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的蜂鸣器响起时托马斯正站在厨房里,他匆匆跑到前门的视频对讲机旁,看到一个金发男人从奔驰车窗探出头,对着门禁的话筒大喊。
“你好?”
托马斯放低声音,使自己听起来年龄更大点,“是谁啊?”
“我是霍利斯医生。”他长得像斯堪的纳维亚人,身材高大,“我今天早上与安德森先生有约。”
托马斯摁下按钮,看着大门徐徐敞开。
医生把车开出了镜头之外。
托马斯利用操纵杆使摄像头对准入口处移动。那里没有其他人。他本来预计会看到一伙愤怒的抗议者聚集在那里,虽然现在拉尔斯自杀的消息已不再是报纸的头版新闻,但是他们一定有另外的人可恨。门口没有任何新的涂鸦,他们没有回来过。
他站在那里,听到了汽车的制动声,听到车门打开、关闭,皮鞋踏上台阶的声音。他打开门。
“安德森先生?”霍利斯医生虽然很年轻,但是头发中已有不少白发。他也有胡子,是很酷的小胡子。他穿着很随意,一件灰色的粗呢大衣,粉红色的内衬隐隐若现,一件漂亮的白衬衫。他看起来干净、友好。
托马斯打开门,“谢谢你这么早过来。”
“不用客气。”霍利斯的脚在门垫上蹭了蹭,走进大厅,“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托马斯说,有些担心这个精神病医生会看到他的过去或未来或什么的。
霍利斯医生并没有想看穿他,只是放下提包,脱掉大衣。
“嗯,我妹妹在楼上。”他在前面带路,一步两个台阶地朝楼上走去。
霍利斯医生匆匆跟在后面,“你今天早上看到她了吗?”
托马斯点点头,“是的。”
“她吃过早饭了吗?”
托马斯在楼梯口停下,回头看着跟过来的医生,“没有。”
霍利斯爬完最后一步,“你在电话里说这种情况是不间断的,为什么这样说?”托马斯不想说为什么。他对埃拉的讨厌就是为什么:他的父母经常去学校看她,她在学期中间会回家,家庭假日他没有受到邀请。他不确定自己说出这些话时听起来却不像在吐酸水,所以他改口说:“嗯,她有伤疤。”他轻轻指了指手腕。
“没有别的吗?”
托马斯耸耸肩,“她很奇怪?”
霍利斯点点头,好像他并不了解但是正在努力了解一样,“你父亲最近……”
托马斯靠在栏杆上,喃喃地说:“……不是那么好讲……”
霍利斯直言道:“自杀了吗?”
“是的,”托马斯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几乎没动,“星期一,”他看着地毯,对于这件事,他想不出别的可说的话,“所以……”
霍利斯等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没有把这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咕哝一声,朝走廊那边歪歪头,示意托马斯带路。
他们来到埃拉的卧室门前,门是开着的,他们可以看见大床上她娇小的身体。托马斯敲敲门,等着,回头解释道:“也许,她决定谈谈……”
但她没有,托马斯把门推得更开一点。
埃拉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脸转向一边,不清楚她是不是醒着。
霍利斯环顾了一下房间,看看大窗户和室内的家具,嘴角露出赞赏的微笑。
可爱的地方。托马斯不得不示意他注意埃拉,提醒他来这里的任务。
霍利斯绕过床头,拉过一把椅子。
“你好,埃拉,我叫杰根,是精神病医生。”他改变了语气,音调下降,让人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品质,十分温和仁慈。托马斯觉得难以置信的感动,眼中竟涌出了泪。他不得不努力控制住,从门边挪到窗户附近,这样霍利斯看不见他,除非抬起头。
“现在,埃拉,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对吗?”
埃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是她一定是发出了某种信号,因为他就当她说了“没有”一样,继续说:“你以前看过医生吗?”
这一次托马斯同样没有看到任何回应。
“那个医生是谁?”
她嘟囔着什么,霍利斯写下来,递给她看,他纠正,再递给她看。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那个医生再来看你。”他停顿片刻,等待她的眨眼或敲击之类的动作,“或者我可以看看我是否能帮你,你愿意让谁给你看?”
他久久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换着,好像在和她无声地对话。然后他俯过身,轻声地说了些什么,站起来,朝托马斯那边看了看,绕过床头向外走去。
在走廊里,霍利斯告诉托马斯,埃拉的情况的确不妙,他希望获准联系她以前看过的医生,了解一些背景情况。
“她怎么了?”
“我还说不准,你知道她在用什么药吗?”
“不知道。她在这个地方到处乱跑,经常大笑,我听到她对着空气说话,情绪波动很大……”
“你母亲呢?”
“是的,她也有一点疯狂。”
“不,我的意思是,她在哪里?”
“哦,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塞文欧克斯去了。”
霍利斯点点头,“知道了,我需要她同意我查看埃拉的医疗记录。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正在安排葬礼,所以,我不知道。”托马斯不想让霍利斯认为他已被抛弃了,他当然不想得到医生的怜悯,“爸爸的葬礼在三天后……”
但霍利斯的脸上并没有一丝同情。
“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需要,”他严肃地说,“现在对于你而言,对于你们所有人而言,一定是个非常困难的时期。”虽然他强调所有人,但托马斯知道他是为了不让自己感觉到被单挑出来,特意加进来的。他听起来有点像特丽萨,总是在正确的时间说正确的话,这让托马斯不安,他突然想到霍利斯可能是个暗访记者,正在窥探这里的一切,秘密拍照。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这种可能性使他想把医生赶出家门。
这一次霍利斯带路,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步履匆匆,仿佛是在医院的走廊上,需要紧急赶到什么地方。在底部台阶,他等着托马斯,转着头,寻找方向。托马斯举起手指向前门,但是霍利斯说:“我想和你谈谈。”
托马斯把医生带到了一间蓝色的大休息室,他们坐在一张白色大餐桌的一角。
“托马斯,”霍利斯说,“你的妹妹病得不轻,她手腕上的那些伤疤,你了解多少?”
“完全不清楚。”
“你多大了?”
“15岁。”
“我需要马上跟你妈妈谈谈,你有她的号码吗?”
“她没有手机。”
“那么,是哪一家殡葬承办人?”
“我不知道,‘兄弟’,好像叫什么‘兄弟’。”
霍利斯医生用手机搜索关键词“殡葬承办人”、“兄弟”和“塞文欧克斯”,拨通一个电话,要求和莫伊拉说话,找到了她。
“安德森夫人,我是霍利斯医生,我和你儿子在一起,恐怕你现在必须要回来了。”
当她回答时,霍利斯的眉毛缓缓地扬起来。
“我需要你的同意,了解病史……我明白……是的……是……我明白。你有可能……我明白,是的。”他看了看手表,“5点?但现在托马斯一个人呆着——有其他人可以——”他转过身背开托马斯,面对着墙,“他太年轻,不能做这样的事。不——是的,是这样的,他太年轻了,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把他独自留在家里……不。”他突然很坚定地说,“在看到她的病历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真的不在乎,安德森夫人,我不在乎你丈夫的葬礼!你必须马上回到孩子们身边!”
她挂掉了电话,托马斯可以听见嘟嘟的忙音。霍利斯仍把手机举在耳边,好像对方还在,然后他看看军机,啼叹着。再次和托马斯说话时,他的脸色已经有点潮红,很显然他愤怒了。
“托马斯,我已经告诉你母亲,你还太年轻,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照料妹妹,这——这真的很不好,”他看起来很生气,“所以她会尽快回家来的。”
他环顾四周,沮丧地吸了吸牙齿,双手猛地拍在大腿上。托马斯懂了,平静地说:“其实你可以走了。”
“我需要去看一个病人,”霍利斯解释道,“但我必须说,如果你妹妹在家不能得到成年人的监护,我将不得不带她去医院观察,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孩子对另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孩子负责。”
“听我说,我能行。”
“不,不能这样,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要求得到你的允许,我是在告诉你:这样子不行。我可以打电话到社会服务科,埃拉的情况可能很不好!她以前曾多次试图自杀,很严重,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她切割手腕,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托马斯可以听到的全部是“社会服务科”这几个字,他们会被带走,报纸会知道这件事。
“她不会杀死自己的。”
霍利斯站起来,准备离开,“你知道,在一个家庭里,如果父母自杀,他们的孩子也可能这样做,有很大的可能性。”
“请你……”托马斯的声音虽然很高但犹豫不决,“不要打电话给社会服务科……”
霍利斯愤怒地盯着托马斯,好像他对埃拉做过什么似的,“我要你和你妹妹呆在一起,直到我回来,我会尽快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