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在远程观察室的门口停下,想在进去和唐纳德·斯科特谈话之前先看他一眼。屏幕上的他显得很精神,只是有些焦躁不安,他已经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他吃过一些饼干,喝过一些甜茶,知道就要开始谈话,很快就能回家,他似乎很兴奋。他的公文包放在地上,他坐在那里,看着桌子对面的哈里斯,双手紧扣放在桌上,仿佛即将开始的是一场谈判。
他的西服很新,很时髦,是那种木炭灰的羊毛质地,衬衫很干净,个子似乎比她记忆中厨房里的那个人小点,他已干净利落地振作起来了,她还以为这场惊吓击垮了他。
观察室空荡荡的,大家都在楼下忙碌,根据文件的痕迹以及莎拉手袋中的收据,追溯她的纽约之行,根据手机中的信息判断她的生活。没有人期待与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交谈会有什么趣事。
她关掉观察室的灯,把屏幕的灰色光芒关在门里。她站在门口,拉了拉衣摆,抚摸了一下肚子,淡淡地笑了,她允许自己再摸一下,再笑一笑,然后才迈步向拐角处的审讯室走去。四个月的身孕,没有流产,超声波扫描说两个胎儿在健康成长,一切都很好。她感到很幸福,在灾难、忧虑与失眠的交汇点,他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她感到很满足。
她看了看绿色的地板,走廊上伤痕累累的墙壁,那些装疯的男人和女人就是从这里被拖向审讯室的,他们愤怒,伤心,踢打警察,可怜而又无助,说着要报复的脏话。墙上那些划痕代表着他们的悲伤、恐惧和担心,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这栋楼短暂的历史中唯一一个感到完全心满意足的人。
知道这样满足的时刻可能多么珍贵,她闭上双眼,把它封存到记忆中,调整心情,向前走去。
她走进审讯室,向斯科特致意,他站了起来,拘谨而礼貌地微笑着,仿佛后面的交谈与白天看到的细节一点关系也没有。莫罗怀疑他是一个失意的刑事辩护律师。与他们打交道的律师是这个行业内的摇滚明星,过着有趣的生活,认识有趣的人,有可以在派对上讲的故事。像斯科特这样的财产转让和执行律师,除了公司的会计人员,没人把他们当英雄。
她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中,说了谁在这里,日期和时间,并针对早上的事情为斯科特做了个提白。
斯科特看着桌面,一只手小心地从上面划过,好像在扫除上面的碎屑,他用一种陌生而冷淡的律师用语说道:“今天上午,11点30分,我准时回到办公室,等待着莎拉·埃罗尔小姐的到来。我脱掉外套,和同事海伦·弗兰纳里说话,继而,为了一件与此事无关的事,我去了一趟她的办公室,然后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莫罗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她为什么来找你?”
斯科特并没有因此分心,“我们要一起确定两件事:首先是确定莎拉·埃罗尔是她母亲的遗产清算的最后签署人;其次,让她授权我公司负责处理格莱纳沃的出售事务——”
“那栋房子?”
他面露喜色,“是的,那栋房子,是的,是的,正在推进这些事情。”
“‘她母亲的遗产清算’,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在桌面上游移,撇了撇嘴,“只是签署一些文件——”
“什么文件?”
“授权书,”他笑了,以高人一等的姿态解释道,“这是一个技术术语。”
“是啊,”她严厉盯盯着他,“那么这个技术术语是什么意思?”
“哪方面的意思?”
“别跟我耍滑头,斯科特先生,她要签什么?”
“结算一个账户,继而——”
“支付账单?”
“继而——”
“闭嘴。”
斯科特看起来有点惊讶。紧挨着她的哈里斯富于表现力地挪了挪屁股。他是正确的。他们把他扔在这里太久,他已对这次谈话做好了充分准备。
“好吧,”她试图重新调整语气,“斯科特先生,这是一宗谋杀案的调查,我期待你的合作,你所谓的‘继而这继而那’,让你听起来像是在隐瞒什么。”
他突然显得很渺小,“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的样子。我们需要非常迅速地找到凶手。他们还可能向别人下手,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很抱歉,”她听起来正式而直接,不带半点歉意,“为了便于录音,你能大声说出来,而不是仅仅点点头吗?”
“好的。”他顺从地说。
“你在办公室里等了多久才出发往她家赶的?”
“大约40分钟。”
“40分钟她没有出现,这足以让你担心到要大老远的从市中心跑到桑顿霍尔去找她吗?”
“并没有多远,而且费用都会计入客户账单。”
“你为了让她支付一张账单而去找她,却要把这趟上门的费用计入账单中?”
“这是行业内的常规做法。”
莫罗坐回身子,死死盯着他,“清算她母亲的遗产费用是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需要查一查。”
莫罗笑了。她有一个揭穿谎言的诀窍。她可以像读报纸一样读懂潜台词,她知道那种自发的重复性强调实际上等于双重否定。她坐回去,看着斯科特,注意到他额头上的冷汗以及快速眨动的眼睛。
“那么,”她俯身向前,微微一笑,“总的来说,你把文件放在面前,等了40分钟,但是你不知道是多少钱?”
他没有回答。
她低声说:“我能查出来。”
斯科特怏怏不乐地笑了笑,“1800。”
“1800英镑?这可够你开车跑多个来回。”
“不一定。”
“我母亲去世时,什么钱也没有花。”
他看着她廉价的尼龙混纺西装外套,得意而傲慢地笑了,“怎么说呢,请别见怪,这笔钱对于遗产的总额来说,微不足道。”
“我明白了。”她用指尖触摸着外套翻领,假装自卫道,“我碰巧喜欢这套衣服。”
他的脸红了,对于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得到了大声回答,感到不太舒服。他自己的西装很昂贵,他的衬衫看起来经过专业熨烫。她很好奇,在办公室与客户会面,至于这样精心包装自己吗?
“那么,对于遗产,你拿佣金吗?”
“佣金?”
“提成,”哈里斯解释道,“比如说,如果你为彗星电器公司工作。”
莫罗笑了,但斯科特则是一脸的困惑,仿佛他并不明白那个电器折扣商店的参考意义。
她追问道:“你不去彗星电器买东西吗?”
他假装思索了一下,“我想我没有……”
她紧紧盯住他,“你开车时从来没有经过一个拉着黑色横幅,上面用黄色字体写着‘彗星’的商店吗?到处都是。”
“文字上面有一张彗星的图画。”哈里斯补充道。
“这个嘛,我一般去约翰·刘易斯商店买电器。”
斯科特很明显是想告诉她关于他自己的什么信息,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信息,并不是他在驾驶时不注意商店的招牌。
她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她打算把房子卖了吗?”
“是的。”
“她的家人己在那里住了150年,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很痛心。”
“我想是的。”
“她之所以卖掉房子是为了支付你的账单吗?”
斯科特从角落里转过身来,开始反击,“听着,对于你所暗示的怀疑,我很愤怒。我没有做错过什么。那笔财产很难管理,但是所有的费用都备有证明文件,都是可核查的。她母亲需要全天候24小时护理,这是非常昂贵的。我敢肯定,你能想象得到。”他停下来,给他们时间想象,仿佛对于他们来说要充分理解昂贵的概念,需要至少暂停30秒。
哈里斯向前坐了坐,“好吧,斯科特先生,那很昂贵,我们简直难以想象。”
他们两个都笑了,斯科特再次假装起困惑的样子。莫罗觉得这是一项有趣的战术,很有效。“沃,死在那里,她做到了。我并没有想从莎拉那里骗钱,我非常钦佩仰慕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
莫罗看着他的脸,“她靠家里的钱生活吗?”
“家里根本没有钱。”他似乎为莎拉感到很悲伤。
“没有?”
“恐怕是这样的,虽然那是一套庞大的房产,但是前面的三代人都相当无能。常言道: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祖先……”他笑了,好像这是一句令人愉快的俗话,当人们提起自己在殖民地不断缩小的地产时,都或许曾经引用过这句话。
“那么她以什么为生?”
“莎拉不得不工作,恐怕是这样的。”
哈里斯假装惊讶地吸了口气。
“她做什么工作?”莫罗笑道。
“财务管理。做养老金顾问和投资咨询。”
“在一家公司吗?”
“不,她是一名顾问。”
“为谁做顾问?”
“一些大公司。”
“嗯,”莫罗突然觉得很疲惫,“我很想多问些什么,但你一直这么絮絮叨叨的,我不敢再问了,因为我今晚想回家。”
斯科特笑了,把这种对他具有旺盛斗志的暗示看作一种恭维。这并不是莫罗的本意。要让警察和律师合不来是很难的,因为他们有很多相同的世界观,但莫罗再次发起了挑战,“你有没有处心积虑地想通过她母亲的护理人员骗取她的钱?”
但是斯科特已单方面断定他们相处得很融洽,“我负责处理护理人员的报酬支付以及大部分工作安排,如果这就是你要问的。”
她感到双胞胎正在轻轻地挠她的肺,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笑了,而现实世界中,斯科特也正在对她微笑,她不得不使无意的微笑变成有意的,“通过账簿吗?”
“完全正确:苏格兰护理人协会是一家得到资质认证的公司,所有的支付和工资都是通过账簿进行的。所有的钱都出自同一账户,她总是如实付款。”
“我们会查看那些账户的。”她的本意是发出威胁的声音,但是因为沉浸于另一个世界,这话听起来仍然温和。
斯科特点点头,“欢迎你。我很乐意为你提供这些东西。如果你希望,还包括遗产清算账单,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是啊,挺好。”她吸了一口气,出其不意地鞭策道,“莎拉大约有75万英镑的现金藏在厨房里。”
“更接近65万。”哈里斯低声道。她看见斯科特脸色苍白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厨房里吗?”
“是啊。在桌子底下的一块临时搁板上。”
他看着右边,回想着,“桌子底下……70万?”哈里斯用戏谑的口吻插嘴道:“可能是65万。”
但莫罗很严肃,“你不知道她有那笔钱吗?”
“不,我不知道。”
“你认为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存进银行?”
斯科特艰难地咽了口气,“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她是在逃避所得税?她很在意所得税。”
“你怎么知道的?”
“是这样的,我们谈到过这个话题,有关所得税的专业对话。”
“比如什么?”
“啊,”他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想含糊其辞,“就是,你知道,什么是可以免税的,什么是准予列支的费用,这些东西。”
“看,这很奇怪,”莫罗翻阅着笔记,“因为从我们可以收集的资料显示莎拉从来没有缴纳过所得税。”
他思考片刻,非常安静地坐着,然后摇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确实如此。我们根据她的护照号码搞到了她的国民保险号码,她甚至还没有注册过。”
“不,对不起,但她确实缴纳过所得税。她付钱让我给她提供关于所得税的咨询,具体到什么是可以从所得中扣除的,什么是不可以扣除的。就在一年前,在我的办公室,她坐在我的面前,聆听了40分钟之久。如果她告诉我她不缴纳所得税,我则有义务举报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解释。
“嗯,”莫罗点点头,“是谁发起的那次谈话?”
“是我。我说——你必须确保最大限度地提高收入。为了那套护理计划,为了她母亲,她有那么多需要支付的费用。她说她搞不懂税务,这种东西令人迷惑,她是这样说的。她怎么会……?”
“是的,”这个想象的片刻过去后,他说,“莎拉唯一的目的就是满足母亲的愿望,让母亲留在格莱纳沃。”
“她是一个财务顾问,却搞不明白所得税?”
他现在能看到这件事的愚蠢之处了,莎拉让他给她讲课,付钱给他,让他给她讲解关于所得税的知识,以阻止他窥探她的私事。
“她送了我一个福特纳姆的礼篮以感谢我对她的帮助……厨房里的钱是现金吗?”
“欧元。”她看着他的脸,想看看他是否意识到其间的重要意义,但是他没有,他又是一脸的疑惑,“我们可能错过了她的税收记录,她可能使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她有没有使用过任何其他名字?”
“没有。”
“从没有结婚……?”
“没有。”
“为什么她不把钱存进银行?”
斯科特脸色苍白,“不知道。”
“你似乎很担心。”
斯科特畏缩了,“也许她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关于金融形式?除了我们都是命中注定,她可能知道什么?”
斯科特看上去真的很惶惑了,“莎拉,她认识人,很多人,有时她会给我一些小道消息。”
“比如说股票秘诀吗?”
“不,不,不,是交易,金钱交易,建筑物拔地而起,应该在哪里买楼转售,诸如此类的事情。”
莫罗看着他的嘴,他把自己的口音隐藏得这么好,直到现在她才听出来。暴露他身份的是“交易”两个字,工人阶级,来自南区,不是中产阶级,不是他所公然宣称的那个世界。
“交——易。”她学着他的口音重复这两介字,看着他在意识到暴露了自己的出身后萎靡的表情,“斯科特先生,你来自哪里?”
“我住在吉夫诺克。”
“不,”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来自哪里?你出生的时候父母在哪里生活?”
“南区。”他眨了眨眼。
莫罗竖起耳朵,“神父山吗?”
“不,”斯科特小心地说,“吉夫诺克。”
“是的,”她点点头,“神父山。”
他坐回去,平静地说:“吉夫诺克。”。
她把手放在桌上表示安慰,“听着,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没有必要骗我们。”
他不快地鼓起面颊。哈里斯补充道:“我们可以查出来。”
“肯尼斯德高层公寓。”他平静地说。他们本可以嘲笑他,但他的耻辱感是如此鲜明,使这样的嘲笑变得无趣起来。
“这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你上的哪所大学?”
“格拉斯哥大学法学院。”
莫罗点点头。她曾经去那里查访过一个人,如果换成是她在那里学习,也会隐瞒自己的背景。
“莎拉是你有过的最优质的客户,不是吗?”
他防卫性地对着桌面眨眨眼,恢复了优雅的标准英语,“我说过,她是位非常有教养的年轻姑娘。”
莫罗注意到他脸上的不安和矛盾,“莎拉明确地要求你为她服务吗?”
“是的。”
“你认为她知道自己的优质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吗?”
“我一直很尊敬她——”
“不,不,你认为她知道你冒充上沆社会的人吗?知道她可以让你害怕吗?”
斯科特坐回到椅子上,瞪着她。他瞟了瞟录音机中呼呼作响的盒式磁带,对着她眯起眼睛,无声地对她说——滚蛋!一个刑事辩护律师会知道不能这样说。
莫罗用力盯着他,“很抱歉,斯科特先生,你能重复一下刚才所说的话吗?我们正在录音。”
“没说什么。”他得意地笑了。
莫罗缓缓举起一只手指向房间的角落。他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看到了摄像头闪烁的红灯,他呆住了。
莫罗俯身靠向桌子对面的他,“在你的眼里,莎拉·埃罗尔聪明吗?”
“不,”他平静地冲着摄像头说,“不见得。”
“暴力吗?”
“暴力?”他仍然看着摄像头,“上帝,不。”
“请对着我说,斯科特先生。”
他一脸怨恨地转向她,“莎拉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们在她的房子里发现了一把伪装成手机的泰瑟枪,初步的法医鉴定认为这把枪出自她的手袋。”
他把摄像头抛在脑后,“一把泰瑟枪?就是那种电击枪吗?”
“是的。”
“很危险。”
“90万伏。”哈里斯说,让它的威力在空中萦绕。
斯科特对着桌子摇摇头。
莫罗看着他,读到了他的困惑,看到他重新回顾与莎拉·埃罗尔的每次会面,寻找线索,想知道他是否原本可以看出来。她看着他,看到了又一个对莎拉·埃罗尔失去同情的人。
她看着他,直到一个小小的脚后跟,不会比她的拇指大,跟她玩起了空手道,踢中了她的心,把她从这个世界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