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仍在继续,右上角的秒表正在不停地变动着数字,过了大概半分钟左右,视频中传来了邵远的声音,他好像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叫了一声:
“小雅——”
十几秒钟左右,小雅的惊呼首先传了出来,紧接着她的背影出现在镜头中,她急切地摇晃着邵远,大声地叫他:“你怎么了啊?!怎么了?”
邵远微弱地说:“笑一笑,好不好……”
小雅急得哭了起来,忽然,她惊叫了一声。隐约地在画面中小雅的后背右侧,我看到了小雅颤抖着举起的右手,她的手掌上是一片鲜红的血液。
邵远再一次挣扎着说了句:“笑一笑,好吗……”
邵远最终没有看到小雅的微笑,那一抹与苗雨瞳极其相似的笑容,永远地凝固在了他此生的记忆里。我不知道该为他流泪,还是要为他悲哀,或者甚至是生出恨来。因为他用一枚锋利的刀片划过左腕,在为我录的最后的视频还没有完的时候,结束了自己匆促的生命。小雅在消失之前再也没有笑过,这个被邵远以助手的身份聘过来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她所欣赏甚至有些崇拜的才华横溢的大男孩,竟然把她作为了另一个女人的替身。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逗她笑,那熟悉而又陌生、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涯的笑容,璀璨了他无数个难安的夜晚,也灿烂了他无数个明晃晃的白天。只是,他却没能在生命中的最后一秒,将它们悉数带走。
苗雨瞳没能来参加邵远的葬礼。在邵远出殡的那天,她神情恍惚地走进了警察局,韩子东说她当时就像个丢了魂魄的人一般,行走的时候也是飘飘忽忽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将她掀倒。我没有去看她,也不想隔着铁围栏与她相见,因为那种冰冷的东西会把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一分为二。我已经失去了邵远,不想再次以眼睁睁的方式,失去我少年时的另一个伙伴。我也没有哭,因为我的眼泪已经随着飞舞的纸灰,在邵远的墓碑前流完了。我祝福他在下一站找到一处好房子,复式的,有双层的阳光,他可以枕在一片煦暖中,等待着他前生最爱的女人。
我还有我的使命,所以我必须擦掉眼泪,最后一次坐在田乃刚的面前,让这头卑鄙无耻的野兽,在我的面前号叫、龇齿、冷笑,或者趴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吐舌头。我要彻彻底底地击败他,让他那虚妄的自以为是的骄傲脱去丑陋的皮肤,我要用比他残忍的牛角刀更为锋利的武器,在他的胸口上刻字:有罪,有罪。韩子东带着他的同事已经在我进入之前包围了整个大厦,就算他凭空生出一双黑色的蝙蝠翅膀,也逃不出这张天罗地网。
苗雨瞳已经把她是如何协助田乃刚,在盗来的捷达车内勒死施秋婷,又如何在粟陵县将施秋婷和先前已经被田乃刚杀死的刘达强捆绑、抛尸的经过交代了。在到达进入粟陵县境内的那个收费站口之前,苗雨瞳带上压低的鸭舌帽,和施秋婷换了位置,坐在副驾驶,并暗中协助施秋婷挂档及踩离合器,而手握方向盘的施秋婷,不过是在装样子罢了。过了关卡之后她们再次换了回来,并在半路与已等候多时的田乃刚会合,田乃刚上车后,在后座上勒死了还想等着收钱的施秋婷。再然后,就是捆绑、抛尸、焚毁施秋婷换下来的道具——原本属于苗雨瞳的衣物。
我再次在田乃刚面前坐下来的时候,他的桌子上多了一杯绿茶,袅袅的茶叶在透明的塑料杯中微微地漂浮,漫不经心地从自己的身体里将茗香散发出来。它们就好像天生的受虐爱好者,被采摘、被晾晒、被浸泡,居然还能姿态盈盈地在水中起舞,直到最后失去了所有的滋味,再被丢弃,成为一堆渣滓。
“喝一口吗?”田乃刚对我扬了扬茶杯,“味道悠醇。”
“今天天气不错。”我顾此言彼地说,“适合烧纸。”
“是不错,听说只有晴朗并且有星星的夜晚,生人烧掉的纸钱才会被死去的人在另外一个世界收到。”田乃刚看了看窗外的太阳,“这可能是最古老的关于邮递的传说了。”
“恐怕你是收不到了。”我阴郁地笑了笑,“也没人会给你烧。”
“诅咒没意思,而且我也不信这个。”田乃刚不屑地晃了晃茶杯,“怎么?今天你好像充满了杀气?有锋芒是好事,但是能敛住才算好本事。好事和好本事之间,是有差距的。”
“还有三个,一起讲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不想在废话上浪费时间。”
“呵,原来做了功课。”田乃刚似乎发现了什么,但仍然好像胜券在握的样子,“姓顾的老头子给你看了记录?嗯……不对,你没看全呐。不然你不会是这个样子。”
“什么意思?”
“倒也没什么。那好——”田乃刚拉了个长声,仿佛吐出一股浓重的闷气,“那就满足你。首先是那个老头子,也就是我在采石场砸石头的时候,那条村子的村长。他好像是姓肖吧?记不清楚了。那时候我寄人篱下,流落他乡,姓肖的老东西在村人的面前,摆出一副慈悲为怀的姿态,说把村西头那个废弃的砖窑给我住。当时我还真是挺感动的,但是那感动还没持续到睡梦里,他就在天黑下来的时候过来了。这时候的他一改白天的态度,进来就伸出腿,朝我的肚子上踢了两下,压着嗓子说:‘起来。’
“我掀开那条已经烂得露出黑色棉絮的破被子,一脸迷茫地从半梦半醒中爬起来,惊慌地看着他。他提了提裤腿,在我面前蹲下来,压低了声音说:
‘从这个月起,每个月底往我家院墙东角里塞五块钱,不能让别人看见,也不许跟任何人说,要是被人知道了或者哪次没有放钱,你就他妈的给我滚蛋!’
说着,他用力地捏住我的两腮,恶狠狠地说:‘听见没有?’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清醒了,撅着两片隆起的嘴唇,大着舌头说:‘听见了。’
“我说过的,那个时候的我,很怯懦。我真的就没敢声张,乖乖地每个月从十六块多的工钱里挤出五块钱来,趁四下无人的黑天,塞到他指定的墙缝里。还好当时采石场上管饭,我也不太需要花什么钱,也就忍了。作为一个外乡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够挨过去的呢?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早已经忘了温暖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样的苦和什么样的欺负,都不再有什么所谓。但是有个女人,却给了我一个希望。
“女人叫桂花,是村上的寡妇。她男人死得早,本来有个遗腹子的,却在十三岁时得了个急病,也死了。村人都说桂花命苦,才四十出头的婆娘,从外貌上看竟然像五十了。但是其实桂花长得不难看,她的眉眼中都透着一股秀气,身材也没有太走样,胸是胸臀是臀,若没有那些熬苦煞心的皱纹,她还是个美丽的女人。桂花心善,养的鸡鸭鹅也舍不得杀了吃,只是取些蛋,就是禽畜不能生了,她还是养着。
“我被桂花抱在怀里的时候,先是尝到了她的泪疙瘩。那年冬天很冷,桂花见我冻得怪可怜的,就送了床毡子毯给我。在那个年代,毡子可是稀罕物件,不比动物皮子差。那天我发着高烧,就昏乎乎地扑在了她的怀里,喃喃地发胡话,喊娘。桂花就把我的头揽在臂弯,紧紧地抱了一会儿。许是她也想起了什么,就抹起了眼泪,絮絮地念:‘我春娃子不没,也这么大了。’我枕在她的腿上,面朝她的小腹,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我讲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总之它使我的体内像开水似的翻腾了起来。我就伸手去抹她的眼泪,抹着抹着,我就拱起头,用舌头去舔。凉冰冰咸滋滋的泪水,使我胸中的开水更加剧烈地翻腾了起来,我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乳房。桂花被我的举动吓得一惊,她连忙推开了我,错愕地说:‘这是咋了?’我仿佛着了魔,再一次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胸前胡乱地拱了起来……”
田乃刚旋转着茶杯,眼神中凝了一股复杂的雾气,继续说道:“尽管后来我的烧退了之后,我羞愧难当地见了她就想躲,但是桂花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时不常地送来一碗鸡蛋羹,或者两三个烤红薯什么的。尽管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我对桂花却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是依赖,是贪恋,还是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她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女人,我甚至想过,干脆就在这村子老死算了,只要让我每天都能看见她,咋样都行。但是,我的梦还没有成壳,就被一个人砸破了。
“那天我收工回来,天已经黑透了。当我走到破砖窑的门口时,突然听到了里面有人在说话,是一男一女。男的说:‘让俺摸一下,就摸一下。’女的说:‘他大哥,别这样,俺求你。’男的说:‘你看你的奶子,这么多年都没人摸过,再不用真是浪费了,我帮你。’随后,我就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好像两个人撕扯了起来。女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他大哥,你再这样俺喊人了。’男的也喘着粗气,急吼吼地说:‘你喊,你喊俺更畅快,俺就稀罕你喊。’
“我终于听出来了,那男的是村长,女的是桂花。我的心中忽然就有一团火焰腾地燃烧了起来,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我四下摸了几把,摸到了一块石头,我想一下子冲进去一石头砸死那个狗日的。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敢动。因为当我的脑子中闪过那个念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腿开始瑟瑟地打颤了。后来,我使劲地将那石头朝砖窑的墙上砸了过去,随着一声脆响,我粗起嗓子,大喊了一声:‘啊——’
“我恨过我自己,甚至在再次回忆起那件事的时候,曾经恼怒地扇自己的耳光。我把自己扇得噼啪作响,眼冒金星。我恨我的懦弱,恨我的胆怯。如果我当时真的冲进去,用那块尖锐的石头,狠狠地砸在那狗日的村长头上,让他的脑浆流出来,或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了。但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大喊了一声之后,闪身躲了起来。我无能得就像一只偷粮的老鼠,连动一下尾巴,都畏缩缩的。
“尽管那次我吓跑了姓肖的老东西,桂花整理好衣服,也悄悄地离开了。
但是当我看着桂花刚送过来的一碗白菜馅包子的时候,我还是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没有想到,这次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吃到她亲手做的东西。我更加没有想到,就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夜里,桂花再一次来看我的时候,那个姓肖的老东西,竟然胆大包天得像个鬼魂似的,也再一次跟着桂花来到了破砖窑。
“我下工后回到砖窑的门口时,和前一晚一样,听到了里面的喘息和挣扎声。但是这次有所不同的是,我隐隐地听到了桂花的哭声。她像要断了气似的,一哽一噎地啜泣着,那哭声里夹杂着痛苦与羞辱,无力与绝望。而那个姓肖的一边嗯啊嗯啊地像头驴子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叫声,一边淫亵地叨咕着:‘哭啊,哭啊,俺稀罕你哭。你舒坦吧?嗯?舒坦不!俺就是要干,就是要让你……’
“这次我只觉得有一股血柱子直冲上了脑顶,它几乎快把我的头撞得破裂了,它就要尖叫着从我的脉络里迸出来,喷出去,像滔滔巨浪一般。我号叫着冲了进去,一把抓过旁边的一根平时烧火用的棍子,朝那个王八蛋砸了下去。
姓肖的正赤条条地趴在桂花的身子上,像条狗似的拱来拱去,被我一棍子打在了腰上,顿时啊呀一声,翻了下来。但是一见是我,他立刻跳了起来,抬起一脚,正踹在我的胸口上。
“我回忆不太清楚了,也或许是我主观地忘掉了吧,有谁会对自己最屈辱的一幕念念不忘呢?总之我被他几下子就打蒙了,满口流血,脑子嗡嗡作响,浑身的骨头像被火车撞了似的快要散掉了。他夺过我手中的棍子,抡圆了胳膊,像抽打一条死狗似的,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一边打一边骂:‘你他妈吃了枪子儿了,敢打老子,你个臭要饭的小王八羔子。老子给你个狗窝住,还不行老子在这快活?我打死你!’
“在我被打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桂花光着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哀求地叫道:‘别打了啊,他还是个孩子,你真会把他打死的。’姓肖的一脚踢开了桂花,继续用棍子砸在我的头和身体上。桂花爬起来又抱住了他,痛哭流涕地说:‘求你了,别打了,我跟你干,我跟你还不行吗?’姓肖的这才收住手,看了一眼桂花,转身一把将她掀翻在地,然后再一次爬到了她的身子上。
他一边报复似的耸动着,一边扭头冲我叫:‘你要不看哪?啊?你妈的!’
“我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算了……”田乃刚忽然停止了说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停顿了好半晌,他才摇了摇头,又幽幽地说了起来。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一种冰冷的颜色:“给你讲故事真的很伤身啊。桂花后来死了,上吊,就在我苏醒过来的第二天傍晚。当我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就是觉得难受,但却真的哭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很复杂,说不清楚。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回破砖窑住过。没几天之后,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发生了上次我讲给你的关于狼的故事。
“我在茫茫雪海里,拖着那头公狼的尸体,一直到天将要亮了,才找到回去的路。工人们当时还没有上工,我一个人蹲在采石场的工具棚里,没有擦拭自己的伤口,却找到一把锋利的牛角刀,一刀一刀地,把这狼肢解了。没有过那种体会,你可能永远也想象不到,在血肉尚温的尸体上动刀是多么费力,更何况要削出一个狼的头骨出来。所以我没能完成,就找了块破布,将剁下来的狼头包了,进了村子。
“如果那时候你在,也起得早,或许你就会看到一个背着滴滴答答淌血的包袱的少年,目光呆滞地走向村长的屋子。他行走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后来我努力地回忆啊回忆,才找到那么微薄的一点点:他好像想到了桂花,好像又没有。但是他已经和前几日的懦弱少年不一样了,他被更新了,他的血液里有了狼的腥味,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寻回了丢失多年、原本就属于他天然就有的一种能量。
“再说得简单点儿吧:那个姓肖的村长不在了。他和桂花的事情很快就被传扬开来,在公安来抓他之前,他就连夜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甚至连他老婆和儿子也不知道。而我也随后离开了那个村子,去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却再也没有想起过桂花,若不是今天跟你提起这个事来,我已经差不多把她彻底忘了。因为后来,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和对桂花的感情完全不同,那是真的爱情。”
田乃刚说到这里,再次停了下来。在那个瞬间,我有了那么一丝恍惚,惯性使我还沉浸在他刚才的讲述之中,那些故事变成了一个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幻灯片般地播放着。我甚至好像还将那个背着尚在滴血、裹了一颗狼头的包袱的少年,想象成了自己的模样,不知道如果遇见了那个姓肖的村长,我会否像一匹凶恶的狼,冲上前去将他撕个粉碎。但是随着他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如果我和你互换,你也会杀了他,对吧?”田乃刚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不知道。”他的这句问话让我陷入了迷惘。
“其实你知道。”田乃刚说,“别听什么人之初性本善的谎言,人都有原罪,生下来就是恶的。你在孩提时代微笑着踩死三五只蚂蚁,和在少年时代杀掉两条狼,或者在成年之后杀了几个人,有区别吗?都是剥夺生命。难道有罪还是无罪,是根据剥夺的生命体大还是小而决定的吗?”
“你最后还是杀了他?”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