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库非常寒冷。他们站在那里等待着,戴着手套的手插进口袋里,缩着脖子对抗着刺骨的寒冷。地面和楼梯台阶上已经结下了一层晨霜,尽管如此,托马斯和莫伊拉并没有在办公室等着。他们站在凸起的平台上,也就是前一天晚上保姆玛丽所站的地方,等着派珀落地入库,他们特意站在高处,这样埃拉能够在第一时间看见他们,有一种不一样的回家感觉。这是莫伊拉的主意:显示他们团结一心。
托马斯先感到了手机的震动,然后听到铃声,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费力地想把手机从口袋中取出来,与莫伊拉一起嘲笑自己的笨拙,最后还是决定先把手套脱掉,再取出手机来。他期望在屏幕上出现“唐尼”或者“哈米什”的名字,今天早上会在自习室学习的男孩之一。不可能是斯奎克,早上他要做弥撒侍者。应该是哈米什打电话来向他问好,是否别来无恙,回家后有没有又和保姆睡觉。来电显示是“斯奎克”,托马斯感到握着手机的手指发软,他没有接听,把手机又塞回口袋。
“是谁打来的?”
“一个我不想说话的人。”他看着远处飞机库的门,但能感觉到她的眼睛仍在盯着自己。
手机顶着大腿震动了一会儿后,终于静止不动了。
“记者吗?”她问道。
“不是。”他回避她的目光。
她觉察到了他的不安,试图和他聊聊天。
“他们一直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我号码的。”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莫伊拉眼珠一转,说:“不用管它,汤姆。”
“我不会管它的,我来得及去一趟厕所吗?”
“快点。”
穿过门,办公室稍微暖和些,一只丁烷气炉正在燃烧,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紧挨着炉火,双脚搁在垃圾箱上,他正在看报纸,一种廉价的街头小报,那种只用下流词汇做标题的报纸。
如果不是那人在看到托马斯后调整了一下坐姿,托马斯本来不会注意到报纸的头版的。那人坐直身子,匆匆忙忙地把报纸塞到桌子底下,托马斯看不见的地方。
托马斯伸出手,“我可以看看吗?”
那人看着他的口袋,里面的手机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托马斯耸耸肩,再次伸手索要报纸。
那人把报纸递给了他。
报上的照片是一片广阔的灰色天空,中心是一个人的身影,松软无力,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悬挂着:拉尔斯挂在草坪的橡树上。托马斯认识这种视觉的草坪,是以仰视角度拍的,是从保姆玛丽的卧室窗口向外看过去的样子。
看着拉尔斯的照片,看着他柔软无力的脖子,看着他桶状的身体和细长的腿,托马斯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告诉自己,他应该感觉到什么,但是他能找到的全部感觉不过是对那棵橡树的一丝同情。照片上的那个人不像拉尔斯,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吓人。
托马斯任报纸滑落到桌子上。那人低下头,低声说“对不起”。托马斯耸耸肩。
他感觉比刚才更冷了,他问厕所在哪里,那人指了指房间后面。
穿过一扇门,他来到一个小房间,赤裸的水泥墙壁似乎在向外散发着寒流。他锁上门,静静地站着,看着赤裸的潮湿墙面。
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来,托马斯用力拽出手套,拿起手机,打开后盖,取出SIM卡,彻底关闭了这烦人的东西。他看着这个小小的金色方块,举得远远的,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仿佛斯奎克就藏在里面。他把卡扔进马桶,冲水,这个小小的金色方块旋转了两圈后被吸进了管道。
他盯着马桶中的水,紧挨着拉尔斯照片的标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只有几个字,全都一个字号:女继承人惨遭谋杀。
托马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紧闭双眼,头歪向一边,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几个字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使它们从耳朵中掉出来,再也不会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这就是斯奎克打来电话的原因。斯奎克不是要威胁他,而是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看见。斯奎克去做弥撒服务了,看见了报纸。肖尔萨姆神父每周四早上做弥撒,经常读《每日邮报》。神父一定是把报纸留在了小礼拜堂里。托马斯很高兴的是手机SIM卡被冲走了,斯奎克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即使斯奎克从此不再理他,他也不在乎。
他拉开门,走进办公室,再次看着那个标题:女继承人惨遭谋杀。
他一言不发地从那人手中取过报纸,转过来看了看:详细报道请见第三至第七版。托马斯打开第三版:一张莎拉的照片,是她更年轻时的样子,金发碧眼,身穿红色比基尼,身后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莎拉·埃罗尔在托马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所贵族女子学校读书,对于她,一个老同学有过一句毫无意义的评价——她乐于助人。文章指出,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直在照顾年迈的母亲。一位英俊的高级警官在好几版中出现过多次。
“太残忍了,如果不尽快找出凶手,这样的悲剧还会重演,”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更骇人听闻的罪行。”
“你拿去,哥们儿,”那人说,“如果你想要……”
“谢谢你。”托马斯拿走报纸,并不是因为他想读它,只是不想让这个人读到她。走到门口时他想起拉尔斯也登在报上,而莫伊拉就在外面。他转过身,在门口停下,看着那张报纸,然后求助地望着屋里的那个人,“不想让我妈妈……”
“折起来。”
他于是把报纸折起来,但是太厚了,他把中间的体育版抽了出来,还给那人,把剩下的报纸折成很小的方块塞进口袋里。他走出去,小心地关好门,朝寒冷的飞机库走去。
莫伊拉抬头看着他,眼睛明亮,亲切而温暖。发现他异样的神色时,她的笑容消失了。
“是谁的电话?”
“没事,没有谁。”他伸长脖子寻找飞机。
“汤米,到底是谁?”
“没有谁,没事。”
“你的脸色很难看,就这么一会儿时间。”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报纸,递给她。她打开报纸,叹了口气,“啊,不,啊,保姆玛丽,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太阴险了,那些保密条款对她而言一文不值……”
“她没有要求付款吗?”
“没有,”莫伊拉审视着那张照片,“不知道她藏着什么别的花招没有……”
他们听到了类似昆虫的嗡嗡声,正在渐渐逼近,飞机从拐角处出现,进入视野,向这边慢慢滑行,直到他们能从窗户看到杰克机长的脸,以及后座上埃拉的小脑袋。
“把它藏起来,妈妈。”
莫伊拉迅速把报纸折起来,交给托马斯,托马斯急忙把它塞回到口袋里。
他们看着飞机在面前慢下来,托马斯知道肯定有问题。他想起那次和拉尔斯一起在阿姆斯特丹,拉尔斯关上卧室的门,把托马斯与一个情绪低落的来自基辅的女孩留在一起,两个孩子在一起嘀咕了半小时,谈论他们是如何不想呆在那个地方。托马斯也不想呆在这里。这种感觉是一样的。
托马斯紧紧抓住栏杆使自己镇定下来,手指紧握冰冷的金属,享受着那种尖锐的痛苦。莎拉·埃罗尔没有孩子。她不是拉尔斯的另一个妻子,不是他的骄傲和安慰。她和托马斯一样,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脚注。
“现在微笑。”但莫伊拉因为还在生着保姆玛丽的气,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很僵硬了。
派珀朝飞机库滑行,缓缓穿越敞开的一道道门,埃拉圆圆的小脸出现在窗口,她用期待的眼神寻找着到家后迎接她的第一个景象。托马斯看到她的眼睛从莫伊拉身上掠过,落到自己身上,从莫伊拉微微张开的涂着棕色口红的嘴巴移到他悲伤而内疚的眼睛上,然后她突然缩回进黑暗的机舱里。
飞机停了下来。杰克机长等待引擎彻底熄灭后,打开门,爬了出来,帮助埃拉走出机舱。
她穿着学校的灰色外衣,头戴与外衣配套的克洛什钟形女帽,脚穿米色橡胶鞋底的黑色小鞋子。她等待取行李的时候,托马斯注意到她在挣扎着不流泪,紧闭着双眼,然后睁开,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莫伊拉仍呆在原地,保持微笑的样子。
托马斯走下台阶,朝这个自从出生就让他讨厌的妹妹走去。他走到埃拉身边,紧紧地抱起她,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肩膀耸动起来,托马斯安慰着她。
“别哭,埃拉,”他的声音像泄漏的汽油一样平静,“别哭,我会照顾你们的,我发誓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