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林进来找托马斯时,他正看着窗台上一只濒死的黄蜂。灼热的阳光穿透窗户,穿透因为地心引力而弯曲、因为两百年岁月侵蚀而泛黄的玻璃,射进来一束黄色的光轴,仿佛一条通往天国的路。黄蜂正在努力挣扎,腹部翻滚着,触须扭动着,小小的逗号形身体收缩着,它的基本形状就是扼杀它生命的陷阱。
黄蜂死亡的季节。
它们都死了,这是自然的规律。每年的这个时候,雨季开始时,它们的大限就来临了。它们在这栋老房子的门前盘旋,钻进腐烂的窗框,钻进通风口,钻进石头缝里,寻找一切进入里面的路,然后死去。
他看着这只挣扎中的昆虫,想知道它们是否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也许它们了解死亡的必然性,但它们选择不被淹死,而是干干地蜷缩着睡去。也许进化己慷慨地赐予它们自我欺骗的能力,它们真的以为从这里进去就可以逃脱死亡。
他看到这只黄蜂抽搐着,像个肚疼的孩子,紧紧地蜷成一团,仍在挣扎,仍在希望着未来。托马斯想站起来,走过去,用一把尺子帮它拨正身体,使它再多有一分钟的幻想,使它临死前获得一种最终的胜利感。但此时正是图书馆读书时间,比尼负责监督,他皮包骨的四肢悬挂在瘦弱的身体上,四处摇晃,以确保学生们的脸正对着应该阅读的页面。这就是他们所能控制你的,让你的脸对着教堂的祭坛,对着书,对着橄榄球场一大群愤怒的在你耳边追喊厮杀的男孩子;但他们无法控制你的思想,除非你告诉别人,别人再出卖你。
比尼已经30多岁,但还是很孩子气,他像柳条一样瘦削的身影在图书馆的桌子间晃来晃去,对着他最喜欢的孩子点头,轻弹手指,让大家集中注意力,使他们摆出正在认真读书的样子。图书馆时间。在图书馆的简介中有这样一句话:它建立起了对自我教育的终身渴求。缺乏工作人员。在他们所拥有的无尽的自习时间中,图书馆只占用了一小部分。他们一周只能看一次电视,而且是呆在一间巨大的自修室里,与上百个男孩子一起,而电视则被调到了一个极端差劲的频道,播放的节目根本就没人想看,不是选秀节目《X音素》,就是别的什么垃圾。
托马斯喜欢这个房间。图书馆在曾经是客厅的地方,天花板是如此之高,7英尺高的书架甚至还没有够到墙壁的半腰,两扇窗户高高在上,俯视着外面的草坪,眺望着像奔腾的河流一样波澜起伏的佩思丘陵。很广阔的远景。他喜欢想象自己拥有这栋房子,这儿就是他的起居室,其他人都滚得远远的,他可以纠正飞檐上的错误,修复窗户,一个人独处。
檐口已在夏天被重新粉刷过,用的是不同的颜色以突出葡萄和叶子,但好像物业管理部门搞错了一样:葡萄是绿色的,缠绕在四周的叶子却是黄色的。托马斯猜想一定是在开始时就犯错了,他们一定是先从葡萄开始的,直到黄色的涂料出现才意识到这个错误。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男孩子们坐立不安轻挪脚步的声音,脱下针织套头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擤鼻声,翻书声。比尼低声说了句“住手”,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到唐纳德·麦克唐纳正咧着嘴笑,他刚刚又在用书页的边缘清理指甲缝里的污垢。
突然,客厅的大黑门开了,这扇门平常总是被人悄悄地、蹑手蹑脚地推开的,来人总是生怕干扰到别人,而这一次是被猛然推开的,门扯着铰链弹来弹去,戈林·库珀用手抓住弹回的门,强按住使它静止下来,他的身子正好填满门道。有关戈林的一切都是宽宽大大的,从他巨大的橄榄球肩膀到他奇怪的棱角分明的几何头,他坚定的黑眼睛扫视着房间,停在托马斯身上。
“安德森。”戈林后退几步,直直地盯着托马斯,命令他过去。
托马斯笨手笨脚地摸索着套头衫,把它团成球状塞进书包里,往里搡了搡,两只袖子悬在外面,像两根挂在碗边的意大利面条。他正准备收拾书,戈林又说话了,这次声音大些,“先别管了。”
“是,先生,库珀先生。”
托马斯脸红了,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某种恐慌。大家并不像讨厌某些男孩一样讨厌他,虽然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的爸爸,已有三个同届的同学被迫离开了学校。从某种意义上讲,托马斯的老爸频频出现在报纸上的事实已经抵消了一部分耻辱,他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名人了。
“安德森!”这次戈林的声音更加威严,托马斯吓了一跳。
戈林是多伊尔的副手,他到这里来是要把安德森带到多伊尔的办公室。
意识到自己的脸红和慌乱,而大家都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托马斯霍地站起来,愤怒地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他想他们肯定会在背后议论他,去他妈的,他才不在乎呢。这是他的父亲和他之间的事,不是他们。他甚至没有把衬衣塞进裤子里。他把书包胡乱地丢在一边,让里面的书和文件跌落出来,他没有问一问比尼,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径直朝戈林走过去。
好管闲事的比尼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跟着托马斯走出来,但是戈林把他拦在了门口。
“不,”戈林坚定地说,“只叫安德森一个人。”他伸手关上托马斯与同学之间的那扇门,门上的黄铜锁扣咔嗒一声扣好了。他站在门口,看着托马斯的眼睛。
托马斯直到最近才发现戈林知道他的名字,现在所有的员工可能都知道他了,他们可能在办公室大声读报,品味着自己学生的不幸。
“托马斯·安德森,多伊尔先生想请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想请你去”,不是“要你去”,托马斯搞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戈林表现出的礼貌是如此陌生,他感觉情况一定非常非常糟糕,他们已经发现了那辆车,他们很生气,他和斯奎克要被送走了。
图书馆的门对着中央大厅,上面是一个椭圆形的阳台,阳台顶部是与之匹配的椭圆形玻璃,下面,石头台阶的底部,是双扇大前门,天气很冷,寒风从两扇门中间穿堂而过,但是托马斯仍在出汗。他捏紧了拳头,告诉自己当它们麻木了他自会松开,他需要思考,思考不同的事情,他现在有多少麻烦,当他走进办公室时,那个老男人多伊尔的脸会是什么样子,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谁?斯奎克可能在那里,还有警察。他的母亲。不是保姆玛丽。上帝,求求你,不是玛丽。
戈林指着托马斯的肚子,微笑着说:“你最好把衬衫塞进去,别惹麻烦。”
有那么一会儿,托马斯盯着戈林,惶惑不安。他终于成功地松开了拳头,把衬衫掖进裤子,把领带的末端也掖了进去。这原本是他们喜欢的一种风格,是蔑视的标志,衬衣的前片耷拉着,领带系得低低的,但戈林是在友好地纠正他,而不是说教,和他大谈什么公民责任,以及为年龄更小的男孩树立榜样。戈林努力放松面部表情,挤出一丝微笑,这种一反常态的友善,很怪异。
在托马斯有机会抬起头再次细看对方的脸之前,戈林已转过身,带领他迎着穿堂风直奔多伊尔的办公室而去。
托马斯跟在后面,意识到其他男孩在嘲笑他可笑的步伐,油腻的头发,还有别在灰色法兰绒长裤口袋里那支圆珠笔戳出的记号。想象着多伊尔看到他,会觉察到他身上的每一个错误,他的每一个在外貌和举止方面出现的问题。
他们离开寒冷的大厅,穿过一个侧厅,经过医务室和音乐室,进入教堂走廊。这是一片灯光幽暗的安静区域,严格禁止喧哗和奔跑。走廊很长,没有窗户,散发着一股陈腐的焚香味道。唯一一扇门通向教堂上面唱诗班的阳台,因为害怕某些白痴男孩互相推挤失足而很少使用,只在神圣的义务探访日向家长开放。
戈林的脚步轻盈而富有节奏,托马斯的皮革鞋底与地面摩擦着,努力跟上他的步伐。远远的走廊尽头,通过一个拱门的双扇门,便是多伊尔的办公室。
戈林敲了敲门,听到回应,及时推开了门,托马斯没来得及犹豫,就已踩在了多伊尔办公室的尼龙地毯上,他很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里除了多伊尔没有别人。多伊尔站起身来迎接他,脸上是一种懊恼或厌恶的表情。
“请坐下,安德森先生。”
托马斯在塞得过满的椅子上极不舒服地坐下,高度警惕地观察着。他惊异地发现多伊尔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在紧挨着他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多伊尔身材瘦长而结实,长着一张鬼鬼祟祟的脸。戈林站在桌子后面,没有坐下,双手绞在背后。
多伊尔倾身向前,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托马斯觉得像是从隧道中传出来的:“出了点事。家里。你母亲让我们告诉你。非常抱歉。你的父亲去世了。上吊。非常可悲的自杀。你还好吧?托马斯你没事吧?”
托马斯的思绪一下子游离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中闪着丝丝金光。他垂下眼皮,把这间房关在外面,灯光因此变得晦暗。黄蜂死亡的季节。这些无聊的男孩无情地见证了它们的死亡,看着它们在寒冷和风雨中躲避,挣扎,被完全击败,死去。
上吊。上吊。一阵突然涌起的心痛把他激醒了,想象父亲的尸体躺在车库中,那会是多么寒冷。
“他死了吗?”
多伊尔先生和戈林·库珀对视了一眼。
多伊尔先生说:“恐怕是的。”
托马斯点点头,一遍又一遍,如此多遍,好像是在确认多伊尔的话:是的,你是正确的,是的,是的,非常正确。他似乎无法阻止头部上下摆动,他看着在面前跳跃的办公桌及其橡木腿,看着笔筒中的记事本和笔,看着电话,“她可以打电话的……”
“你母亲吗?”多伊尔问。
托马斯没有回答。
“你母亲认为让你身边的人告诉你可能更好,而不是通过电话,通过她,从家里……”多伊尔又恢复了惯有的那种语气,就像在告诉那些男孩子不要和他捣乱,不用问他问题,或者干脆闭嘴,否则有人会遇到麻烦。她这样做是不对的,他们都知道她这样是很可鄙的,但教职人员是不允许说家长坏话的,这是这所学校的全部意义所在:替她履行为人父母的职责,履行她根本就懒得操心的职责。
“他……他死了?”
“在你启程回家之前我们不得不告诉你,记者已得到这条新闻,今天晚上报纸就会报道出来。你母亲正在安排你父亲的私人飞机飞过来——”
“哪一架?”
多伊尔不习惯讲话时被打断,“什么?”
但托马斯是如此愤怒,他无法阻止自己,“哪一架飞机?是派珀吗?是不是?”
戈林插嘴道:“我们不知道她安排的是哪架飞机,但是一小时内它将降落在跑道上。我们想请你回房收拾好东西。”
悲痛的眼洎刺痛了他的眼睛,怨恨流过他的脸颊,“是派珀,她安排了派珀。”
“托马斯,”戈林的同情心已经耗尽,声音开始变得尖厉,“哪一架飞机并不重要——”
突然,托马斯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来,看着两个人。
“我父亲到这里来。”他低头看着他们,没有说出他的意思:当我父亲到这里来时,有一些宗教兄弟在经营这所学校,僧侣在管理这所学校,而不仅仅是一些差劲的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教师们。
“你们是老师。”是我父亲出资建起了六年级附楼和计算机实验室,你们不能这样做,因为你们不过是些差劲的教师,所以,别小看我,别觉得我不过是一个悲伤的没人管的孩子,该死的母亲连个电话都懒得打,她送来的是倒霉的派珀。
“埃拉呢?”
“你的妹妹埃拉?”多伊尔站起身来迎着他。
“埃拉,她知道吗?”
“我想埃拉现在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是ATR-42吗?”托马斯说,“我相信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她一定会乘坐ATR-42回家。”
多伊尔伸出手,做了一件托马斯从来没有见他做过的事情:他把手放在托马斯的肩上。那种感觉很温暖,那种热度刺痛了他的皮肤,他感到了威胁,以为多伊尔接下来会推倒他,触摸他,羞辱他。他紧张地缩回身子,从多伊尔的手下滑脱出去。他看着多伊尔。这个男人的表情似乎很悲伤,似乎对于托马斯的躲闪感到很困惑。
“对不起,”托马斯又一次理解错了,他突然不相信自己,“对不起,对不起。”
“别担心。”多伊尔说着,垂下手。
托马斯迷失了自己。他曾试图吸引父亲的注意,让父亲能够看看自己,好好看看自己,但父亲几乎从来没有与他有过目光接触。他只有在公司的简介或宣传册上才能真正看到父亲的眼睛。父亲只在他们两个都站着时才和他谈话,但那根本不能算谈话,他只是看着托马斯的头顶上方,发布着公告或宣言:你很愚蠢,商场是战场,押上你的赌注,永远不要示弱。托马斯曾试图了解他,越过母亲和埃拉,通过玛丽,但是毫无效果,一无所获。
“他什么时候……死的?”
“你父亲吗?”
“今天?”
“昨天的事。吃午饭的时候。”
昨天吃午饭的时候,托马斯正在食堂吃着柔软多汁的、裹满了金色糖浆的白面包,喝着一品脱红茶,越过茶杯的边缘,看着斯奎克,盯了他很久。托马斯之所以找到斯奎克是因为对方有一辆汽车。他以为自己了解斯奎克,但其实不是。他们喝的是胡萝卜汤,菜盘底下放着浓缩固体汤料。
“库珀先生会带你回房间并帮你收拾。”
托马斯回过神来,站得笔直,“谢谢你们告诉我,这对你们来说不容易。”
他们听了很高兴,并不仅仅因为托马斯在这样沉重的时刻没有忘记礼貌,还因为他没有为难他们,这样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多伊尔温和地笑了。戈林点点头,紧紧抿了抿嘴唇,表示同情。他们静静地站了片刻,墙上的钟轻声嘀嗒着,倒数着他们在地球上各不相等的剩余时间,然后多伊尔挪动了身体,向门口走去,托马斯也跟着转过身去。多伊尔在他面前停下来。
“托马斯,”他犹豫不决地说,托马斯有一种他在即兴发言的感觉,“对于你最近的麻烦,我们感到非常遗憾,我们知道你面临着多大的困难,但是请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将在这所学校完成学业。学校有补助金,我们可以为你申请,取代你父亲的资金支持,这样你就可以留在这里了。”
戈林几乎也表达了一个想法,一只眉毛轻轻挑了挑。多伊尔磨了磨牙,看着托马斯。他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你真是个好心人,多伊尔先生,”托马斯小心地说,“但我认为如果我父亲的破产成为其他几个孩子不得不离开学校的原因,这将是……不公平的。”
戈林同意他的看法,他能看得出来。多伊尔慈祥地说:“我们不会让孩子们承担他们父亲的罪过,托马斯,上帝禁止我们这样做。你在这里的行为一直堪称典范。”
托马斯看着他。多伊尔相信自己说的话,他事实上相信自己知道有关托马斯的一切。托马斯张开嘴想说话,却呜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但这种突然无法控制的声音冲上来,听起来像是呐喊,狗叫,狼嚎。他用手指按住脸颊,用力挤,嘴角流出口水,释放出小声的尖叫。他屏住呼吸,控制住了自己。
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托马斯小心翼翼地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对不起,”他说,“关于……”
多伊尔同情地歪着头倾听,但戈林插嘴道,“我们应该去收拾了。”
托马斯拖着脚向门口走去,回到教堂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回到那个从此永远改变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