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莫罗匆匆穿上外套,检查了一下包里的钥匙和手机,这时鲁瑟轻轻敲了敲门。
“班纳曼督察想请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探长。”
“谢谢,鲁瑟。”
他悄悄溜回走廊,莫罗叫他回来。
“任务下达会上你为什么迟到?”
鲁瑟永远也当不成间谍,因为他的脸是如此具有表现力,光通过他面部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她已经可以看到整个故事了:他的两只眉毛聚拢,因为他之所以迟到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而且那不是他的错,然后他突然想起迟到不是件坏事,不会得到晋升是好事,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庆幸自己这么机灵敏锐。最后他编造道:“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在下午5点,你睡过了头?”
他装出很糊涂的样子,“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莫罗盯着他,看到他的脸一阵潮红,“出去。”
他很高兴地离开了。
莫罗沿着走廊来到班纳曼的办公室门口,门半开着,他正在和谁说话,“是的,是的”说个不停。她敲了敲门,走进去,发现他是在打电话,在对电话那端的人表示赞同。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她坐下来,等着他,打量着他的办公桌。
当他们共用一间办公室时,他的桌子上总是摆得满满的,好像主人在大声宣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莫罗什么也不信,但是她觉得读起来很有趣,可以磨炼她识别表象背后的技能。班纳曼午餐时吃健康的条状食品不是因为他有健康意识,而是因为害怕发胖。她也没有被那个冲浪板镇纸蒙骗:他并不喜欢户外探险,只是偶尔晒个日光浴罢了。她讨厌他,因为她看到他是如何处心积虑从警员中脱颖而出的,知道他可以做到是因为他野心勃勃,而且他的父亲是一名警察,他知道游戏的规则。
得到提升后,班纳曼除了控制权以外什么事情都不关心。
他挂掉电话。
“这个案子我要亲自接管一部分工作,莫罗,”他毫无歉意地说,“因为那笔钱,很让人担心,不只是因为它出现在那个地方并且数额巨大,还因为是欧元。”
又一个谎言。钱是一部分,但他想要的不只是这部分荣誉。他想要别的东西。
“他们有没有检查过这笔钱是否涉嫌毒品?”她问。
“是的,检查过了,没发现任何迹象,很少或几乎没有。莫名其妙的一笔巨款,好像是直接从银行提出来的。至于说是哪家银行还不太确定,钱的序号并不是连续的。我们正在调查这个国家的大宗欧元提款,但是这些钱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我猜是纽约。”
“是的,那里有足够多的欧元在流通,这是有可能的。”
她不知道如何提起那些警员不会为他好好干的事实,“督察:风纪,他们正在比赛看谁是最没用的——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班纳曼看了一下她身后,放低声音说:“我知道,我已经注意到了,明天上午我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不,请不要——”
“风纪既是你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如果他们不能自律,我将不得不动用铁拳。”
铁拳:老板用语,好像可以用铁拳打出这些人的热情似的。这些人年纪更大,更自信,不是刚刚从警校出来的。
“他们不是那种队员,督察。”
“我不想让哈里斯承担太多工作,”来了,他低垂的眼睛发出了重要信号,“你为什么不多用用怀尔德?”
“因为他是个混蛋。”
他瞪了她一眼,一个警告,“你要回家吗?”
“正想回家,”她把东西收拢,“我认为莎拉·埃罗尔给人的印象是,她只是一个英国上流社会的时髦女子,但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我们讯问过她的律师,她——”
“我知道,我看见了。”
她停下来,看着他,他真的已经接管了,她什么也不能做了。
“那好吧,”她带着怒气说,“明天见。”
“晚安。”
伴着关门时的咔嗒声,她轻轻咒骂了一句。
鲁瑟又一次出现在走廊里,她正好把怒气发泄到他身上,“你打算整夜在走廊里晃悠吗,鲁瑟?”
看到莫罗竟然如此恼怒,鲁瑟很惊讶,结结巴巴起来,“不,我是……我是在等你,初步调查结果放在你桌上了,麦卡锡一直在查看莎拉的通话记录,她是一个出入高档场所的妓女。”
“噢,该死。”莫罗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把包甩到办公桌上,“开始干活。”
马克·麦卡锡的脸色像血友病患者一样难看,是莫罗在警员中遇到的看起来最不健康的典型。她总是感到很惊讶:他怎么没有被调派去缉毒组做卧底工作?
她走到他的桌前,他笑着说:“搞到一个好东西,头儿,这部手机上有你想要的一切。”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给我。”
“好的,”他把手机从塑料包装袋中取出来,指尖上还沾着搜索指纹时染上的黑色粉尘,“首先,我们取得了正面的指纹,不是她的,但是非常完好。”
“是有犯罪记录的人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匹配的对象。”
“该死!”莫罗故意说得这么有力,她真正想得到的是一个有同样犯罪记录的人的家庭住址,这样她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麦卡锡看上去很受伤,“这仍然是个好东西,不是吗?”
“噢,是的,是的,还有呢?”
“最后一次拨打的电话是……这是他们送来的。”
为了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已经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了:他来回移动鼠标,打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音频文件,然后从菜单中选择“复制”,把它拖到U盘中,等着下载完成,最后点击退出U盘,递给她。忙碌了一天,看到太多人毫无掩饰的冷漠态度,此时的莫罗真的有些感动。
“你能听见莎拉的声音吗?”
“是的,还有……”麦卡锡点开电子邮件列表,每封邮件都以发件人的姓名打头,大多数来自一个叫斯科特的人,主题是“格莱纳沃”或“房产结算”,但随着鼠标继续往下滚动,一系列更老的电子邮件出现了,全都来自“萨宾”。
“看到这些邮件的标题了吗?全都有个‘回复’……这意味着这些邮件来自另一封电子邮件,而且讲的全是同样的事。”
麦卡锡打开一封。P会去伦敦出差,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过她,他知道比分和价钱,希望他们能聚到一起玩玩。他给出了自己的酒店名称和一个电话号码。他们是通过网络勾搭上的。
“她回复了吗?”莫罗问。
“不,如果侧边有一个小箭头,”他关上那封邮件返回到列表,“则说明这封信已经回复过了,这些信前面没有。她两个月前就不再回复邮件了。”
“自从她母亲去世后,”莫罗说,“她也不再需要支付护工费了,她母亲在家一天24小时都需要有人护理,非常昂贵。”
麦卡锡点点头,但她可以看出他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她不在乎他之前是否知道,她只是想让他顺便把这一点告诉其他人。
“这部手机有照相功能吗?”
“有,”他回到主菜单,选择图片文件,“这是一部老款苹果手机,她一定很早就开始使用这种手机了:内存很小,只能存100张左右照片,我们正在查看她的笔记本电脑,”他指着桌上一台银色笔记本,“但她所有的东西都有密码,而且每个密码都不一样。”
手机里87张图片,有些是人,但不少是很奇怪的东西。他们打开照片,可以看到一些黄页内容,列着盖屋顶的工人和化粪池的工程技术人员,她之所以把这些东西拍下来,大概是因为这样就不必拿笔记下来吧,其余的东西是最近的,有许多是纽约的街景、公园,以及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乘船离开曼哈顿时胡乱拍的一些乘客。
“她定期下载照片吗?”
“是的,目前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我从不记得下载,我的手机快被老照片挤爆了。”她皱着眉头看着那部手机,这似乎很奇怪。
“给我看看那些在纽约拍的照片日期。”
麦卡锡移动鼠标到照片上,日期显示出来,是在过去的一周里拍的,“这些全都是新的。”
莫罗咬着嘴唇看着,“过去的一年里她去过那里七次,还要这么兴奋地拍照片,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就好像她在假装自己是一个游客。”
“也许她的确是个游客。”
“但是她在11个月内去过七次,在第七次后谁还会像这样拍照?”
“她在那里的确是在旅游观光,她正准备去博物馆,你看,”他指着陈列桌上的一只旅行箱,“她买了一本博物馆目录,她一定非常喜欢才购买的,因为这本书非常沉重,使她的行李重量增加了两倍。”
莫罗看着那只白色小旅行箱,它躺在那里,敞开着,里面是一小堆折叠整齐的衣服和一个透明的盥洗用品袋,旁边躺着一大本用玻璃纸包着的书。
她站起来,走到桌旁,查看箱里的东西。
现代艺术博物馆巨大的淡绿色目录册仍然密封在玻璃纸内,收据用透明胶带粘贴在上面。
购买日期正好在上一次旅行期,箱子里面还有换洗的内衣,一件蓝色的粉红蕾丝花边的连裤紧身内衣,与他们在莎拉家发现的那条内裤是一个系列的,一件银色连衣裙,各种面霜和乳液被转移到适宜飞行的小瓶子里,装在盥洗用品袋里,外面套上透明的塑料自封袋。莎拉一直在服药。
箱子里没有以防丢失的家庭地址,没有照片,没有杂志,没有备忘纸条,没有旧票据,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莫罗看着目录册,试图用一只手拿起它,太沉了,差点扭伤手腕。她抓住箱盖,盖上,看了看,然后又打开,然后又盖上。目录册几乎占据了箱子一半的空间,她再次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看着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玻璃纸略微有些松散,接缝不一致,被人动过。
她取出车钥匙,对准玻璃纸的边缘,割开一个口子,把包装扯掉,再用钥匙边缘翻开书。
莫罗笑了。书里面的中央,在一些粗糙的黑白立体拼贴画中间,有人剪出一个凹陷,放进一摞500面值的欧元,用两根橡皮带缠着,厚如砖头。莎拉可能反复携带同样的目录册,为了有一张日期吻合的收据而买一本新的,重新包装它。这解释了她办理行李托运的原因。如果她随身携带,目录册从肉眼来看可能是新的,但安全X射线扫描则会显示出一个灰色的长方形,以及纸张的不一致性。纽约的照片只是她装作普通游客掩入耳目的手段之一。
麦卡锡站在桌子的另一边,着迷地看着那摞钱,鲁瑟也凑了过来,一名年轻警探站在桌上,踮起脚尖看。
莫罗转身看看他们,他们一个个大张着嘴,眼睛盯在钱上,但他们的心思已游离到遥远的地方,在赛马会上,在汽车展示厅,在他们渴望所在的地方。夜班的分配情况不得不重新安排了,麦卡锡和鲁瑟必须看护现金,直到运钞车司机可以从床上被叫醒。尽管从这本册子上找到任何与谋杀案调查有关的痕迹似乎不太可能,班纳曼还是坚持要亲自把目录册带去实验室处理。莫罗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查看那部手机中的文件。
她在一堆照片中发现了一个银发男人的三张照片,她记下笔记,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在格莱纳沃的什么地方拍的。再老些的照片是莎拉母亲的,一位个子矮小、行动迟缓的老妇人穿着过时的衣服,后来的那些照片显示她盯着摄像头,穿着崭新的睡衣,淡蓝色的、粉红色的,膝盖上搭着毯子,坐在厨房的扶手椅上,坐在床上,坐在窗户边。这些照片上的老人显得慈悲而温柔。莎拉不得不蹲伏着,与母亲的眼睛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所有照片的灯光都很柔和。一些在厨房里的照片,凯出现在背景中,微笑着回头看着己故的埃罗尔夫人,看起来充满母爱,莫罗摸着屏幕上凯的脸,笑了。
莎拉手机中的电子邮件几乎全是有关房子的。斯科特似乎决心要写信告诉她有关销售和地产结算的每一个细节,毫无疑问,每次都收费。这些邮件都经过精心措词,充满了阿谀谄媚的味道。她可以想象这种过分逢迎拍马的语气会让莎拉愈发瞧不起他,并感到一种欺骗戏弄他的欢愉。
另有许多电子邮件是写给萨宾的,要在某个时间在某家酒店共度美好时光,但是对于具体做什么却含糊不清。她做出这样的事真是不幸。警察对性工作者是毫无同情心的,无论他们受过多少次的培训教育。激发大多数警察同情心的唯一办法是把受害者定位为被骗的孩子们,称他们“女孩”和“男孩”,或者他们不慎成了瘾君子:他们为了药物才那么做。无论是哪种原因,他们都别无选择。
莫罗捂住脸,思考着莎拉的事。在某种程度上,莎拉应该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她所做的工作使得那一刻的到来更加可怕。无论入侵者的罪行多么可怕,性工作者们总是自责。在做一个强奸案的报告或野蛮的殴打行为的细节时,有一半的努力是让她们承认自己是受害者。莫罗想象莎拉躺在地上,当一只脚朝她的脸踩过来时,她最后有意识的思考竟是自责。
莫罗坐回身子,揉了揉热胀的眼睛。天色己晚,房间里很暗,外面的走廊很静。她想回家,和布赖恩一起躺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作为最后一个苦差事,她戴上耳机,开始倾听拨打999的那个音频文件。
如果莎拉提前5秒钟开口说话,她是可能得救的,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莎拉拨完号到说话之间的那段停顿使接线员以为这是一个无声呼叫,把它接到了录音机上。无声呼叫通常是那些酒醉的青少年或爱出风头的白痴们干的,或者是5岁的小孩子在妈妈洗澡时玩电话,无意拨出来的。录音机是一个基于数据统计的实用系统,用于淘汰浪费时间的呼叫。几乎总是这样。
莫罗倾听着,她听到了莎拉站在远处发出的模糊不清的柔和声音。她看到了在任务下达会上那些警员们空洞而冷漠的眼睛,他们都急着想回到各自温暖而安全的家中。
她听完一遍后又听了一遍。她发现自己在黑暗中哭泣,不只是为莎拉·埃罗尔,也是为自己死去的父亲,为了JJ,为所有那些不被爱、不可爱的人。
听完第二遍后她擦干眼泪,听了听走廊外的声音,然后悄悄溜出警局大门。她绕过巨大的花圃,沿着墙根走到停在街道暗处的汽车旁。
她滑进驾驶座,锁上车门,坐在黑暗里,感觉到羞愧和疼痛,感觉自己不过是脆弱而愚蠢的孕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