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丝·莫罗站在清晨冰冷的雨中,手中握着一条金绳的流苏末端,眼前是一座新掘的坟墓。
他们把父亲的棺材下放到8英尺下的墓穴底,但用的是那种机动的皮带,而不是这种传统的带穗的金绳。她很不舒服,觉得这是作弊。葬礼承办人低声命令每个人握住绳子的一端,她和丹尼,两个表兄弟,一位头发斑白的男人——那是父亲多年的狱友,一个儿时的朋友,以及一个葬礼承办人。他们围成一圈站在她父亲的坟墓旁边,装作下葬棺木的样子,而事实上与此同时,另一个葬礼承办人正在操纵着机器。
当棺材落到地底,他们全都抬起头等待下一步指令。站在坟墓边的葬礼承办人悲伤地把绳子扔进墓穴,等待它像蛇一样游走,伴随喑哑的声响,最终坠入棺底。他对着墓穴庄重地点点头,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人的死亡似的,而在得到这份葬礼工作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人的存在。他看了看旁边的人,见他们一脸的迷惑,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朝着墓穴摆摆手,告诉他们和他一样做。
一个表兄伸直手臂,以使流苏垂直落下,不碰到穴壁。他看着金绳坠落,嘴微微张开,泛起一个满意的浅浅的微笑,很享受这个坠落的过程。狱友尽职地抛下手中的绳子,不待其触棺便转身离去了。丹尼轻抖手腕,扔出绳子,像是扔掉一张糖果纸,虽然明知道乱扔垃圾是不对的,但他根本不在乎。莫罗试图让自己的手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只是松开手指,让它沉入墓穴。她很明白,自己故意的草率动作非常有说服力地总结了她对父亲的情感。
在莫罗的身后,克丽丝特尔大声啜泣着。她戴着一顶硕大的黑色礼帽,帽子边缘缝了整整一圈黑色丝质玫瑰花,当她细细高高的鞋跟偶然间踩进泥泞的地面时,头顶的帽子就会随着踉跄的脚步颤抖起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丹尼觉得很难堪。其实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死去的男人。
莫罗转身走开,长长的土丘上覆盖着生机盎然的人工草皮,松软的土壤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莫罗步履艰难。
这是一个非常简朴的葬礼,虽然可悲,但是他只配得到这么多。为他送行的人其实不是为他而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男性,他们之所以来,基本上是出于对丹尼的忠诚。莫罗很鄙视这些哈巴狗一样的人。他们的穿着打扮甚至发型,都和丹尼一样,他们支持丹尼的团队。他们的忠诚其实源于共同的贪婪以及自私自利的野心。她与他们之间的敌意是相互的:他们知道她是警察。
莫罗小心翼翼地穿越泥泞的草地,朝小路走去。丹尼追上了她。
“谢谢你能过来。”丹尼很客气地说。莫罗轻快地越过一个个水坑,想快点走到干净的人行道上去。丹尼紧跟她的脚步。
莫罗拉上大衣的拉链,“他也是我的爸爸。”
“我知道,但还是要说——谢谢。”
“那么我也谢谢你,谢谢你组织的葬礼。”
“啊,这其实没什么。”他与她并肩行走在陡峭的人行道上,朝她的汽车走去,好像他们是一路的。为了防滑,拐弯处的坡道是用花岗岩的碎石铺就的,在这种路面上行走,本来应该放慢脚步,丹尼却快步跟了上来。他想要什么。
“还有什么事?”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眼皮耷拉着,仿佛是在给她一个警告,“布赖恩没来?”
丹尼从来没有见过布赖恩,她也从来不想让他们相见,“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
丹尼点点头,看着地面笑了笑。她感觉他知道布赖恩仍然没有工作,是她叫布赖恩别来的。她这样做是因为布赖恩是一个好人,不足以抗拒丹尼阴险的魔力,哪怕是与他一起只呆两分钟;布赖恩可能会不自觉地帮上丹尼的忙,陷入圈套。
他们来到她的车旁。这是一辆老旧的本田车,是布赖恩一时冲动,为了缅怀两人浪漫的过去而买的。莫罗在包里摸索着钥匙。
在他们身后,,山下的坟墓边,克丽丝特尔还在放声恸哭,丹尼的一个心腹站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递过去一包面巾纸。
“克丽丝特尔很难过。”莫罗用嘲讽的口吻说。
她可以用眼角看到丹尼的下巴肌肉收缩着。
“亚历克丝,一个女人会给你打电话,是一位心理学家,关于约翰的事。”
莫罗掏出钥匙,停下来,看着他。约翰,不是约翰尼,不是JJ,不是小约翰,是用于正式场合的名字,约翰,很严肃。
“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一个和约翰有关的人?”
丹尼吸了吸牙齿,眼睛直直地盯着脚边的花岗岩碎石。约翰是丹尼14岁时得到的儿子,当时孩子的母亲18岁,是南区的性感偶像。亚历克丝记得自己当时还在上学,听说这件事后,她由衷地为丹尼感到骄傲。当时她也是14岁,与她同龄的人有个孩子在她看来是件十分了不起的事。但是,约翰的生活对这对过于年轻的父母而言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成长得很快,很无情。
“他在里面的生活很难过吗?”她尝试表现出应有的关心。
“嗯。”丹尼的下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他看向远方,努力张开嘴,“那件事……和那个女人——”
“15岁还不能说是女人,丹尼。”
他直直地看着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他的呼吸短促而急切,好像如果可以,他会给她一拳似的,“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她看着车钥匙。
“那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恨他,”他指着身后泥地中那个肮脏不堪的墓穴,“难道不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在乎我们?约翰是我的儿子,我正在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脖颈涨得通红。莫罗看着远处,乞求他不要哭。
丹尼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在努力。”
努力关心一个强奸犯儿子,这个儿子用一把斯坦利匕首,切开了一个15岁少女乳白色的大腿,就在一次聚会中!这是报纸无法传达的那部分:当约翰在女孩父母的独立浴室中侵害她时,门外的聚会正热烈地进行着。这是一个在私立学校就读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一个聪明的女孩。她喝多了,把坏男孩放进家里去了。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一系列恐慌:青少年酗酒,拉帮结派,持刀行凶,青少年性行为。人们无休止地议论着这件事,直到约翰被逮捕,突然间所有的报道都对他极其不利。
丹尼试图帮助约翰,但丹尼本身也是问题所在: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知道约翰是有罪的,因为丹尼是他的父亲。如果丹尼对约翰的罪责有一点点的怀疑,那么那些向警察指认他的男孩们就会下落不明。有罪判决已成定局。
“他在监狱里会得到帮助吗?”
丹尼耸耸肩。
“那他们为什么要联系我?对于他,我不打算撒谎,不管怎样,他的前科都会被列在审判材料上。”
“这并不是因为你是警察,而是因为你是家人。他们想了解过去,他们只想知道更多事实。”
莫罗把钥匙插入车门,咂了咂嘴,不耐烦地说:“丹尼,我们几乎算不上是一家人。”
他点头表示同意,“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他们不能跟约翰的妈妈谈谈吗?”
丹尼摇摇头,“她在医院,疯了。”
“他的外婆呢?她还活着,不是吗?”
“她并不热心。”
“嗯。”莫罗也没有大声说出来:JJ踢打过外婆,并为此受到过指控。让她接受采访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一起再次朝山下的克丽丝特尔看过去,她正被人搀扶着离开墓地,仍在哭泣。她身边那些略知内情的人,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想着也许这个死去的精神病患者应该得到更体面的葬礼。
“如果我去和她说,”丹尼说,“结果将全是关于我,我想远离这一切,让出一定的距离,否则他会被自己的骨头做成的尖刀刺死在监狱里。情形太混乱了,那个女人只是想了解_点背景。”
“她想要谈什么?”
“约翰的生活背景,与他的生活相关的信息,他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等等。”丹尼转动脚后跟,扭过脸去,看着远方,呼吸短促,迟疑不决,“我并不是在逃避,亚历克丝,我正在努力做正确的事,要知道,其实对我而言,求你帮忙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她会把丹尼臭骂一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将有助于约翰。但是不管怎样,她能提供的大多数信息在他的少年犯不良履历上都有记录。这些年当他受到指控时,他们一定做过社会报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钥匙在门上,手在钥匙上,她只需要扭动钥匙启开门,上车离去,“我并不知道太多有关他的背景。”
“这不是关于心理治疗,而是为了他的量刑,他有没有可能再对别的女孩做出同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不希望把他放出来。”
莫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丹尼的确知道怎么与她沟通:救救那些女孩,不要杀JJ,比我们的父亲好一点。他知道她的那些按钮在哪里,应该按多少次。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也许这一次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那样做是合乎情理的。她思考着,直到一种异样的母性的温暖感觉袭上心头,向她敲响了警钟。如果要合乎情理,她就不可能从那种混乱中挣脱出来并走上警察之路;如果她总是按照丹尼的意愿做事,她就不可能远离这一切,或者嫁给像布赖恩那样的好男人。
她扭动钥匙,打开通向自我世界的门,一只脚跨进车内。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丹尼,从此以后——”她打开手,重复了一下她在墓穴边随意扔掉金绳的动作,然后坐进去,关上了车门。
丹尼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她,只是一小会儿。他的肩膀宽阔结实,体格健壮,剃着光头,这样的造型本就是为了更有威慑力,而现在,他站在那里,龇着牙,怒视着她。
她之前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刹那间一种莫大的恐惧感像电流一样流过她的全身,流过肚中的双胞胎儿,流进这辆漂亮的老车中。丹尼紧咬下唇,砰的一声双拳砸向车门。丹尼曾用酒瓶刺伤过一个人的脸。当他觉得别人欠他什么,或者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时,他就会那样做。莫罗强烈地感到,这将是两人间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她意识到远离他们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
她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发动了引擎,从丹尼身边开过去,小心地选择了离墓地更远的那条山顶小路下去,很高兴地看到送葬的人群从后视镜中消失。
刚刚行驶到墓园大门口,她的工作手机就响起喜气洋洋的庸俗铃声,是班纳曼打过来的。她按下免提,他的声音闯进车内:“你现在在哪里?”
没有问候,没有任何寒暄,只是大声的叫嚷,她还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却已经听起来很生她的气。
“我正要离开墓地。”
“好。”
“督察,你应该先问问我怎么样。”
“是吗?”并不是挑战的语气,是真诚的探询。班纳曼己被提拔在她之上,虽然此举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对班纳曼却产生了惊人的影响。他们曾经在一间办公室共事数月,莫罗知道他没有安全感。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表演出一副虚伪的人格面具。从他蓬乱的头发、被阳光亲吻的脸颊,以及他想要受人欢迎的迫切心情来看,莫罗猜他没有安全感。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那些居他之下的人的意见竟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了。现在,他摆脱了从前的一切,要为不同的观众演戏了。现在,他总是很生气,对手下苛刻、严厉、喋喋不休。手下人都讨厌他,而对于这样的事实,他却怀有一定程度的自豪感。甚至更奇怪的是,莫罗突然在警员中变得极受欢迎起来,可能他们觉得她的坏脾气至少是真诚的。
“为什么我要问你?”
“因为假装关心一个家庭葬礼是起码的礼貌。”
“好吧,那么你姑妈的葬礼怎么样?”
“很好。”
“她多大了?”
“嗯,很老,我想,有80多岁了吧。”
“那么,很公平……”
“是啊,”她瞟了一眼反光镜,看到一个老人,两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在她身后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我想是的。”
“那么……”他停顿了一下,好像一时间想不起那些关于死亡的陈词滥调,“很好。不管怎样,如果你那边完事了,我们这边刚接到一桩发生在桑顿霍尔的谋杀案。”
她看着后视镜,笑了,“我这边已完事了,督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