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对的时间,驱车只需半小时就能到达,但现在是错误的时间。正是上下班高峰期,M26号公路上的汽车像一条条多疑的虫子,缓缓爬行,自私地紧贴着前车的保险杠,唯恐别的车辆插进去。如果快要接近塞文欧克斯时他会知道,因为那一带的汽车似乎更大更干净,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像他的父亲,时髦,整洁,强大到足以直接从你身上碾过去而无须停下。
托马斯讨厌塞文欧克斯。他们是六年前搬到那里去的,当时父亲正处在职业生涯的巅峰,钱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他每晚都回家,看起来越来越得意。托马斯还记得,他发起福来,买了一柜子更合体的新衣服,以掩饰隆起的肚子。
他上吊自杀了,这似乎很不可思议。他不是那种会对自己的性格进行反思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藐视投资人,这一切本不会成为公共丑闻。他说,你不能欺骗一个诚实的人。
他们搬到塞文欧克斯后莫伊拉变了。托马斯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没有质疑他们之间的动态关系,但他感觉好像是父亲正在削弱母亲生命的活力,父亲越是生动有趣,母亲就越是萎靡不振,一副备受打击的受害者的样子。她不再参加公司的派对,公司的假期,公司的妻子团结日。她开始吃药,这使她的嘴唇干燥,像被火烤过一样。托马斯记得她干燥的舌头在嘴里噼啪作响,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她的眼睛不再那么富有表现力,甚至连眨眼的动作也慢下来了,好像一旦闭上,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再睁开。
托马斯的双手抓住车窗下的扶手,坚定地看着窗外。他能感到玛丽的存在燃烧着他的后背,他能感到杰米模糊的冷漠,他是母亲的代理,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托马斯盯着车窗玻璃,盯着玻璃上自己浅淡的轮廓、圆圆的眼睛和愚蠢的鱼嘴,以及后面塞文欧克斯的水印标志。温和的丘陵小巧而平整,阔气的大房子沿着公路向后收卷,隐藏在树后。
搬进塞文欧克斯时,莫伊拉并没有提出异议,虽然丈夫在买下这栋豪宅前根本就没有和她商量过。她从此远离那些老朋友、老邻居以及北伦敦所有的商店。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告诉他们:新地方棒极了,因为我们将拥有数英亩属于自己的土地,四周被高高的栅栏围起,全方位顶级安保系统,我们将会拥有电动百叶窗、密室和保险箱。
他们搬家了,然后托马斯就被送去了寄宿学校,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现拥有一间密室是多么了不起。莫伊拉对他被送去寄宿的事实也没有提出抗议。但是轮到埃拉时,她却为女儿抗争了,坚持把埃拉留在当地学校,直到12岁以后。托马斯问她,为什么替埃拉争取,却对他不管不问。她很内疚的样子,眼中闪着泪花,舌头从干燥的上颚解脱开,说:“男孩子是不一样的;”她就说了这么多。男孩子是不一样的。
莫伊拉在报纸上看起来并不空虚,她实际看起来很漂亮,有几个男孩子还这么说起过。她一直很瘦,俪且父亲还经常花钱请人为她做头发,给她染发、造型。但即使是在报纸上,她匆忙穿梭于机场,驱车经过等在门口的示威者,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可以看到她内心的空虚。她是他离开后留下的一具空壳,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已接近临界地段,汽车与其他大型客货车一起一点点向前移动,杰米提前向他们示意,让他们明白他要在下一个路口出去了。天空是黑暗的,田野是一道道被翻起的土壤,但还没有播种,在这片茫茫大地上,除了这条碎石沥青路和路上的汽车外,可能什么也没有。
他可以感觉到身边的玛丽想说什么,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保持着沉默。她一定是在担心自己的工作,他们一定都在担心。让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留下来,家里肯定负担不起。他不知道,如果他遇到不再为他们工作的玛丽,她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他知道她有心事,但是没有说出来,每个人都这样。杰米很可能还和现在一样,完全一样。安静,愉快,一点点空虚。莫伊拉爱的就是杰米这一点。她喜欢他,因为他和她一样,心里什么也没有。
杰米拐弯了,沿着大路直奔大门而去,新门,仿维多利亚时代风格,他父亲热爱仿造的东西。杰米在门口停下,摁下按钮,大门缓慢向内打开,使托马斯有时间把墙上所有的涂鸦看在眼里。
“骗子!”有一句这样说。托马斯以前见过这句话,是在报纸的漫画上。
“卑鄙的银行家!”另一句说。真是荒谬,他根本没有为银行工作过!除此之外,其他的抗议似乎还是非常温和的。有一束可能从超市买来的廉价鲜花,用十字木架支在门口。人们知道他自杀了。
穿过这扇大门,汽车不再裸露在山风中,进入一条老树组成的长拱廊,这些扭曲的老树张牙舞爪,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游泳池的玻璃屋顶看起来很脏,托马斯可以看到上面的枯叶。
这是一所令人讨厌的房子,不对称的外观,合成树脂工艺,沉重的屋顶,本意是要看起来像一栋霸气的乡村别墅,但是因为太大,它看起来像一座体育中心,有着大大的走廊,大大的房间。这套房子是他父亲从一个破产者手中廉价买来的,当时那人急于把房屋变现,以尽量减少损失。刚买过来时,这个地方仍然弥漫着经济大恐慌的气息。莫伊拉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她干燥的嘴巴发出急躁刺耳的声音,下令油漆工把房子漆成冷淡的蓝白色,像被霜打了一样,这种瑞典式的风格与其沃赛式的外观完全不搭调。托马斯的住处摆满细长腿的桌子和白色的椅子,墙上画有一串串的爱心。
他们在楼梯底部停下,玛丽终于想起了一句要说的话,“对于你爸爸,我们都感到非常难过。”
她看着他的后脑勺,期待回应,但托马斯一动不动,他正在看着父亲的草坪。
房子建在高处,但并不像桑顿霍尔的那栋房子一样在陡峭的山坡上,而是从平地高高拔起。房子前面是一个带扶手的露台,旁边有一段向下的台阶,通往一片缓坡草坪的顶部。托马斯面向草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现在应该下车了,但他却一动不动,他的肌肉松弛,他害怕放开车座扶手。
“我应该下去看看你母亲在不在里面吗?”
看看她在不在里面?她甚至都不会在外面。她已经走了。一个空荡荡的家。他看着草坪,意识到双眼干涩,睁得很大,好像被人击中了一样。他几乎不能呼吸。
玛丽把他的沉默视作肯定的回答,她下了车,咚咚作响地走在通向大门的台阶上。
托马斯的眼睛停留在草坪上。父亲喜欢这片草坪,喜欢拥有它的感觉,喜欢它的形状,喜欢它缓缓向下流淌的样子,好像它会这样永无止境地绵延下去,而这一切都属于他。他们刚搬进来时,托马斯和埃拉想在上面玩耍,想在上面奔跑、打滚儿,但莫伊拉却不让,她说这是你们父亲的,他拥有它,这不是给你们玩的。
这只属于他,不属于别人,甚至连埃拉也不允许在上面奔跑或踩踏,园丁若有一丁点的闪失就会被解雇。托马斯的鼻子顶着车窗,他顶得很用力,感觉到疼痛了,他看着窗外的草坪,更加用力地顶着窗玻璃,直到鼻子咔嗒作响,然后他看见鞋跟碾碎一只鼻子,看见破碎的鼻子里面和刺目的白色软骨,以及从上面冒出来的完美的圆形血色泡沫,斯奎克趴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嘴中流出鲜红的血,在黑暗中微笑……
“你没事吧,汤米?”杰米从驾驶座上转过身来,露出四分之一的脸,挂着淡淡的尴尬笑容。
托马斯松开扶手,伸出两只前臂,箍住杰米的喉咙,把他拖向后面的乘客座,让他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