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黑暗的走廊朝宿舍区走去,戈林高大的身影紧跟在托马斯后面;在托马斯的盲点中,他的脸像一碗汤一样模糊。他们来到一个上课时间禁止学生进入的区域,戈林像贴身保镖,他的出现是善意的,却是灾难的预兆。
托马斯努力什么也不想,只是走路,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打开一扇门,一只脚,然后他的父亲吊在树上,一个女人的私处,猩红的血飞溅到斯奎克的下巴上,拐过角,打开防火门,一只脚后跟碾碎一只鼻子,像漂白过的软骨,猩红色的斑点。他想停下,专注于呼吸,他想洗一个滚烫的热水澡,除掉身上这层浮油,但是却不停地想到“直立”,沐浴中的“直立”,他想到的不是他的勃起,而是他的脸,那张年轻的、长满粉刺的、沮丧的脸。片刻的软弱拓印在身上,终身都无法洗去。托马斯应该赶紧回家,忍受这一切,什么也不想,直到回家。
通往宿舍的连接走廊很长,冰冷的水泥地面,两边都有窗户。他抬头看见了科学实验室,一群男孩戴着安全眼镜围在哈尔沙尔先生周围。一个孩子看着他,嘴巴张开着,眼睛因为厚厚的塑料透镜片而扭曲。托比比他们晚一届,但他和斯奎克一起在协助神父做弥撒的祭台侍者。托比放大的眼睛从托马斯那里移到戈林身上:看起来好像是托马斯正被人反拧着胳膊押送回宿舍。
托马斯穿过防火门,输入安全门的密码,踩在与鞋底产生静电的尼龙地毯上,往上三层,经过四间卧室的门,就是他自己的房间。他打开门。
宿舍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他每次打开门,总是能闻到一股这样的味道,他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味道,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的生活习惯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他通常还是很喜欢这种味道的,但是现在戈林在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味道是令人作呕的,让人怜悯的。清洁工还没有来过,垃圾箱里堆满了用过的纸巾,看起来像是他自慰时用过的一样。他走进去时回头望了一眼,打开灯,戈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肯定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只拿一些基本必需品,托马斯,飞机将在半小时内起飞。”
戈林抓住门,使它敞开着。学校规定:如果一间宿舍里不止一个人,房门必须开着,如果不遵守意味着立即停课,无论是教职员工还是学生,一视同仁。他们时刻监视着。
房间很整洁,床整理过,没有什么不应该放在外面的东西是在外面的,但托马斯还是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他拉出桌下的椅子,站在上面,够到衣柜的顶端,用力拉住帆布行李袋的带子,拖到衣柜边缘,灰尘像毛毛雨一下飘洒在他身上。他从椅子上下来,把行李袋扔到床上。
戈林俯身拉开拉链,很体贴地为托马斯撑着袋口。
“现在你可以把东西直接放进来了。”他说。
托马斯突然想不起来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做什么或者该拿什么东西。为什么宿舍里如此安静?他看着戈林,寻求指示。
“从抽屉里取出内衣来。”
托马斯按照戈林的指示,放进一堆裤子和背心,这些衣物因为刚刚洗熨过显得有些僵硬,前面的姓名标签上还有熨烫过的痕迹。
“现在放洗浴用品。”
浴室就挨着床尾,托马斯推开门,摸索着电灯开关,头顶的灯泡射出刺眼的强烈白光,托马斯吓了一跳,仿佛是刚刚从黑暗中醒来,进来撒尿,强烈的灯光让他闭上了眼睛。他来到镜子前,睁开眼,一个胖孩子,一个吓坏了的红着眼睛的孩子,很脆弱,像“直立”一样。他今天早上还没有照过镜子。这不是心理上的原因,而是他无力抬起头看看自己。但现在拉尔斯已经死了,他在看着自己。他眨眨眼睛,又看了看,发现站姿已有了改进:更加坚硬,冷酷,嘴巴紧闭,更加帅气。
“洗漱用品。”那种锋利又回到戈林的声音里。
托马斯一把抓过牙刷、肥皂、去痘霜,以及他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呼吸器,走出厕所,扔进行李袋中。
“书呢?”
“不用。”托马斯坚定地说。
对他的变化戈林感到很惊讶,“游戏呢?地址簿?”
“不用。”
戈林犹豫了一下,“好吧,你再好好看看,有没有其他想带走的东西。我去管理员那里把你的手机取过来。”他走出房间,拿出自己的手机,边走边打电话。他是在预订车辆,做一些安排。托马斯希望他没有走。防火门在他的身后关上,托马斯被单独留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发着嘶嘶声的寂静。他看着行李袋,想起了图书馆里的套头衫。
他的家居服在衣柜里。他听到父亲愤怒地命令他把家居服穿上。托马斯静静地站着,盯着地板。拉尔斯已经自杀,他再也不能给任何人下命令了。
托马斯抬头朝窗外望去,喉咙中释放出一小声喜悦的尖叫。
在灰色的混凝土浇筑的前院,斯奎克站在凝重的黑暗中。托马斯急切地把手放在窗前,调整视线,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他。斯奎克的表情是严厉而坚定的,垂放在两边的双拳紧握着。
现在一定是课间时分,他是悄悄溜出来的。他一定听说了托马斯被带出图书馆的事——托马斯被押出图书馆后被戈林带去了宿舍——他知道的只能有这么多。他一定是在为自己担心。
没有暗号,斯奎克弯着腰,保持低于走廊窗户的高度,像一个身材瘦长的猴子一样四肢着地飞奔而来。他保持低矮的姿势沿着宿舍楼的边缘,溜到托马斯的窗下。
托马斯看到斯奎克的头顶出现在投射在混凝土地面的矩形灯光中,停下来,朝上看。托马斯立即中断了与他的目光接触,但是伸手打开了窗户的弹簧锁,只开启一点点小缝后又把锁轻轻地弹上,让斯奎克明白他不能进来。
“戈林在附近。”
托马斯从窗台下面的书架上取出一摞书,放到窗台上,随意地分成两堆,假装在它们当中挑选。
然后两人立即窃窃私语起来。
“我父亲上吊自杀了,我要回家了。”
“我不会说出你对她所做的事。”
托马斯惊愕地抬起头来。
斯奎克匍匐在窗户下面,重心压在指尖上,抬头看着托马斯,像一只要突然跳上来的狗。他的嘴唇湿润,微微张开,看起来像在微笑。
托马斯突然明白自己并不了解对方,斯奎克跟普通熟人没什么两样,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
现在,托马斯站在那里,双手各拿一本书,悬停在两堆书籍上,低头看着窗外的角落。斯奎克呆在从托马斯的房间中射出的那块矩形光影外面,伸长脖子,与托马斯对视着。
托马斯向外望去,看见这条与他捆绑在一起的狗,舔湿了嘴唇,正在黑暗中抬头朝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