗯,别说得这么勉强。我当然是对的!事实上,我一看到吸墨纸上的笔痕,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我一直想搞清楚遗书是怎么回事,不过,当我在废纸篓里发现了第二张信纸时,事情当然就显而易见了。顺便说一句,凶手竟然没有检查一下废纸篓里的其他东西,这可真是一大失误。”
“是的,”亚力克严肃地说,“假如探长发现了这一点,他可能会想到什么,不是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显然,从探长的角度来说,自杀是明摆着的事实,不容去怀疑。当然,除了自杀动机尚不明确,这毕竟也没什么。我们也是偶然起疑,他和我们不同,丝毫没有起一点疑心。”
“好吧,我们运气好。”亚力克表示,他这么说可能也是想给罗杰刹刹车。
“毋庸置疑,但我们也没全靠运气了。”罗杰扬扬自得地说,“其实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们干得还真是不错,”他坦白地补充道,“我看不出怎么才算更好了,你觉得呢?”
“没错,我看得出才怪。”亚力克断然说。
“不过还有件事如果办成,就算大功告成了。”
“哦?什么事?”
“找到凶手。”罗杰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