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日星期五
今天开始上自动两轮车驾驶讲习课。每个月有两次,可以在上课时骑我最爱的摩托车。有种朝憧憬的白车队员接近一步的实感,非常开心。不过,今天的讲习意外挨了一记突袭。是蛀牙。昨天还好端端的臼齿,在抓着摩托车龙头的途中,突然开始阵阵刺痛。
下课后,回房间照镜子。看着略肿的脸颊,我想起的,是某位前辈的身影。那是与现在的我一样立志当白车队员的学长。他在几年前,玩滑雪板摔倒时,发生轻微的视网膜剥离。幸好,那个伤势(或者说病情),大致康复了。但是最后,学长没有被推荐成为队员。
这么说或许对不起学长,但也没办法。那么大的摩托车,必须用那么快的速度驾驶。白车队员在肉体上必须十全十美。
所以,起码在身体管理方面我也打算彻底小心。幸好明天是周六。上午就去看牙医吧。
话说,下周要增加救难训练的课程。P-REX派遣的教官会来替我们上课。那是好消息,但另一方面,恐怕也会让身体更吃力,所以在健康方面,或许必须更加小心才行。
鸟羽畅照闭上眼,将意识集中在耳朵。
哗啦……哗啦……哗啦……。他专心追逐那以一定的间隔静静传来的水声。
正如他在日记上宣言的,上周,他在周六去看了牙医。所以臼齿已经不痛了,脸颊也已完全消肿。
他的脸颊,现在开始感到某种东西。是微微的风压。
但那是想像中的风。这里是室内泳池。不管站在何处,气压都保持一定。
现在在泳池内,担任教官的警部补贞方,正从一名学生背后抱着他游泳。从水声的位置判断,两人应该差不多抵达对面的池畔了。
鸟羽缓缓睁眼,朝站在旁边的稻边隆那张俊秀的娃娃脸耳语:“2.8公里。”
那是从脸颊承受的风压算出的答案。
稻边瞥向手上的码表。然后,过了一会才回话:“答对了。”
之后,贞方与扮演溺水者的学生,从对岸回到这边的池畔。
“懂了吧?刚才是水中救难的基本。”
从水里上来后,贞方也没用水抹去眉毛滴落的水,喀喀喀地转动脖子。
“换言之,要从被救者的背后抱住对方的胸口游泳。看似简单,实际上正好相反。一旦溺水,任谁都会陷入恐慌,想要紧抓着救助者不放。因此——”
贞方将双臂交抱在厚实的胸前。那是仿佛将许多条粗大的橡皮筋捻成一股而成的手臂。县警特别救难大队,通称P-REX(Police Team of Rescue Experts)的队员。光看那浑身肌肉也可想见,他们平时是累积了多少训练。
“接近溺水者时,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因为弄得不好连自己也会浮尸水中。听好,这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喔。”
“是!”
以鸟羽为首,成排站在池畔的风间班学生三十五人齐声喊道。
“对了,刚刚私下交谈的家伙,是哪个?”
不知几时,贞方的眉间已挤出深刻的川字形皱纹。
啪!撞击池壁的水声听起来格外响亮。是因为大家都保持沉默。
“再不老实报上名来,每人十记耳光。”
鸟羽吞口水。刚刚明明讲得那么小声,没想到他还听得见。
斜眼一瞄稻边,他似乎已有觉悟。察觉稻边的动静后,鸟羽上前一步。稻边亦然。
“是你们两个吗?叫什么名字?”
鸟羽、稻边依序报上姓名。
“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公与’,那是什么意思?”
鸟羽开口:“是我说2.8公里。”
“所以我问你那到底是什么玩意?”
“我只要听到东西移动的声音,便知道移动速度。刚才贞方教官是以时速2.8公里游泳。我就是在估算那个速度。”
“你的绰号是什么?码表君吗?”
“不。我没有绰号。”
“那么,是真的吗?”
“啊?”
“我是问那个数值正确吗?你说的那个时速2.8公里。”
“是正确数值。”这次是稻边开口。“教官十公尺游了十二秒八六,所以换算成时速大约是2.8公里。”
“噢?”贞方把脸转向稻边。“我来猜猜看你的绰号。是人形计算机吧?再不然就是算盘佬。是哪一个?”
“都不是。”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脑筋动得可真快。佩服佩服。你这么擅长心算吗?”
“不算难事。我的珠算上段。”
他的语气变得有点喘。
“你和鸟羽,交情很好吗?嗯?计算机。”
“是。”
“算是最好的死党吗?”
——是吧?
点头的同时,稻边朝鸟羽短暂一瞥征求同意。
贞方这厢,却一直把脸对准稻边,只是灵活地将声音抛往旁边。
“鸟羽,我问你,你那一招是跟谁学的?”
“白车警察。”
贞方的动作停止。他在思考这个答复的意思。鸟羽开口想补充说明。但贞方抢先一步。
“稻边。”
“是。”
“你虽然厉害也没计算过某样东西吧?”
“您、您是指什么?”
“肺活量。你自己的。”
“没有。”
“要试试吗?”
稻边翕动嘴唇。但是没有立刻回答。
“你想试试吧?嗯?”
终于说出口的那声“是”,微微颤抖。若非面对最怕的水,剑道与珠算一样也有二段功力的稻边应该不至于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
“好,那你下水吧。”
贞方用手指的,是水最深的地方。
稻边自脚尖缓缓滑入池中后,开始游狗爬式。只见水面下的手脚动作超乎必要地激烈。但身体却往下沉,只能勉强让头浮出水面。
见稻边这样,贞方在池边蹲下,轻轻按住他的泳帽。
“你现在,给我潜到池底。不过,不准立刻浮起。待会这个鸟羽会去救你。在那之前绝对不准把头浮起来。如果浮起来了,全班都要挨耳光。那都是你害的。”
稻边只能以目光表示同意。怯意甚至令他连脖子都无力转动。
“那,你去吧。”
尽可能将脸颊充气,脸孔甚至已扭曲变形的稻边,消失在水面下。这是考量到水中救难训练而设计的泳池。最深的地方超过三公尺。
“所谓的连带责任,真是个好名词。”
贞方站起来,转向这边。
“好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好好解释一下给我听。你提到白车是什么意思?”
“白车队员做SP时,会以耳朵听轮胎声。这是我以前听说的。”
贞方像赶苍蝇似地在脸前挥手。
“先别急。你说的SP,又是什么玩意?很抱歉,我一直待在救难大队,对交通机动队的事一无所知。拜托你讲清楚一点,让其他领域的人也听懂。”
“SP就是取缔超速。白车队员逮捕超速车辆时,会在路旁躲起来埋伏。不用直接看车子,光听轮胎的声音就能判断车速。平时就是这样训练的。”
虽然舌头打结,还是尽可能迅速讲完后,对面的贞方缓缓点头。
“好像是。我也听说过。”
“我小时候,听说这件事后,就开始模仿。自己玩起了听到会动的声音就猜速度的游戏。”
鸟羽说着,朝稻边的脑袋消失的地方凝神注视。天花板的灯在水面漫反射,所以要发现水底浮上的气泡并不容易。
“那样玩久了,不仅是车辆的轮胎声,就连别人走路的脚步声、游泳的水花声,我也可以猜出速度。”
“原来如此。不过,还真亏你学得会。你的耳朵和脑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个问题吗?或者只是贞方自言自语?若是问题,他恐怕答不上来。把耳朵得来的讯息,变换成脸颊承受的风压,再换算成速度。就算用言语来说明那种感觉,对方想必也无法轻易理解。
“你会起意做那种模仿,这表示你也——”
“对。我想成为白车队员。”
嘴上接着贞方的话往下说,眼睛却还在追逐水面浮上的气泡。
旋即,贞方无预警地伸出粗臂。当他霍然一惊时,贞方骨节粗大的手指已捏起他的腹部皮肤。
“你的体重多少?”
“八十左右。”
“你的体脂肪有点过高吧?不过,以你的情况,想必有引擎与车轮代替你跑所以或许不成问题。但你若是当不了白车队员,这个体型会很惨哟。你要再练结实一点。”
“是。教官如果没问题了,请让我去救稻边。”
他的视线在水面与贞方之间忙碌穿梭,一边说道。贞方似乎压根没听见,在胸前重新交抱双臂。
“你是什么时候立志当队员的?”
“小学五年级的秋天。”
“起因是什么?”
“有一场展示警用车辆的活动,我凑巧去参观。教官,稻边他——”
“你去参观那场活动,然后呢?啊?你讲清楚一点。”
“我获准坐上白摩托车,坐起来的感觉,非常舒服。我觉得,这里,就是将来自己该待的场所。教官,拜托。请让我去救他。稻边会死!”
“你说过和稻边是死党对吧?你们为什么会交情特别好?那个起因也说来听听。”
——是蚂蚁。
他差点这么回答,却把话吞回肚子里。这时候不能再说出没头没脑的话。万一教官继续追问下去,稻边真的会淹死。
“就是感觉特别合得来。”
哼。贞方无趣地点点头,朝泳池努动下颚。
“去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鸟羽已向前迈步。
他一头跳入水中,朝着水底,埋头拼命划水。
当他朝几乎已翻白眼的稻边伸出手时,水压令耳膜窜过剧痛,但他已无暇张口舒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