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警察局总是像婴儿室一样温暖,莫罗已经累了,汗水濡湿了脖颈和腋窝,她把外套和手提包扔在办公桌旁,关上门。
看着桌上的公文篮,她深吸一口气,坐下来,把公文篮拉到面前,两只手分别放在桌子的两边,像钢琴家在独奏会开始之前一样调整着自己。她低头看着那堆整齐的绿色和黄色文件,她承认,她真的不想接这个案子。她不喜欢。她正在失去对莎拉·埃罗尔的同情,她发现这个受害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也不想见到凶手。
她抬头看着房间。单调乏味的褐色木制桌子,灰色的塑料椅子。墙上有几个取掉画报和海报后留下的污点,在她前面是另一张空空如也的办公桌。她想起默里家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混乱厨房,还有被茶叶袋堵塞的水槽。与那个厨房相比,这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那么贫瘠。
她开始阅读报告,计划上午的任务下达会议。
挨家挨户的查访报告。她仔细审阅着与泰莱恩夫人的谈话笔录;伦纳德和怀尔德一起去的,笔录中没有提到钱,稍微提到过凯以及她的承诺:她答应过来帮助确认有什么丢失的东西。
莎拉·埃罗尔支付护工的账簿:对于工资和各种花销,她有非常详细的记录。她在一张标签纸上写下了“妈妈”两个字,贴在账簿的前面。莫罗看了看总数,一年达到数万英镑。但是那些账目并非全是莎拉的笔记,另外一个人,一个很细心的人,在帮她填写。
一些实验室的报告也在其中,楼梯上的脚印和血迹照片,但摄影师已经缓和了血迹的颜色强度,所以看起来像棕色。脚印痕迹很独特:足弓处是三个圆圈,有两组不同的脚印。报告中没有提到品牌,但有尺寸提示:一双是8码,另一双是9码或10码。莫罗在上面写下“菲拉?”,看了看,又划掉。她再次看了看,自问为什么要把凯的儿子排除掉,动机是什么?然后重新写下“菲拉?”。
报告中还有从窗框上、苹果手机以及栏杆上提取的指纹。实际上有两组指纹,两个入侵者,但是藏在博物馆目录册中的钱上根本没有指纹。还有一张照片拍的是房前泥泞中一只不能识别的轮胎。
这些报告中什么都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件证据可以用来找到嫌疑犯的,哪怕只是确认一个。现在框架中一个人也没有。
她能听到上白班的警员正聚集在外面,与下晚班的人互致早安。她打起精神,再次仔细查看照片,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一阵砰砰的敲门声,紧接着班纳曼推开门,仍然穿着外套,戴着围巾,“早安。”
“早安,督察。”
“你做完任务下达会后,我要给他们讲话。”
“这其实没有必要的。”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挑战性地扬了扬眉毛,然后转身离开,把门关上。
她今天早上要做的不仅仅是任务下达会,还是一份销售工作:她不得不设法让警员们关爱一个时髦而富有的妓女,这个女人没有活着的亲人,遭受了极端可怕的伤害。然后班纳曼会进来,使他们再次失去这份关爱。
她站起来,打开办公室的门,大声喊了一声戈比。她听到人们传达着她的口令,戈比很快赶过来。她从公文篮中取了一份报告递给他。
“把这个复印10份,钉好了,带到任务下达会上去。哈里斯……”
哈里斯来得很早,总是来得很早,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莫罗办公室的门前,“早安。”
“嗯,”她说,“早上好。给我的笔记本电脑拿对扬声器来。”
哈里斯无可奈何地带着怨气走开了。设备问题一直是件麻烦事,要么是找不见,要么是坏了,或者根本就是买错了东西。等到一个警员有足够的资历控制设备预算时,他们却往往是无可救药的技术盲。据说谈论起最近买来的电脑设备时,他们夸夸其谈的总是花了多少钱,但从来不是这些设备可能用于什么。
现在是8点钟,警员们正陆续涌入对面的专案室,她把文件收集起来,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一堆,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鲁瑟正站在那里,咧着嘴笑,看见她时,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进去吧。”她说。
专案室是又一个丑陋的摆满了公用办公桌的小房间,一块专案板摆在房间的一端,正面墙上挂着一块白板。
上夜班的人坐在前排,离门最近的地方,公然无视离他们只有3英尺远的班纳曼。他站在白板边,每个人的视线前面,以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老大,但是站在那里的他显得孤单而迷茫。他看见莫罗进来,纯属多余地向她点点头,暗示欢迎她到来,她可以开始开会了。她没有点头表示回应。
“好啦,”她说,他们安静下来,“莎拉·埃罗尔很有钱,年轻,漂亮,没有家人,谁在乎?我在乎,但是我认为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在乎的人。”这是一个与惯例不同的开始,足以令每个人都惊讶到直起身来认真聆听。
“今天我的工作非常艰难,因为我不得不努力让你们在乎起来。”她看着他们,“这让人很恼火。”
她看见他们对着面前的桌子傻笑着,内疚而坦诚。
她点击笔记本电脑,一张埃罗尔夫人穿着睡衣坐在厨房里的照片出现了,“这是莎拉的母亲,埃罗尔夫人。”他们窃笑起来,因为乔伊·埃罗尔看起来又老又暴躁,“这是莎拉。”
她点开一张莎拉的照片。莎拉站在街上回眸微笑着,苹果般的脸蛋轮廓鲜明,眼神温柔,洋溢着爱。莫罗把鼠标停在这张照片上,让他们看着它,而她则继续往下讲,告诉他们自己知道的情况,埃罗尔夫人昂贵的护理费用以及最近的死亡。她告诉他们关于莎拉的性工作,但是说明自从母亲去世后,莎拉便不再做了,让他们自己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希望可能激起他们同情的火花。
没有任何警告,她突然点开一张犯罪现场的照片,看着他们的眼睛越瞪越大,脑袋歪斜,好像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东西一样迷惑。
莎拉·埃罗尔的脸被反复踩踏过,而且承受的是袭击者的全部重量,她的鼻子除了一点赤裸的珍珠白的软骨根外,什么也没有,眼睛是两个无法辨别的黑洞,头发是一团纠缠不清的金色与血色混合而成的线团。施暴者对于这张脸愤怒的程度简直让人难以理解。这个人是站在紧挨着她的头的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地踏上去的,直到这张脸面目全非,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剩下。一只耳朵没有了,头骨从嘴巴处塌陷,牙齿倒进张开的喉咙后面,只有嘴唇或多或少还算完整。
为了给他们留下片刻思考的时间,莫罗说:“凶手抓住楼梯扶手以保持平衡,然后抬起一只脚,跺下去……”
然后,她开始不带感情地按时间顺序陈述事情的经过:两个年轻人从厨房的窗户进来,上楼,检查她的钱包,发现了她的泰瑟枪。莫罗点开大厅地上那部假手机的照片,然后又回到莎拉的照片上。她告诉他们,三个人全都下了楼,两个男孩在楼梯底部夺去了莎拉的生命。没有用武器,只是用脚。她展示了一只脚印的幻灯片,一个黑色绒面革纤维的特写镜头,是在实验室拍的。她还给他们看了看外面泥泞地上的轮胎印。
哈里斯负责确认运动鞋的品牌——她特别提到了菲拉牌——怀尔德负责查看所有的护工姓名及档案。她把上午的其他工作分配给了其余的日班警探。
警探伦纳德举起手来提问,其他人暗自窃笑,因为伦纳德违反了这里的惯例。通常情况下,如果有问题是要等到最后,在探长讲完预先准备的会议内容后。但是莫罗很惊讶有人在认真听,并且很高兴被人打断。她对伦纳德点点头,希望对方的问题不是关于日夜班值班表。
“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年轻人?”
她对戈比点点头,让他把复印件发出去。莫罗是在冒险。有人可能会回家告诉妻子,有人可能晚上会和一个记者喝啤酒,无意中透露重要的细节。
在确定每个人都有一份复印件后,莫罗“嘘”了一声,叫大家安静。
“好啦,”她大声说,“听着,莎拉·埃罗尔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指着白板,让他们都看着那张照片,“是呼叫999,但莎拉没有说话,所以电话被接到自动录音系统去了。”
他们开始活跃起来,因为突然间得到了上司如此的信任,获得了这么重要的证据以及需要分析和思考的事实。
莫罗按下播放键,在不至于让噪音干扰太强的前提下把音量尽可能调大。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虽然录音已经被放大,以突出莎拉·埃罗尔的声音,但并没有被适当地清理过,不是十分清晰。
莎拉·埃罗尔: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没有动静,莎拉一定是转向手机了,因为下一句很清楚。
莎拉:滚出我的房子。
她听起来很恼火,但并不害怕,声音很女孩子气,口音是那种慢吞吞的河口英语,还略微带点睡眠的鼻音。
莎拉:这不是没人居住的(模糊不清)空房子。
另一阵停顿,但当莎拉再次说话时,她的语气已有了很大改变。
莎拉:我的母亲死了,我还活着。
然后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太稳定。他的声音响亮,且充满自信。
嫌犯1:你的孩子们在哪里?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坐直了身子。
莎拉:孩子们?
嫌犯1:你有孩子。
莎拉:不,我还没有孩子。
嫌犯1:你有,你他妈的肯定有。
莎拉:你们走错了房子。
嫌犯1:不,我没有。
莎拉:听着,你们最好马上离开,我一分钟前就报警了(模糊不清),警察正在赶过来,如果你们不走,麻烦就大了。
这次没有人再笑了。
莎拉: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她似乎走动了,离手机更远了,但他们仍然能听到她的声音。
莎拉:你不知道你正在和谁玩儿,你挑错了对象!
疑犯1:住口,滚回去!
莫罗按下暂停键,大家看看身边左右,很惊讶她突然在这里中断了。
“他的口音来自哪里?”她问。
一阵内疚的沉默,这就像他们正在打瞌睡时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拼写测试。
“英格兰?”新人伦纳德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周围的每个人都点点头,表示他们一直在认真听。
“不,”莫罗恼怒地说,“我不是在测试你们是否在听,这是一种奇怪的混合型口音,我想让你们好好思考,分析一下,看你们能否识别它来自什么地方,或者哪怕只是一部分。”
她倒了一下带子,再次按下播放键。
疑犯1:住口,滚回去!
现在他们真的在仔细听了,面部表情反应非常灵敏,仿佛他们正在莎拉的房间里,准备介入一样。
脚步声,噔、噔、噔,是光脚丫踩在硬地板上的声音,正在靠近手机,莎拉突然控制了局势。
莎拉:(大叫)赶快滚出去,马上!
莫罗一直低头看着地板,但是她笑了,她为莎拉感到骄傲。受害者可能会招人同情,但他们常常失去警察对他们的尊重。真正的警察见过太多那样的情形了,所以很难保持同情心。
莎拉:你是谁?我认识你,我肯定认识你,我见过你的照片!
疑犯1:照片?(模糊不清)我的照片?
对于这个压抑的、愤怒的声音,警察们条件反射性地全都坐直了身子。
疑犯1:他妈的谁给你看过我的照片?
疑犯2:住手(模糊不清),哥们儿(模糊不清),吸气,深吸一口气。
疑犯1:妈的(模糊不清)手机。
短暂停顿。
疑犯1:(模糊不清)妈的快点!
警员们聆听时,莫罗观察着他们,当莎拉坚持说认识其中一个人的父亲,并称那个男孩撒谎时,莫罗注意到他们有些畏惧的样子。
莎拉大声呼喊救命,她说有两个男孩在她的卧室,她认识他们中的一个。然后是一片死寂,电话断线了。
莫罗听到他们深吸一口气,焦急地看着周围,想确认威胁已经结束。她看着班纳曼,请求允许散会。他嘴巴紧闭,但是点了点头,莫罗转向大家。
“谢谢你们的聆听,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他们站起来时,莫罗可以看到每个人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慢,”班纳曼向前一步,举起手,“坐回去。”
他听起来像一个愤怒的校长,上夜班的人犹豫了,求助地看着莫罗。她闭上眼睛,班纳曼又要把事情搞砸了。
“我注意到,你们的眼睛一直盯着时钟,”他指向他们,莫罗看到他们一个个缩回身子,低着头,看着桌面,刚才会议上她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如果我看不到你们对这起案件所做的努力,我会考虑调离或裁员,明白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抬头,除了哈里斯,他两臂交叉,双唇紧闭,端端正正地坐在后排,直面班纳曼的挑战。
“明白了吗?”
“是的,督察。”他们参差不齐地回答,只有哈里斯什么也没说。
“好吧,就到这里。”他举起一只手来表示散会。
“谢谢你的帮助!”在挪动椅子的声音淹没说话声之前,莫罗用嘲讽的口吻大声说。警员们都听到了,互相看了看,笑起来。
班纳曼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他岂止是生气,她知道,他要让她为此付出痛苦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