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我生日的那天,对于寒晴我得到了确定。她送给了我一个用红色的豆子串成的手链,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当天晚上,我激动得一整夜都没有睡着。红豆,那是代表相思的信物啊,这分明就是寒晴对我委婉的表达!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地掉入了一个叫做爱情的汪洋,我恋爱了。先前的那些对于乃志和寒晴之间的所有模糊不清的细节啊,所有疑虑和猜测啊,都统统地沉没了。因为寒晴是爱我的,她感受到了我对她浓烈的需要,她终于也对我回应了……”
“不用说,后来寒晴和乃志结婚了。”我冷冷地打断了他。
“啊——”田乃刚好像还没从这段回忆中回过神来。
“这就是你的爱情?”我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故意用他对付我的那一套方法,开始反击了。我终于找到了田乃刚薄弱的地方,找到了他的软肋,从他刚才神往而迷离的憧憬般的回忆表情中,我发现了他的秘密。那就是关于寒晴的秘密,这应该是他的心中唯一没有被黑色浸染的部分,我必须抓住它,击溃他。“红色的豆子,就是红豆?就能代表相思吗?哎呀呀,这世界真是充满谎言,自生的,人造的,自造的……”
“你胡说!”田乃刚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第一次提高了音量,冲我喊了一句,“那就是红豆,相思的红豆!”
“红你妈个豆啊红豆。”我骂了一句,却很好地控制了表情和语气,使田乃刚看来我更像是在戏弄他,而不是在厌烦和恼怒,“你不是说你和我一样,细腻、敏感,惯于缠绕于各种细致的、微小的细节之中吗?唉……细节,会带给人很多痛苦啊。你杀人的时候很冷静很无情,杀完人很认真很仔细地处理各种细节,抹掉各种痕迹。想必你也很痛苦啊。但是在那个姑娘寒晴面前,你就完全地放弃了,丢弃了你所习惯的敏感。你一厢情愿地认为寒晴和乃志之间只是暧昧,后来你干脆推翻自己,觉得那种暧昧是你的错觉,寒晴对你才更自然、更随意,而对乃志,则是若即若离。
“你认为你的智商比我高吗?你认为你聪明绝顶百密不疏吗?这种低级简单的故事,随便去大街上拉过来一个中学生讲给他听,想必他也会一扬手,不耐烦地说:‘切,大叔,你没发烧吧?人家寒晴对乃志哪是若即若离呀,明明就是羞答答,是欲近还疏啊。人家两个人才是暗生情愫,心仪已久,只不过没有挑明罢啦。两个还在试探阶段的有情人,正好碰到你这么一傻灯泡,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中间上蹿下跳,调节调节气氛,缓和缓和情绪,更容易让他们在自然的、不拘束、不紧张的气氛中进一步接触。’
“如果真像我所说的,寒晴最终和乃志结婚了,那么她早就以心相许给了乃志了。送你个珠子手链,不过是出于对未来大伯子的关系的考虑,表示一下亲近罢了。你的爱情,嗯,挺好的,很卡通,很梦幻,还有那么一点卡哇伊。卡哇伊你懂吗?不是你那个时代的语言,反正意思就是说你的爱情特别有意思……”
“你放屁!”田乃刚终于愤怒了,他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高高地举起了拳头。
“哎呀,要打了要打了。”我一副赖皮相。我发现这种情绪一旦用得顺畅了,连控制都不需要控制,就可以很自然地像当初田乃刚对待我一样,不怒不恼,却将对方刺激得失去理智,原来我也是个好演员。“当初我打你打得挺好的,现在你也准备还击啦?怎么打?屠狼法?塑料袋套头法?或者浴缸浸水法?还是勒死法?”
“哈哈哈,哈哈哈。”田乃刚收起了拳头,忽然狂笑了起来,“我说过的,你就是我的替身,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自己。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嘴脸、语气,甚至思维方式都已经和我完全一样了?我就知道,你早晚也会变成这样的。嗬……”田乃刚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我没有遗憾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这一场看不见刀枪的战争,到底是我输了,还是他赢了?我真的被他同化了吗?不知不觉之间,我真的变成了另一个田乃刚了吗?难道这就是我所想要的结果?
“姓顾的,带着你的人,上来吧,太阳晒得不热吗?”正在我陷入了迷惘的时候,田乃刚忽然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
紧接着,我看到了田乃刚的右手上,多了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录音到此结束。监听也到此结束了。把那东西摘下来吧。”田乃刚用枪口指了指我的腰间,“他们想知道什么,我差不多都说完了。”
他竟然发现了我身上的监听器!
“来,出去,我带你去看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田乃刚向我举起了枪,“还有送给你的礼物,和惊喜。”
我缓缓地转过身,在田乃刚的指挥下,走向了大会议室。
这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房间,长方形,有两个大落地窗,天鹅绒质地的落地窗帘半开半闭,窗子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两面大大的投影仪。其中的一面投影仪下方有个小门,应该是放杂物的货间。作为会议室,它可能还没有投入使用,有几面还没有拼好的弧形和长条形的会议桌,零散地堆在墙角。房间中混杂着壁画颜料和装潢涂料的气味,在落地窗对面的墙壁上,画了一幅整面墙的巨大壁画。
这就是邵远所说的,他为我而画的那一幅——整幅画的底色是全黑的,但是在浓重的黑色上面,用微弱的亮银颜料画了一层淡淡的图形,需要仔细地看,才会找到它们:变形的藤蔓纵横交错,与长发如藻的水妖纠缠盘绕,隐约进化出两腮的亚特兰蒂斯鱼人手握刀叉,正在围剿一只巨大的猛犸,残破了双翼的蝴蝶正飞越若有若无的海市蜃楼,沙漠中的蚁群浩浩荡荡,它们的肩膀上扛着一轮圆月。有一扇门微微打开,罅隙之中一片耀眼雪白,小男孩蜷缩在阴影的里面双手抱膝,红色的液体正从门外流进来,一枚种子刚刚萌芽,羸弱的两瓣嫩叶下,是一具苍灰色的虫蜕的壳。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抚摸那幅壁画,心如潮汐。邵远,我的兄弟,他说我能听到他画中的声音,但是他却在离去之前,留给了我一幅沉默的作品。这种孤独而巨大的沉默,笼罩了我整个灵魂。他说他只能在我的世界之外徘徊,但是他却将自己安放在这幅画里面,完完全全地融化在了我最隐秘的世界。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所有,不安,惊恐,幽闭,敛声,屏息,然后被种种凌乱和悲伤重重包围。我从未冲破,它是我的永夜。
“想哭吗?”田乃刚抬头看了看那幅壁画,“你这位朋友,才华横溢。但是他选错了方向,苗雨瞳不值得他那样。她是个不懂得爱情的女人,得不到的却非要得到,近在手边的却视若不见。你说呢,哪种爱情更珍贵?”
“闭嘴。”我冷冷地说了一句。
“好,送你个礼物。”田乃刚用枪指着我,侧着身一边盯着我,一边向投影仪下方的杂物间的门口走去。
“不许动!放下枪!你被包围了!”随着韩子东一声断喝,一队特警出现在了会议室的门口。
田乃刚微微地笑了一笑,拉开了杂物间的门,随之他的枪口也指向了里面。一个被反手绑住、口中被毛巾塞住的女人,出现在了田乃刚的枪口之下。
竟然是苏弦!
田乃刚左手环住苏弦的脖子,右手的枪口顶在她的太阳穴上,不徐不疾地说:“都别太紧张了,我建议其他的警察同志们最好先撤出去,给我和顾警官以及小夏老师单独聊聊的机会。我罪大恶极啊,也病入膏肓,所以同时需要他们俩。”
“你个王八蛋,放开她!你要是敢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我要你的命!”我向前迈了几步,大声喊道。
“我也没打算活呀?”田乃刚看了看门口的特警,又扭头瞥了一眼窗外,“不知道现在有几个狙击手正瞄准我的头呢。不过我还要等一会儿,死也不能太着急了。”说着,他挟持着苏弦,走到了两个落地窗中间的墙壁处,靠在了上面。“她就是你所爱的女人吧?”田乃刚歪头看看苏弦,“我把她请来作客也没跟你打招呼,不好意思了。你或许会感到意外,我是怎么绕过警察叔叔的封锁,把她带过来的。不过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既然我早就知道他们来了,我自然也可以走,还可以回来。”
“少废话,释放人质,放下武器!”韩子东喊道,“你跑不了了!”
“韩警官,我说过了,我没打算跑。”田乃刚用一种很不耐烦的口气说道,“我要是想跑的话,在你还没就位的时候,就跑了两次了。顾警官呢?怎么还没来?”
“我在这。”师傅从门口走了进来,神情冷峻地说,“我们终于见面了。”
“让你久等了。”田乃刚笑了笑,“你也老了啊,鬓角的白发比我还多呢。”
“没关系,等把你送上法庭,我会去染一染。”师傅不怒而威地说道。
“能把你的人撤一撤吗?”田乃刚说,“我还有半个故事没讲完呢。”
“这恐怕办不到。”师傅说。
“这样不好。”田乃刚摇了摇头,胳膊用力一勒,枪口向苏弦的头顶了一下,放大了音量,“非得让我动粗吗?”
苏弦被吓得眼睛睁得好大,惊恐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口中呜呜地叫着。我恨不得扑上去将田乃刚撕个粉碎,但是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大声地骂他:“你个王八蛋!劫持一个女人,你连狗都不如!你放了她,放了她!”
田乃刚仿佛完全听不见我的话,直直地望着师傅。师傅凝着眉头,两颊的肌肉被牙齿咬合得动了两下,对身后的警察说:“暂时退到门口。”
韩子东冲田乃刚举着枪,不服气地说:“师傅!”
师傅向他扬了扬手:“服从命令。”
韩子东满眼怒火地瞪着田乃刚,然后转身对警察们扬了一下头:“退到门口。”说完,他再次转过头来,端举着枪,瞄准了田乃刚。警察们迟疑了一下,保持着警戒地退了出去。
田乃刚扭了扭脖子,慢悠悠地说:“这多好,清净。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吵闹了,人一多,我就容易烦躁。所以说什么上法庭,还是免了罢,我不善于在众人面前演讲。小范围地讲个小故事,还是可以的。”
师傅摘下警帽,拢了拢头发,又端端正正地戴好,说:“好了,你可以说了。不过我奉劝你最好还是释放人质,跟我回警局去说,或许我还能给你一杯水喝。”
田乃刚干笑了起来:“谢谢了,就在这儿说吧。我特意选的这间房,有意境。刚才说到哪儿来着?”他看了看我,“哦对,说到寒晴送给我一串红豆做的手链。嗬……红豆生南国呀,此物最相思。我在返回南京的火车上的时候,视线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那条手链。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真是让人难忘。如果不是在我生日的第二天,南京那边出了点急事,我多想在天明之后立刻飞到寒晴的身边,将她揽入怀中,把我对她所有的爱与思念,统统都告诉给她,让她知道,我就快被炙热的爱情融化了。
“可是当我在两个月后返回这座城市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却是乃志的家门上贴着的巨大的红喜字。你没有猜错,乃志和寒晴结婚了。我的亲弟弟,和我最爱的女人,在我离开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竟然结为了夫妻!简直是荒谬啊!不久之前我们还是两个相互爱恋的男女,而现在她竟然变成了我的弟妻。这种尴尬的关系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太不真实了,太虚伪了,太混乱了。更加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们两个人那种夫唱妇随的亲密样子,一句大伯就把我排除在外了!
“我真不想再回忆那个夜晚了。
“我住在他们婚房隔壁的屋子,里面到处都是一对对红色的双喜字,柜子上,窗户上,墙壁上,房门上,甚至米缸和煤气罐上都贴满了。两个喜字拼接在一起,有四个血红的口,仿佛在向我哈哈大笑,它们在嘲笑我,在讽刺我,在向我宣告,我已经永远而彻底地失去了寒晴,失去了我最爱的女人,我一生之中唯一的爱情!我愤怒地一跃而起,疯狂地将那些喜字扯了下来,一张张地撕碎,撕成粉末。我多想冲到隔壁去,拉住寒晴,问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可是只有一堵墙的距离,却把我和寒晴切割成了两个世界。
“我彻夜未眠,守着一轮孤月到了天明。
“第二天清晨,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对他们说我要走了。我说有个朋友联络到了我,让我跟他一起到西藏去,援藏建设有很多工程,那时候国家也号召青年们去支边,我希望能有所作为,所以和他们告别。我记得当时为了尽量使自己的话看起来真实,我还用了一种无比轻松的表情,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但是让我更加失望的是,乃志和寒晴竟然都没有挽留我,而是异口同声地表示支持。
“我彻底地绝望了。”
田乃刚叹息了一声,说道:“人这种动物,一旦绝望了,也就死了。后来我真的去了西藏,在大雪山脚下住了下来,买了几匹马,每天除了喝酒之外,还是喝酒。喝得晕了,就去借附近一家藏民的土枪,去雪山下转悠,看见什么打什么。那种醉生梦死的日子,使我仿佛忘记了所有的疼痛,但是隐痛终究是藏着的,并没有真正地消失。当我在某一个寒夜里,无意间找到寒晴送给我的那串红豆手链的时候,积压许久的悲恸还是爆发了。
“思念让我的伤口再一次迸裂开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一封封地给寒晴写信。没有面对面,好像就真的不再有什么忌讳似的,我把心中所有的难过与纠缠,以及对寒晴满腔炙热的爱恋,还有每天都在熊熊燃烧的思念,都写了下来。我日以继夜地写,马不停蹄地去邮寄,当时离我最近的邮电所,也要翻过两道大山梁,就算骑上最快的马,往返也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但是我不在乎。无论是暴风还是大雪,都没能阻碍我的执着,我相信寒晴肯定会明白一切的,真正爱她并愿意与她厮守终身的人,是我。
“但是我的梦再一次落空了,我邮出去了整整四百多封信,却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过。我怀疑他们可能是搬家了,就托一个回去探亲的朋友,捎了一封信过去。后来那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乃志和寒晴还住在那里,没有搬家,而且他们还有了孩子。这个消息让我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我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我如此真挚而又如此深重的感情,竟然连寒晴一个字都换不回来。
就在我痛苦万分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寒晴的一封回信。收到信的时候,我激动得把邮递员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可是,这封信却将我的心再次碾碎了。薄薄的一页信纸,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写满,只有寥寥数笔:大哥,来信均已收悉。我想你误会了,我对你从未有过那种感情,我和乃志早在你回来前就已相爱了,只是彼此没有挑明。若因此而伤害了你,我们向你道歉。家中一切都好,勿念。也请勿再来信,保重。
“还不到一百个字,就将我整整四年的期盼硬生生地揉成一团,扔在了火堆里,烧了,像垃圾一样。我只觉得整个世界坍塌了,我举起一坛高原上最烈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提着土枪冲了出去,一边狂奔一边胡乱地放枪、咆哮。可是这个世界对我很不公平,对于一个已经遭受了如此巨大打击的人,老天不但没有怜悯,反而却额外送给了我一次死亡——我遇到了雪崩。铺天盖地的大雪像浪潮一般向我扑来,只那么一瞬间,我就被掩埋了。
“唉……
“但是很不幸,我没有死。尽管寒晴让我心死,老天让我身亡,尽管住在我附近的藏民和我的朋友,包括后来得知的寒晴和乃志,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死了,可是我还是活了下来。我像一头舔着伤口的狼,舐掉自己的血,吞进肚子,只带上了所有的恨和我的牙齿,悄无声息地再次回到了这座城市。”
“你杀了他们!”韩子东这时说道。
“我本来没想过要那样的。”田乃刚有些痛苦地垂下嘴角,翕动着鼻翼,“我只想带寒晴走,可是她不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