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墙,一面灰色的墙。除了墙脚的一条短板凳外,小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他坐在板凳上,面对着门,门上有一个把手和一把锁,一把大锁。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了,他发现自己还能呼吸。这是一个小房间,托马斯点点头,这是一个小房间。
这时门开了,突然射进来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被人看见的恐惧使他的身体发软。一个威严的声音喊道:“出来,伙计,走吧!”
他在颤抖,整个人像被焊接在板凳上。想到不得不站起来,走出去,踏进外面的世界,被人看见,他的脚踝就发软。
“来吧,出来。”
托马斯站起来,虽然摇晃了一下,但还是成功地站起来了。他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眼前的地面,慢吞吞地朝门槛走去,跨出去,跨入这一天,跨进有其他人存在的走廊。
“她们在楼上等你,苏格兰来的,两个女人。”那人说,好像能受到女人的审问,他真是交了好运。托马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似乎在看着他,“得有一个合适的成年人和你说说,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那人还在盯着他:托马斯觉得需要表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他抬起头看着这个警察,是一个胖子,他很惊讶地听到自己说:“好的。”
警察终于放心地指向一扇侧门,让托马斯走在前面。
进入一个房间,一个更大的房间,没有窗户。高高的墙角有一台摄像头,架在胶合板做成的平台上。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脸,灰指甲。
男人的身上有股香烟的味道,像托马斯一样萎靡不振地坐着。托马斯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倾听。他受到了来自斯特拉思克莱德警方关于一起谋杀案的调查。他可以回答或不回答,但无论怎样都会被定罪。他随身携带了一把枪,还有子弹,这很糟,他将不得不解释。那个身上有股香烟味的男人,那个乏味沮丧的男人在解释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托马斯没有听,当他终于调整好注意力时,他被告之可以提问了。但他真的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托马斯!”男人提醒道,“你懂我的意思吗?”
男人的牙齿是和腌鱼一样的黄色,真是恶心。他慢慢地站起来,绕到托马斯后面,拉过一把椅子在墙边坐下来。托马斯转过身,看到他手拿螺旋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上面挂着一支笔,准备好写下什么。男人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他们等了很长时间。
埃拉过来和他道别。警察来了。莫伊拉让警察进来,把他们带到楼上,说“他在这里”或“这就是他”,很简短的一句话。他们站在他面前,用单调的语调,背诵一种类似祈祷文的东西,然后他们等待他的反应,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从埃拉起居室的沙发上拉了起来,告诉他,“起来”和“来吧,站起来”。
他感觉他们来得真是时候,就像是学校的监督员在走廊上发现了一个迷路的新生,把他带回到教室一样,就像一个无人陪伴的孩子拉着空姐的手一样。一切对他而言都太复杂了,他还不怎么识字,所有的飞行时刻表,所有的时区,对他而言都太难理解了,因为墨西哥城在很远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吃饭,他刚到那里的第二天拉尔斯就因为公事离开了。
埃拉起床了,在起居室和卧室之间的门口看着他。他们四目相对。就在这时两个身穿制服的陌生男子拍拍他的腿和口袋,发现了子弹夹。埃拉看着陌生人拿去手枪。她舔了舔嘴唇,又看了一眼托马斯。她看上去很受伤,很沮丧,任何宽慰性的谎言都没有用。她眨了眨眼睛,紧闭双唇,带着些许责备,些许歉意。
莫伊拉已经换了衣服。她换上了那条新买的皮革裤子和一件前面带着褶边的奶油色衬衫。她大口地喘着气,拉扯着上衣的褶边,衣服的价格标签还挂在背后。
她不能跟儿子一起去,她告诉警察,因为女,JL病得很重,她已经打过电话,医生随时都有可能到。没有其他人能陪托马斯一起去。再没有其他人了。她用力扯着衬衫的褶边,扯得如此用力,使得胸罩都暴露出来了。在胸罩下面,她的肚子上,有一道皱痕,像一个微笑。
托马斯被带到外面,坐在警车的后座上。他抬起头,回头看着家门,看见了她,埃拉,娇小的埃拉,站在巨大的入口,看着他坐在车里远去。她的嘴唇松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莫伊拉在她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埃拉,桀骜不驯的埃拉,咬住了莫伊拉的手。
寂静的房间,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一个圆滚滚的像圣诞老人,一个很苗条。他抬起头看了看。两套西装,一套深蓝色的,一套黑色的。苗条的那个是小个子,大鼻子,很漂亮;另一个是高个子,宽肩膀,深酒窝,金发,怀着孕,很严厉,刚勇好战型。
文件夹在桌上,是一个绿色纸板文件夹,夹着许多张横格大页书写纸,记满了潦草的笔记,还有许多照片,他可以看到照片的顶部。
简介。姓名。盒式磁带。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盒式磁带。剥开包装纸,放进录音机里,像黄蜂一样的嗡嗡声充满了房间,怀孕的女人问他的名字。
“托马斯·安德森。”他很惊讶于自己说话没问题,声音听起来不错。
她问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是的。接下来的问题是日期,那个星期一,他真的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句子弯弯绕绕太长了,等到她说到句尾,他已经忘了开头是什么。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她问他是不是还好。他说是的。
“你认识乔纳森·汉密尔顿,戈登吗?”
他喘了口气,耸耸肩。
“学校的男孩们都叫他——”她瞥了一眼笔记,“斯奎克。”
“我和他在同一所学校。”
“你认识他吗?”
他看着这个女人。这个怀孕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皮低垂着。那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则盯着桌子。这是一个重要问题。这是一个陷阱。
“不,我不认识他。”这是个陷阱。陷阱!
“他说他认识你。”
“我们彼此不认识。”这是真的。
“自从星期二离开学校后,你和他说过话吗?”
“没有。”
“你们没有给对方打电话吗?”
只能说没有,说没有。
“没有。”
“他打电话给你了吗?”
手机的SIM卡在比金山机场的厕所里。他们无法证明斯奎克给他打过电话或者拨打的那个号码是他的。它在厕所里。
“我们彼此不认识。”但唐尼有他的号码,和斯奎克的一样。对他们撒谎。否认一切就行了。
“他给我打过电话,但我不认识他,我甚至没接电话,我不认识他。”这是真的,这一点是真的。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很肯定地说,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知道这是真的。
“如果你没有接听的话,你怎么知道他给你打过电话?”
“这个……”他怎么知道的?“这个,他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屏幕上显示什么?”
“斯奎克。”托马斯的脸红了,因为她接下来说的话是很明显的:
“你不认识他,但你的手机里存有他的号码?而且存的是他的绰号?”
托马斯的脸涨得通红,他在发抖,恍惚中冒了一句:“她的地址在拉尔斯的手机里。”
一阵短暂的停顿,“你什么时候得到的?”
“1月。”
“那是好几个月前。你为什么要去她家?”
“拉尔斯——”
“拉尔斯派你去的?”现在答案来了,她却饿了,当他正从内心深处搜索一句话时,她打断了他。他看着她的手,垂下眼睛,告诉她说话有多么难。她向后坐了坐,给他更多的空间。
“拉尔斯带我出去。星期天。那个星期一之前的星期天。冰淇淋。”
拉尔斯带他出去吃冰淇淋。吃冰淇淋。就好像他是埃拉。冰淇淋屋里还有其他穿着西装的男人,带着他们的孩子,不快乐的男人和不快乐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有点相似。托马斯是年龄最大的孩子,拉尔斯给他买了最大的冰淇淋,他知道肯定会有坏消息。他以为拉尔斯得了癌症。但不是癌症。
“那个星期天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记忆使托马斯感到异常沉重,他几乎连肩都耸不动了。
他正在往冰淇淋上撒调味粉。我还有一个妻子。他把冰淇淋蘸上香草酱,冰晶把冰淇淋球凝结在一起。我还有别的孩子。我很想让你见见,他叫菲尔斯。菲尔斯。菲尔斯。然后是一张照片,是微笑着的菲尔斯。他吃到水果部分了,毫无意义,仿佛容易致病的奶油对身体的损伤可以因为罐头菠萝而有所减轻。他要来圣奥古斯都上学了。你们两人将成为朋友。然后,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个王八蛋。每个人都会当面嘲笑你,因为你永远也不再是那个唯一的儿子,永远也不是那个独生子。托马斯问父亲,你为什么要抛弃我?父亲叫他别小孩子气,然后向服务员招手买单。
现在,在这间房里,两个女人看着他,探着头倾听。托马斯说:“他还有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儿子。要来我的学校。我很生气。我以为是她。”他看着绿色文件夹,“莎拉。”
“你告诉斯奎克这件事了?”
“只是因为他有车。我们并不认识。”是的,他们不认识,他们真的不认识。
“你去她家就是为了杀她?”
“不,只是吓吓她。拉尔斯。”他的声音渐渐减弱,变成了喃喃低语,断断续续地在空中飘浮——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站起来——别吃屎——知道他会喜欢的。
他杀死了莎拉·埃罗尔吗?
喃喃的低语在空中飘浮,像一团乌云,反复咕哝的话像暴风雨,击打在桌子上,然后是大声叫喊——他杀死莎拉·埃罗尔了吗?
托马斯看着眼前这个孕妇,看着这个孕育新生命的圣女,金发碧眼,就像基督诞生时的玛利亚。他哭道:“更糟,站在那里,看着,什么也没做,更糟。”
莫罗给他看在房子里拍的照片,卧室,厨房,在楼梯口的莎拉·埃罗尔,她的脸消失了,她的头消失了,她的生命消失了。他想起了名画《格尔尼卡》上面的马,他想起了幸运的黄蜂要死了,他失去了所有的语言。除了一个词。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总是以同样的语调,像一句咒语:更糟。
他们把他带回小房间,让他睡觉。
莫罗站在盖特威克机场的安检队列中,前面有70个人,但是她己准备好,拿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带拉链的塑料袋,里面只有一支无色唇膏,她等待着。最后一班回家的飞机。她们很走运。伦纳德在她后面,携带着笔记。胎儿在她的骨盆里跳得正欢,就像是两个拉拉队队长,为生命欢呼,告诉她不要放弃,不要沮丧。
这是她做过的最艰难的审讯。在开始之前她就已经很沮丧,很疲惫。她看到了托马斯·安德森的绝望,虽然他说得很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拉尔斯在冰淇淋屋就已经杀死了他。拉尔斯用冰淇淋摧毁了他的意义和他的身份。摧毁了他母亲的意义。还有另一个。拉尔斯用另一个儿子的存在,对另一个儿子的爱,摧毁了他存在的意义。莫罗从自己的亲身经历知道,比任何事情都更加折磨他的是对父亲的爱的怀疑。他怀疑父亲爱的是另一个儿子,对另一个儿子好,为另一个儿子骄傲。丹尼的眼睛中有一种同样的眼神,那种缺失和怀疑,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都被热爱着,而他没有。这是莫罗最不忍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这就是她这些年来一直逃避的。
队列慢慢前进,她周围的人开始打开包,解开鞋带,准备安检。
残杀是她父亲的过错。拉尔斯·安德森的错,不是托马斯的,不是丹尼的。他们太早就被告知自己不重要,而他们神圣的母亲只是鸬鹚。莎拉·埃罗尔不是托马斯的错。她不可能是他的错,因为他太年轻,他不知道真正的蔑视是停止损害循环,停止一切,让另一个男孩成为自己真正的兄弟。
队伍离安全拱门更近了,伦纳德靠近她说:“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莫罗回头耸了耸肩,“我想是的,你认为呢?”
伦纳德退回去,咂了咂嘴,思考了一会儿,“你认为他只是在一旁看着?”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他可能神志不清,因为他父亲也死了。”
“他的妹妹也病了,在场的那个警察说的。”她突然看到自己儿时的样子。丹尼在操场上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她,她开始像个小女孩一样哭了起来,捂住嘴巴,啜泣着,试图用袖子擦去泪水。
“天哪!”
伦纳德递给她一包纸巾,假装没有注意到。
她们通过安检拱门,安检员让莫罗到一边去接受搜查。安检员是个50多岁的女人,脸上的皱纹更显示出她母亲般的慈爱。她小心地抚摸着莫罗的肚子,瞥了一眼孕妇通红的眼睛,抚摸到腿时,她问:“你没事吧,亲爱的?”
“是的,我没事。”
安检员站起身来,看着莫罗的肚子,“几个月了?”
“四个月。”
她看着莫罗的眼睛,根本不信,她以为莫罗是想偷偷溜上飞机,在飞机上生孩子。
“双胞胎。”莫罗解释道。
“噢,”安检员笑了,“难怪你哭了。”
检查完毕,安检员拍拍莫罗的背,祝她好运。莫罗拾起自己的包。
莫罗和伦纳德走向离登机口最近的咖啡厅。
“要咖啡吗?”伦纳德问。
“给我一杯茶,我得打个电话。”
伦纳德走了,莫罗取出手机。没人接听。已经太晚了,于是她留言道:
“你好,这是亚历克丝·莫罗,给瓦尔·麦克利留言。我改变了主意,愿意跟你谈谈约翰·麦格拉思……我的侄子,约翰·麦格拉思。如果你认为我能帮上忙,我很乐意和你谈谈,任何时候。给我回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