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回答,女孩抛下一声“再见”后,便起身匆忙往楼梯快步走去。她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若平从座位上起身,很想再一拳往桌上捶下去,但他忍住了。
这一切到底是在搞什么?不能心浮气躁,要沉住气,愈是情绪化愈容易曝现出弱点。
也许她替严雅晴作伪证这点根本与案情无关,也就是说和斯芬克斯的陷阱无关。
也许,又是也许。也许他应该学着跳出“也许”的框架。
到房里冲个冷水澡好了,冲完继续思考。多学学波洛,少学马洛。
他下了甲板,踱步回自己房门前,右手握着插在钥匙孔内的钥匙。
“对不起。”女人的声音说。
若平转身,凌小姐站在他身后。
“没打扰到你吧?”她淡淡地问。
波洛,英国推理作家克里斯蒂笔下的比利时名侦探。拥有过人的套话功夫,并对委托人非常体贴入微。
马洛,美国推理作家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私家侦探。总是冷眼旁观,专心致力查出线索,找出真相。
“没有。什么事?”他现在开始对凌小姐有戒心了。
“你不是说记起什么怪怪的事,不论多微不足道都要告诉你?”
“我是这么说的。”
“那请到我房里来,我想起来了。现在方便吧?”她问。但听起来像肯定直述句。
“没问题。”终于了解什么叫做心口不一。
他们上了楼,进入407号房。
踏入房内,他立刻发觉浴巾娃娃不见了,反而是面前广阔的窗棂上,多了一只姿态优雅的天鹅。
“好像是今早侍应生进来换床单时把那只娃娃改折成天鹅了,还满有创意的。”凌小姐解释。
“不知道明天会出现什么,我很期待。”若平挤出一丝笑容,“搞不好是人面狮身像或金字塔。”
“我还骆驼和法老王呢!管它什么,我要说的与那浴巾娃娃有关。”她往床沿一坐,用下巴指了指若平身旁的沙发,“坐啊!不要像昨天一样站着。不用太拘束。”
“谢谢。”他坐下,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浴巾娃娃是侍应生进来换床单后做的?”她说。
“没错。”
“那是晚餐后,我回房发现一名穿制服的埃及侍应生在里面替我换床单、清浴室内的垃圾,然后就用浴巾和卫生纸筒做了那娃娃,还问我可不可爱。”
“对不起,我打岔一下,侍者怎会在那时帮你换床单?”
“咦?你没有吗?我以为他们早上换一次,晚上又换一次……”
“是这样吗?还是我的房间漏掉了……抱歉,你继续说。”
“那浴巾娃娃的作用是要让进房的房客吓一跳——一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吊在天花板对着你微笑;也就是说,浴巾娃娃的正面是面向房门的,但昨晚你离开我房间后我无意中发现,那浴巾娃娃的身体是面向房内窗户的,也就是背对房门!”
“你的意思是……”
“在我离房参加晚会后到我回房之间,有人改变了浴巾娃娃的方向,很显然,那个人就是偷走斯芬克斯的窃贼。”
“等等,你确定你离房参加晚会前,浴巾娃娃是面对房门?”
“绝对没错,我关门时还看了一眼它的笑脸。至于娃娃的身体,由于四肢部分是以浴巾四角分别向上、下卷起,也就是说卷起突出后的部分是臀部与上背部,因此方向不会弄错。”凌小姐口气相当笃定。
“对了,我昨晚进你房间时,娃娃的头怎么没和身体连在一起?”
“那个正是我接下来要提到的另一点,其实我昨晚回房时,那颗头就已经好端端地摆在桌上了。但我稍早离开房间时,头明明还和身体接在一起。”
侦探皱起眉头,“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很奇怪了……窃贼为什么要改变浴巾娃娃的方向,还特别把它的头摆在桌上?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其实……我是有想到一个可能的解释,”女人低头沉吟,“如果是在晚上的时候进房,房内又没开灯,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个浴巾娃娃吧?而且它的距离又离房门那么近,如果你进房关门后马上往前走,一定会一头撞上它……昨晚我离房时有注意到,那娃娃的一只手没夹好,身体有点歪斜,如果经碰撞很有可能会掉下来……”
“你的意思是,窃贼进房后不小心撞掉了那个娃娃,后来又把它挂好,但却弄错了方向?”
“这只是我的猜测,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那为什么那颗头又会自己跑到桌上去?”
“可能是没夹好又掉了下来,他索性就把它摆到桌上吧!”凌小姐以非常不确定的口气猜测。
“可是我想不通娃娃被挂回去的理由,如果窃贼是为了掩饰房间内有被搜过的痕迹,那娃娃被挂回去保持原状的行为可以理解;但现场这么凌乱,一看就知道遭窃,娃娃挂不挂,也掩饰不了窃盗的事实,有什么差异呢?”
“……的确。”
“况且,窃贼应该有时间上的压力,偷了东西就要赶快走人,何必浪费时间去挂好一个不重要的娃娃?而且就算他有心挂好,放那颗头也花不了他几秒时间,掉下来再夹上去就好了,干吗好端端地把它摆在桌上。”
“难道这条线索只是增加案情的复杂度吗?”信息提供者无奈地摊摊手。
“也不见得。”侦探一边沉思一边踱到原本悬挂娃娃的冷气通风口下。一座矮柜紧邻电视机旁,在通风口的斜下方。他弯身下来检查矮柜。
半晌后若平转头问道:“这座柜子原本应该是紧贴墙壁吧?你有移动它吗?”
“没有。怎么了?”
“好像有人把它往前拖出,后来又想把它推回原位,但没弄好,因此摆放位置稍微有点歪斜。”
“我之前放东西到柜子上时,柜子紧紧贴着墙壁,很整齐。这我确定。”
“而且这上头有一些泥土,但因为柜子顶面是凹凸不平的装饰设计,因此无法辨认出脚印,再说这个人只踩在边缘。大概是柜子太重了,拉不过去。”若平说。
凌小姐一脸惊异地问:“脚印?你在说什么?”
“我猜想窃贼是用这个矮柜来当垫脚台挂浴巾娃娃,毕竟那通风口有点高度。”他没等对方回答,又问,“对了,我有两个重要的问题要请教你,首先是,昨天下午我们回到船上后一直到你离房参加晚会之间,有谁进过你的房间?”
凌小姐想了一下,回答:“换床单的侍者不算,只有雷毅先生进来过。”
“雷、雷毅?”若平差点呆掉,“他找你做什么?”
“推销他的小说,”她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相当突兀,那时我正准备好要去参加晚会,才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他站在门前,一身埃及人打扮,我吓了一大跳。”
“然后呢?”他回想起雷毅那一身不搭调的服装。
“他说有事想和我谈,不会耽误太久,一边说还一边自己往房内挤,我只好退回房内。”她脸上闪过嫌恶的表情,“他连房门都不给我关好,二话不说就立刻掏出一本小说递给我,叫我翻翻看,我正想拒绝时他竟然说了一句话,让我怔住。”
“他说什么?”
“他说那本是谢领队大力推荐的,因为作者是他,领队就拜托他推荐给我。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接过书翻了翻。”
“书名呢?”
“《淫乱家族》。”
若平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收下了?”
“收下了,我当时顺手就往皮包里放,现在书在行李箱里。”
“有关书的事我等下会再详细询问。你说你把书放进皮包里,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的推理作家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问我是不是要去参加舞会,他说他也要去,”凌小姐做了个诡异的手势,“你知道吗?当时他是站在浴巾娃娃的背部前面对着我讲话,那一身怪异打扮,邪恶笑容,头正后方又吊着个人形,然后又拿出一本怪异至极的书,整幅画面真的诡异极了……”她干笑了几声。
他自己在脑中模拟一遍现场实况,不太确定这幅画面应该放在恐怖片还是搞笑片。
“后来他就先离开了吗?”若平问。
“不,他与我一道去,沿路还兴致勃勃地替我介绍书的内容。”
“有没有可能,雷毅在与你说话时趁你不注意偷了斯芬克斯?”
凌小姐笑了,摆摆手,“除非他能隔空取物。那时斯芬克斯离他大概有两三公尺远,而我站在他面前;况且我也提过,我关上门时还看见斯芬克斯好端端地在房里。”
若平突然一震,身子急切地前倾,“关上房门时你人应该站在走廊吧?你说你看得见?斯芬克斯不是收在盒子里吗?”
“咦?我没告诉你吗?我把它摆在现在放天鹅的那个地方,窗棂上。”
听到这句话,侦探从沙发上陡然弹跳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眼前的凌小姐,好像全身突然遭到电击似的。女人被若平的表情吓了一跳,颤抖地问:“你、你不要紧吧?”
他眼神呆滞、神情紧绷,费了一番力气把句子从嘴里挤出,“你说你把斯芬克斯放在窗棂上?你昨天为什么没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你把它收在盒子里。”
“这、这很重要吗?我根本没想到呀!放在窗棂上与放在盒子里有什么不一样?”她不高兴地反问。
“非常,非常不一样,不,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接下来他开始自言自语,凌小姐只能呆呆望着他。
哲学家一手托着腮开始踱步。“真是始料未及……完全说不通……除非那个人疯了……”他踱了几步后,摇摇头,叹口气,“思路不通,你那本《淫乱家族》可不可以先借我看看?”
女郎带着疑惑打量了他半晌,确定他神志没问题后,才叹口气、点点头,从行李箱里拿出书递给若平。
版本与他买的一样,二十五开本,黑色的书皮,煽情的封面,夸大的广告词……印刷还算精美。他大略翻了翻,鼻子嗅了嗅:“这本书好香。”
“噢,昨天早上不小心在皮包里打翻香水,所以不论什么东西放进去再拿出来后都是香气浓重。”
“原来如此。”
一本情色推理配上“香艳”的气味,还真的相当适合。
他粗略翻了翻书本,皱起眉头,“你不觉得这本书有点旧?这好像是雷毅自己在看的。”
“没错,不过他竟然说喜欢的话要送给我,但我说我会在回国前看完还他。”
“你有问过谢领队为何推荐这本书给你吗?”
“没问,因为我猜想他可能想借着书里的内容暗示些什么,因此我打算先读,”她露出疑惑的眼神,“不过我不太了解,很难想象谢领队那种人会看这种书……我老觉得怪怪的……”
暗示?不会吧。他苦笑。
“的确是很奇怪,”若平将书递回给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本书谢领队大概连摸都没摸过,也就是没有看过。”
凌小姐吃了一惊,“什么?”
“我猜这是推理作家刻意编出来的谎言,或许你可以去找谢领队求证,但我不建议……他根本不知情,对案情没什么帮助。”
“可、可是为什么雷毅要说谎?”
“只是我的猜测,就算有他也会否认吧……其实我也还不确定。”侦探摸摸下巴,思考了一下,“对了,你怎么知道昨晚有化装舞会?谢领队好像根本没通知团员啊!”
“噢,他跟我说那种晚会是以观众上台表演为主,而且根据他带团的经验,我们团的旅客太害羞了,根本不上台,去了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他干脆就不宣布有晚会,让大家在房里休息。不过他有告诉雷先生,大概是聊天时不经意提及的吧!”
“可是我记得舞会那时遇到谢领队,他告诉我是因为忘记才没宣布有化装舞会。”
“是这样吗?那我就不知道了。”凌小姐挑挑眉毛。
若平眼神忽地锐利起来,质问:“是谢领队邀你去参加晚会吧?”
她没有马上回答。半晌后女人才像下定决心地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他邀我没错,我提及我练过舞,他就说晚上有个晚会,可以上台跳舞,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于是我们约在十点;我有早到的习惯,所以九点五十就到了。”
“交谊厅人那么多,你们有约个地点等吗?”
“有,他说先到的人先去占舞台旁的位置,这样比较好找。”
“结果他自己却迟到了。”
“他后来有跟我道歉,说那时要离开房间时,突然想……上厕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别看他表面严肃,私底下是个很脱线的人。”
“可以理解。”若平点点头。
然后,突然一阵沉默。
“到目前为止你有什么头绪了吗?”凌小姐打破沉寂。
“有是有,但一切很模糊,也很散乱。”他耸耸肩,“你要告诉我的就这些了吗?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小事都可以,只要你觉得稍有不对劲就说出来。”
“奇怪的事吗……这种事发生后事后都很难记得起来,因为当时不会太在意。”对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真要说奇怪的话,是有一件事,就是我刚提到的换床单问题。昨天中午我吃完饭,回到房间时也发现一名侍者在帮我换床单。”
“昨天中午换床单?我们那时不是刚上船吗?”
“是啊,那时大家的行李都堆在门口,他也顺便帮我推进去了,然后两张床单都换,浴室垃圾筒也清过。”
“原来的床单不干净吗?”
“我是没仔细看,所以不能确定。”她想了一下,“我那时并不觉得哪里奇怪,但后来晚上侍者又来换一次,隔天早上又换一次,回想起来不到一天的时间内竟然换了三次床单,实在有点奇怪。”
“每次两张床单都换吗?”
“中午两张都换,后来只换我睡过的那张床的床单。”
“不介意……我检查一下你的床单吧?”
“当然,那我先把床上的杂物移开。”她站起身,将左边床上的物品全数挪移到矮桌上。
若平等她弄完后,缓步走到两张床中间。他先检查右侧的床,也就是没人睡过的那张。
白色床单铺得好好的,上头的毯子整齐地盖在床单上,边缘被收入床底,无异状。
接下来他检查左边的床。不同处只有,床上有睡过的痕迹,毯子被拉起来,整齐地折叠在一旁。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他又重复查看了一遍,才转过头来问凌小姐,“昨天两次来帮你换床单的侍者是同一人吗?”
“这个,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我只能说,看起来都很像。”
“你能不能指认出来?”
“我只记得很模糊的轮廓,要我精确指认出来,可能办不到。”
“你,确定他是埃及人吗?”若平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
凌小姐一脸吃惊,以不敢置信的语气回答:“当然呀,为什么不是埃及人?”
“原谅我这个愚蠢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在问什么。”他微笑。
“噢,”她补充,“至少看起来是埃及人,当然,如果有什么高明的化装技术的话,我也看不出来。”
“没关系,”若平从床边起身,“如果没其他事,就先到这里吧。有想到什么的话……再随时通知我。”
“可以稍微透露一下,”像憋了很久似的,她补上一句,“目前你思考的进展吗?”
“进展,”他耸耸肩,“就和上吐下泻的陈先生一样,不过应该快痊愈了。”
“这算是好消息?”
“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它,”他做出夸张的手势,“角度,切入的角度很重要,很多事的判断都是角度问题。”
“听起来像高明的遁词,”凌小姐冷笑,“不过拜托你了。”她给他一个浅笑,然后送他出房。
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他开始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做。
拼图的各片逐渐显露出来,但该如何正确地将它们组合起来?
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然后走到401号房,敲敲门。
没人回应。
他走向长廊口,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面前,两个外国人走过来,一个金发女人带着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手上的物品吸引他的视线。
是一座斯芬克斯像,与凌小姐的相仿;不过上面贴着一个红色标签,应该不是她的。
这种东西在埃及很多,几乎每个游客都会买一个类似的当纪念品。
他叹口气,要不是委托人执意要原来那个,他大可叫她自己再买一个就好,不必这么大费周折。
背后有什么目的……
目送着那对应该是母子的外国人入房后,他想起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
若平向前右转,上到顶层甲板。
上面的景象与昨日无异,拥挤的游泳池、吧台前的大排长龙、凭靠栏杆的游客。他甚至怀疑这些人是否都是原班人马。
谢领队在角落的位子喝咖啡、吃吐司。
若平走过去,打声招呼。
“嗨,要不要来杯咖啡?”领队笑道。
“谢谢,不必了,”若平微笑,在他对面坐下,“阿布辛贝神殿的人数统计,好像大家都要去吧?”
“是啊,一个人一百五十元美金,虽然很贵,可是既然来了,不看可惜,那神殿是真的非常宏伟。”
“稍微介绍一下吧!我对这神殿相当感兴趣。”
领队清了清喉咙,“虽然我看过好几次了,但百看不厌,那里的景观相当壮丽。阿布辛贝神殿是位于亚斯文南方两百七十公里处,本应于亚斯文高坝完工后被淹埋于纳瑟湖底,但为了保留文化资产,世界各国提供经济及技术的援助,将主神殿及一旁的小神殿锯成石块,费时十年,将其全部搬移至原址上方六十公尺的山丘上重建,也就是我们将要坐飞机去参观的地方。”
“真是浩大的工程,想必十分具有参观价值。”
“当然,阿布辛贝神殿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级古迹,神殿的雕刻、绘画、人像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杰作。”
“听你这么一说,愈来愈想看了。听说‘佳富’旅游他们是搭车去?”
“没错,他们好像早上四五点就要起床,然后搭一天的车去。虽然累人,不过亚斯文到阿布辛贝这条公路的景色十分壮观,是一条贯穿撒哈拉沙漠的笔直公路,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滚滚黄沙,坐在车上,你会觉得未知的彼方好像没有尽头,有停滞之感,是一种很奇妙的错觉。”
“虽然坐了一天车,可是非常值得。”
“其实我们坐飞机也不错,从飞机上俯瞰的景色也绝对值回票价,到时候你亲眼目睹就知道。”谢领队神秘地笑笑。
“哈哈,虽然期待,但现在在游轮上的时光也很珍贵啊,我也不愿它那么快就消逝。”
“的确,虽称不上顶级豪华,但还是相当不错,十分悠哉。”
“而且十分别出心裁呢!”
“咦?怎么说?”
“就像今早的浴巾娃娃呀,中午回房间时还吓了一大跳呢,想说是什么东西挂在那里。”
“那个啊,亏他们想得出来,心脏比较没力的真的会被吓到呢。不过你也可以继续期待,明早他们去换床单时会变出什么不同的花样。”
“是天鹅吧?”若平出其不意地说。
听到这句话,谢领队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镇定,“原来侦探还有预言的能力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笑,“浴巾娃娃昨晚在凌霞枫小姐房内就出现过了,今天换天鹅降临。”
谢领队似乎一时不知如何接腔,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凌小姐告诉我她的房间昨天中午换一次床单,晚上也换过一次,可是我的房间昨天却完全没换过床单,是不是漏掉了?”他说完后,紧紧盯着谢领队。
对方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犹豫了半晌,他才开口:“你是聪明人,什么事都逃不出你的眼睛,这点小事我想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若平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答话。
谢领队眼神对着桌上的杯子,“其实你也注意到了吧,我和凌小姐……”他抬眼看若平。
“那段跳过去没关系,你跟我说床单的事就好。我只想知道在这艘船上每个房间的床单一天要换几次。”
“一次,”他有点不安,眼神凝重,“不,就是因为跟那有关系,我才要说……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领队两手交握,解释,“我才刚离婚,结婚不到几年。因为职务的关系而有了异国婚姻,但实在很难维持,我也没有小孩。”他突然抬起头来笑笑,“做了那么久的领队,长期待在国外,看多了外国女人,竟然连自己国家女人的韵味都完完全全忘了。结婚前只在大学谈过一次恋爱,而且很短暂;一直到最近婚姻破裂,我才开始注意到头发颜色与我相同的女人。”
“我可以了解。”若平静静地说。
“所以,就是这样了,我尝到一股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滋味,如此新生、鲜明的感触。虽然身处在异国,但使得感觉更奇妙。”他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她也是刚离婚,人生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两个刚摆脱婚姻的人在异国相遇,而且似乎又要往之前的道路迈去,虽然现在还不确定……”他停了下来。
“那床单呢?”
“我不知道怎么对她好,只能做我能做的,”他继续,“我要侍者在中午换床单,是为了确保房间的整洁性,你知道,他们会顺便清理浴室;而且在新客人进来前,床单未换洗的例子其实不少,我就遇过。”
“那晚上呢?有必要再换一次吗?”
“就实用性来讲,也许没有必要,”领队看着他,眼神柔和下来,“但我想你应能体会,当你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会不自觉地替她做任何事。任何事。”他强调最后三个字。
“男人的通病,Love is blind。”哲学家做结论。
谢领队笑了,“的确,为了一名女人,男人可以在瞬间牺牲一切,替她做任何事都会觉得甘愿,有些事表面上看来并没有意义,但就是有一份情在里头,言语无法说清的。”
“完全能了解,但事后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很蠢。”
“当下并不会,你会觉得相当神圣,我想这两个时空应该要划分来谈,不该用个别的价值观分论。”
若平笑道:“没想到你比我还像哲学家,不过我想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么痴情又单纯的男人不多了吧。”
“或许吧,不过许多女人总是错过好男人,想想,她们有多少青春岁月可供蹉跎?一过三十就开始凋零了。女人是愈老愈没本钱,男人则相反。”
“你这么说或许会引起一票女性的辩驳……太快作选择也不见得好,”他踌躇一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领队微笑:“你怎知我俩的下场是太快作选择的产物?其实这种事很难说得清,不定因素太多了。”
“难道感情如社会科学,难以寻出如科学定理般的铁律?”
“就算是科学定律也是有被推翻的可能,我想对于哲学有研究的你,一定了解。”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切事物背后是否有个终极解释,尤其人性这种暧昧混沌不明的复合体,更是难以理出一个头绪。”若平摇摇头,“有时候就连自己也很难了解。”
“是很难啊。”
他停顿一下才开口:“思想类的东西读多不见得好,满脑子都是别人的想法却没有自己的想法。别人的理论可以当参考,但我们不能完全被左右。这是我现在学到的。”
“或许脑中有适度的弹性最重要吧,完全不接触高深的思想理论,没有触发,也好不到哪里。”
“的确,就算是哲学天才也需要有触发。”他突然觉得话题扯远了。
“你现在是在寻找触发吗?”虽然口气调侃,但眼神却锐利。
“我?或许吧,我不过是吃饱饭的闲人,漫无目的地漂泊,”他在心中思量下一个问题,“对了,你也来过埃及许多次了吧,每次坐船浴巾娃娃都会出现吗?”
“天鹅、浴巾娃娃都有,但顺序稍有不同,我记得上次上游轮后的第一个早晨是先出现天鹅,然后隔天才是浴巾娃娃。”
“娃娃一定都是面对房门吗?”
谢领队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惊愕,“当然,它的效果就是要让房客打开门时,惊见一只可爱的娃娃吊在天花板对着你笑;娃娃面对房间的话就只能看到它的屁股了。”
“说得也是,这样才有它的效果。”若平喃喃道。
谈话暂时中断,两个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指。
“那么,不打扰你喝咖啡了,”若平站起身,“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谢领队深深点头致意,目送若平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要荡到哪里,与谢领队谈话后除了确认几个重点外,还是抓不到方向;甚至那几个重点究竟是不是重点他也不清楚。
这样下去怎么行,神探的招牌要砸掉了。
他沮丧、无意识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站在房门前,将钥匙插入钥匙孔。
转动钥匙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改变决定。
哲学家收起钥匙,转身,轻轻敲了敲对面的房门。
陈太太探出头,一脸疲惫的神色勉强显露出笑容,“啊,你好,有什么事吗?”
“陈先生在休息吗?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他的状况。”
“他在睡觉,不过请进没关系。”陈太太打开房门。
“不不,在睡觉的话就不便打扰。没什么要紧事。”他点了个头,准备转身离开。
“啊!等等,进来坐坐吧,其实有些事想请教一下。林先生会英文吧?”
“会,不过说不上精通。”
“那请进来吧,我英文最不行了。想请教几个英文单词。请进请进。”
若平耸耸肩,只得进房。
陈先生转头侧睡,隐没在毯子里。
陈太太从矮桌上拿起一本小册子,略带着童稚般兴奋地说:“其实我正在记录这次的埃及之旅,我私底下有写日记的习惯……想把这次旅行的过程写得翔实一点,每个地方都想标示一下名称,不过不知道英文怎么拼。”
“这几天旅游地点的英文吗?”
“是的,麻烦你了,这里有白纸,”她递上一张空白纸与圆珠笔,“首先是埃及,就麻烦你写一下了。”
若平写下“Egypt”。
“埃及博物馆。”
“Egyptian Museum。”应该没错吧。
“然后是那三个排在一起的金字塔……名称我忘了。”
“那应该是Pyramids of Giza,吉萨金字塔区。”他边说边写下。
“还有人面狮身像的英文该怎么写?”
“Sphinx。S-p-h-i-n-x。”
后来若平又陆续写下几个地名,结束了这场临时的英文测试。
“真是很谢谢你啊,林先生英文应该相当不错吧。”陈太太精神似乎又提振起来。
“不,我是半吊子……对了,陈先生抽烟吗?”
“抽啊,抽得很凶呢,叫他戒烟讲了几百次都没用,现在我都懒得开口了。讲也不听,像这次上吐下泻也是,一定要吐到虚脱他才肯找医生。”
“抽烟对身体伤害很大呢。”
“啊!说到烟,昨天倒是发生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我先生昨天傍晚告诉我,他中午放在床头柜的一包烟和打火机不见了。”
“不见了?”他惊诧地问。
“其实我怀疑是他自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他抱病开始后就有点神志不清,像昨天明明洗过澡了,半夜还爬起来又洗一次。”陈太太叹道,“唉,人老了,头脑也开始不灵光了。像我也是。”
“最后烟和打火机还是没找到吗?”
“没有啊!我也翻遍了整张床,就是没找到,我在想大概是他自己在外面给弄掉了。搞不好扔进尼罗河里去了。”
“什么牌子的烟?”
陈太太说了一个台湾人常抽的牌子,也是雷毅提过的。
“陈先生几点告诉您东西不见的?”
“大概……六七点吧。”
“在这之前有谁进来过你们房间?”
对方似乎被这问题吓了一跳,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若平,“难道……”
“这是职业病,没什么特别意思。请您仔细想想吧。”
“这个……”陈太太伤脑筋地皱着眉头,思索一番才说,“我记得那三个女孩有来探望过我先生,大概是在六点的时候吧,时间我真的不确定。”
“她们都有机会接近床头柜?”
“呃……事实上,她们就站在床头柜旁。”老太太一脸不解,“你该不会怀疑她们吧?那么好的女孩,看不出来有烟瘾。”
若平只是报以一笑,“人不可貌相。非常谢谢您告知的消息,那就请您转告陈先生说我祝他早日康复。”
“会的,非常谢谢你的关心。”陈太太送他到门口,又道谢一遍,“也谢谢你的援助啦!我的日记丰富了许多。”
“不谢。”
房门在他面前轻轻合上。
不见的香烟。
三名女学生……
该再找她谈谈吗?真是好借口。
他无意识地转头,发现左侧长廊不远处停着一部清洁车,上头塞满床单、清洁用物品;一名侍者从房内走出,关上门,推着车子往前移动。
若平走上前去。
情非得已,该练练生锈的英文会话了。
埃及人一脸不解地看着迎面走来的若平,说了一句“How are you”?
接下来,他以简单的英文向船员询问了几件事。显然该名侍者的英文也不是顶好,只会一些简单的会话;若平虽然懂六种语言,但很遗憾地,阿拉伯文并不在此列,因此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拼凑。
不知算不算收获,经过他的询问,得出下列事实:该名侍者是负责凌小姐房间那一条长廊的清洁工作,通常是每天早上换一次床单,因为旅客早上都有观光行程,便利用早上旅客不在房内的时间做房间清洁工作;清洁工作包括换床单、客厅与浴室的垃圾桶之清理、浴室卫生纸的补充、浴巾的更换、马桶的清洁等,当然最后不可漏掉的就是浴巾的艺术工作——天鹅或是吊在门前的娃娃。
很幸运,这名侍者正是昨天中午与晚上去更换凌小姐床单的人,他会有印象是因为鲜少有人会在一天换了两次床单;通常除非有特殊情况——例如尿床或打翻果汁在床上——才会特别更换。他也记得吩咐他去换床单的人,根据粗略叙述,那人的长相和打扮与谢领队相符。他说那名“像领队”的人两次都当场给他小费,要他立刻去更换,而且小费给得相当优渥。
那两次的床单有没有不干净的迹象?侍者回答没有。
第一次两张床单都换,第二次只换左边的床单。虽然他没有特别注意,不过察觉不出有更换的必要。
两次他都有清理浴室的垃圾桶,不过其实桶内根本没什么垃圾;而马桶也干干净净的,他也只稍微冲洗了一下。
对于这种略带不寻常的情况他也没想太多,大概是房间主人很爱干净吧!
为了谨慎起见,若平也顺便询问了有关房间备用钥匙的事。备用钥匙只有一份,而凌小姐房间那条走廊的钥匙昨晚都好好地锁在办公室内,只有在开凌小姐房间时被船长拿出。
若平给了他若干小费,便将他打发掉。
侦探漫步到407号房前。
从右手边算来,401、403、405、407住的依序是谢领队、林宇翔与林欣涵、程杰晋夫妇、凌霞枫小姐……他想起林宇翔说过的话。塞东西……
也许该再找他问问看。
若平在交谊厅找到男孩,里头只有他一个人在。
“大哥哥你好,”林宇翔眨着眼睛,“我竟然在这边捡到钱!”他出示一美金,将它递给若平。
“噢,你运气真好,”若平将钱还他,“我是想问问你,你昨晚看到严雅晴大姐姐在门下塞东西,能否精确说出她究竟是站在哪一间房间前?”
林宇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已经说过我不能确定,反正不会是第一间就是了。也不是第二间,那是我的房间。我想应该是第三间以后。”
“你能确定是第三间还是第四间吗?”
男孩又想了一会儿,“我想应该是第三间吧,不过我不是很确定。”
“没关系……”若平摆摆手,“这样就够了。”
“啊!说到奇怪的事,其实还有一件。”林宇翔若无其事地提起。
“啊?”若平眼睛一亮,“什么事?”
男孩指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道:“那是紧急逃生门吧。昨天下午我们参观神殿后,我在船上闲晃,晃到门边突然觉得好奇,就把它打开来想看看后边是什么;结果只看到一道楼梯通到楼下,到处都脏兮兮的;正想关上门离开时,突然瞄到右边角落放着一个行李箱……”
“行李箱?哪一种?”
“就是那种可以拖行的行李箱啊!红色的。我觉得很奇怪,行李箱怎么会被丢在那里,看起来又不旧。”
“然后呢?”
“我本来想把它打开看看,可是它被锁住了,所以就算了,然后我就离开啦。不过……”
“嗯?”若平兴致勃勃地问。
“昨晚十一点半左右,我又到逃生门后边去看看,结果发现行李箱不见了。”
“不见了?这可真有趣。”
“大哥哥,为什么会有人把行李箱丢在那边啊?”林宇翔眼镜后的大眼睛闪烁着。
“我也希望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很抱歉现在我没有答案。”
“是这样吗?那等你找到答案后一定要告诉我哟!”
“我会的,谢谢你的情报,”若平拍拍他的肩膀,“还有,那一块美金最好是把它留在原地,也许失主会回来寻找。再见!”
说完他离开交谊厅,朝自己房间走去。
下午调查得够多了,现在回房用笔记本整理。已经开始有点头绪了。
用钥匙打开房门,要将门关上之际,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踩到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张白色的纸。他立刻弯腰拾起。
将折成长方形的纸张摊开一看,若平感到心头一阵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