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田乃刚沉吟了一声,“没了。接下来的几天,是咱们两个演。你可以先听听我的剧本,有几个故事呢,看看喜欢哪个。我个人认为,它们都很精彩。而且听了我的故事之后,我保证你会更加真实起来。先从什么讲起呢?喏,先从它开始吧。”他指了指桌面上的狼头骨。
“这是一匹成年公狼,它强壮、凶残、野蛮,你看它的牙齿,多锋利,我想这足可以咬碎一头野牛的腿骨。但是很可惜,它现在连一张纸片都咬不动了,标本的意义,就是被封存以及被死亡羞辱。”田乃刚牙齿磨合着吧嗒了几下嘴,像是在咀嚼一段叫做记忆的甘蔗,“我比你还小一些的时候,很怯懦。
那时候,我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的采石场干活,因为是外来的人,无亲无故,没人看得起。甚至连村里的狗,见了我都会追咬、吠叫。我常常跑丢了一只鞋子,或者摔得鼻青脸肿。
“但是这没什么,因为我始终是逃离了。离开熟悉的一切在异乡,至少还能用谎言武装自己,用欺瞒麻木自己,忘记我是如何杀死了亲弟弟,又如何无法面对亲娘的目光的。我甚至渐渐忘记了所有,只记得我现在拥有身体和灵魂上的自由。我每天都拼命地干活,抡圆了胳膊砸石头,那里的人管采石叫啃山,我们就像一只只蚂蚁,积小成巨地啃噬着大山。这种机械性的劳动,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鸦片。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石场放假一天,工人们都回家去了,只有我独自留了下来。其实我也有地方住,村西头有个废弃的砖窑,村长见我是外乡人,主动给我住的。当然也不是没有条件的,我每个月需要偷偷地往他家的院墙东角里塞五块钱。那个老东西虚伪得很,他从来不会当面收我的钱,而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这个老东西的故事,下次再讲。我不回去砖窑,是因为我听不得村里的爆竹声。
“换做是你,恐怕也会同我一样吧?一个孤独的在异乡的流浪人,怎么能够忍得住在别人的屋檐底下听取欢笑呢?所以,我宁愿继续我的逃离。那个元宵节其实是看不到月亮的,漫天的大雪覆盖了云和大地。我搞到了一瓶高粱酒,也没有什么下酒菜,就独自在采石场喝了起来。喝了大半瓶,我的胃肠都烧了起来。于是有些晕乎乎的我,就想起了前段日子李瘸子在大后山上布的夹子。
“李瘸子他爹原先是个猎户,所以他也懂一点下夹布套的本事,歇工的时候他就常去石场的大后山转悠,时不常地就能逮回几只野兔山鸡之类的动物。
我曾跟他去过一次,就记住了几处。于是我就找了把石凿子,别在裤腰上,裹紧棉袄,上了大后山。那年冬天的雪大,积得有半膝深,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绕了几个地方,也没有发现什么。雪还在下着,视野不是很好,我转过一片松林子,就迷路了。
“也不知我绕了多久,雪已经住了,好大一个月亮露了出来,白森森的月光照得我的心慌突突的。就在我走到一块小高地的时候,突然一声惨厉的长嚎,把我吓得摔了一跤。我爬起身来仔细一看,眼前不远的岩石下面,竟然有一条狼!而在我发现它的同时,那狼也看到了我,它龇起狼吻上的皮肤,露出了尖利的牙齿,颈子上的毛都竖立了起来,低着头发出阵阵低吼。我这才发现,它的后腿被一个捕兽夹夹住了,血还在流,应该被夹到没有多久。它的肚腹下面,有一排鼓胀的奶子,看来这还是头刚产崽不久的母狼。
“看到这里,我的恐惧消退了许多。但是让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恐惧消散后紧随而来的,竟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大胆——我居然抽出了腰间的石凿子,小心翼翼地绕到了那母狼的身侧,寻了个空,一凿下去,砍到了它的肋部。母狼哀叫了一声,鲜血哗地就淌了出来,它挣扎着向我扑了一下,却被兽夹生生地扯住了,疼得它又嚎了一声,趴在了地上。我赶忙趁机再次对它接连地砍了起来,只那么一阵,一大摊鲜血就把地面染红了。
“正当我试探着掌握着距离,准备凿向母狼的头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了另外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还未等我转过身来,一条体型硕大的黑狼就像阵风一样刷地向我扑了过来,它一口就咬住了我的小腿,我脚下一个不稳,就倒在了地上。其实人和动物一样,都有求生的本能,虽然当时我已经疼得差点晕了过去,但是还是自然地挥起手中的凿子,朝它的肋骨处猛地砍了几下。那狼疼得稍一松口,我赶忙就地一滚,远离了它,靠在了岩石上面。
“这时我的腿也汩汩地流出了血,厚厚的棉裤都被咬烂了,棉絮翻开着,小腿肚子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而那狼的后肢和肚子之间也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气喘吁吁地瞪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我。我这才看出来,这是一条公狼。它转头看了看已经奄奄一息的母狼,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呻吟般的嘶鸣。母狼还没有死,它艰难地抬起眼睛,又垂了下去。到了这个时候,那匹后来的公狼终于被激怒了,它冲着我扬起头嗷喔地吼了一声,就要再次扑过来……”
“我先前说过,那个时候,我比你还小一些,很怯懦。不要说凶残的狼,就连村里的狗追咬我,我都吓得魂不附体。但是在那个时刻,我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一股勇气,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到的——在那条公狼扑过来之前,我忍着剧痛,一步跨到了母狼的旁边,用凿子狠狠地在它的身上砍了一下!
“母狼就像被电击了一般,闷嚎了一声,身子一挺,又瘫了下去。它已经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了。没想到这一招真的起效了——公狼的身体一震,呼地龇开了满口的牙齿,目光如刀子般射向了我,但是却没有扑过来。我终于明白了,这条畜牲竟然像人一样,知道忌惮,知道那是它们的崽子的娘。我慢慢地伸出了手,将凿子悬在母狼的身体上方。公狼果然焦躁了起来,它在原地打着转,不停地嘶吼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凿子,却不敢上前。
“我又砍了母狼一下!
“这次公狼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一般,从胸口里挤出一声似哭似怒的嘶叫,眼睛几乎渗出了血,却仍然不敢扑过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畜牲竟然也可以发出这么复杂的声音,像人一样,还有情绪在里面。但是我同时也知道了,这条母狼是我唯一的护身符,只要它还被我控制着,那公狼就不敢上前。
但是难道我和它就要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吗?僵持到什么时候?这莽莽无人的大山,元宵之夜,谁会来救我呢!
“我绝望了。
“我想我可能是要死在这里了,凭我那单薄的身体,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条成年的公狼的。当母狼死去之后,它就可以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在一瞬间就能把我像一块布条般地撕个粉碎。我的腿还在不停地流血,就算它不冲过来,我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然后被这冰天雪地冻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想到这些,我绝望地再次用手中的凿子,朝母狼的身上重重地砍了下去——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死也要找个陪葬,哪怕它只是条畜牲!
“但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的凿子还没有砍到母狼的时候,面前的那条公狼竟然哀痛地长嚎了一声,一头撞向了身边的一块巨大的岩石!我仿佛听到了喀嚓的一声,那是它的头骨和石头撞击后破裂的声响。它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从两只眼睛中间流下来的血蜿蜒地滑到了狼吻上。它的腹部剧烈地喘息着,但是它的眼睛却直直地望向了我。
“几十年了,我仍然忘不了那个眼神。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吗?自戕、决绝、惨烈而残酷,但是更多的,竟然是一种哀求。这头公狼,竟然用这种方式,用它的死,来哀求我放过它的伴侣。”
听到这里,我的呼吸已经紧促了起来。这个让人难受的故事,使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痛。我愣愣地盯着田乃刚桌面上的狼头骨,发现它的颅顶确实有几道裂纹。我听人说狼的头骨是非常坚硬的,打狼的时候不能打头,而是要打它的腰或者腿。而为了使自己的伴侣不再受到戕害,它奋力地撞上了岩石,希望以它的死来卸下敌人的恐惧,来换取母狼已奄奄一息的生命,这种甘愿赴死的决绝和勇气,恐怕连人类也是做不到的吧!
但是接下来田乃刚的讲述,让我为这条公狼而感到了一种心疼难抑的悲哀——作为一只动物,它的伟大与良善,哀求与乞死,却终是落空了。因为它很不幸地遇到了一个连动物都不如的人,一堆无耻的垃圾!它太天真了……
“我在白凄凄的月光下愣了好半天,没想到事情忽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机。
我首先扯下腰带布,将小腿紧紧地勒住,然后踉跄地站了起来,试探着靠近了那条公狼。它已经不能动弹了,舌头从狼吻中垂了出来,哈喇哈喇地喘着粗气。它的目光已经没有了交集,开始涣散了起来。然而就在我刚要俯下身子的时候,它的前腿忽然抽搐了一下。我被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本能地抄起手中的凿子,死命地朝它的身上砍了下去。
“直到我的手臂都砍得酸疼了,我才睁开了眼睛。那条公狼的身子下面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它终于死了。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感觉到身体里面掠过一丝凉汪汪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什么呢?就像是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天外来物,而这种物件,仿佛在亘古的时代就已经在宇宙中运行着、游移着、等待着,直到了这个时刻,它才使命般地冲破了时间和生死,降临在了我的身上。
它是我天然的属性,此刻终于圆满地回归了。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抄起手中的凿子,朝那匹还没有死去的母狼用力地砍了下去。与杀公狼的时候完全不同,这时候的我已经全然没有了恐惧与惊慌。我好像在完成一件十分荣耀的工作一般,掌控着每一凿的下落角度和力度。在砍杀的过程之中,我仿佛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欢乐。那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喜悦和快意你知道吗?它让人几乎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动!我贪图地接纳着它们,就如同……”
“我操你妈的你停了吧!”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了一句,“你还算是个人吗?你口口声声地说那条畜牲那条畜牲,可你连一条畜牲都不如!我真为我还能够坐在这里听你讲这些狗屁故事而感到羞耻!”
田乃刚摇了摇头,有些惋惜地说:“关于这个故事,就剩下最后一句了,你应该让我把它讲完。”说着,他站起身绕到我的身后,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不过,也没关系,不完美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你下一个动作恐怕就是要摔门而去了,所以就像你抢了我的先,打断了我的故事一样,我还不如替你把门打开。”
我已经受够了他这副先知先觉的样子,他就好像一面可以照射未来的镜子,总是能先一步得知我内心的想法,要说什么或者要做什么,我对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既感到无比愤怒又无可奈何。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样一场纠葛之中,又为什么会遇见这样的一个魔鬼般可恨可怕的男人。此时此刻的我,甚至已经连最恶毒的辱骂和脏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用气愤得有些发抖的手,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然后侧身走了出去。
田乃刚却笑了:“还有哦!我还有更精彩的故事在后面呢!下一次我会给你讲讲,那个妓女被勒死的时候,多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青蛙。”
我迈出的步子轰然一震。
这句话出乎了我最大程度的意料,我完全被震惊了。施秋婷的死,果然和他有关!而这个嚣张的混蛋,竟然会如此露骨地公然向我说出一个含有暗示和挑衅意味的诱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颤抖了起来——我该怎么办?打电话给师傅让警察来抓他?或者我现在就冲过去制服他?冲动和焦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就在那么短短的一瞬,我还是做出了选择。我转过身去,咬着牙关,额边青筋暴突地跳着,伸出右手的食指,对着他的面门,狠狠地指点了三下,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田乃刚的办公室在这一层的最尽头,我转过一个拐角,离开他的视线时,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荡,挥起一拳砸在了墙壁上。毫无疑问,妓女施秋婷的死,和田乃刚肯定有莫大的关系。这个悬而未决的谋杀案已经发生近两个月,而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就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到,也不能做。因为师傅说过,我们需要证据。
我也想过,直接把他抓回去审问,他自己的供述不是也可以成为直接的证据吗?但是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通过这几次接触,田乃刚的表现让我知道,他绝不可能自己说出什么。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而和这个阴谋有关的那个人,就是我。虽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是显然,他想把这个游戏玩下去。此时我必须保持冷静,不管有多么承受不了,也必须和他周旋下去。
这是一场捕猎——猎人与野兽,在死角中对持,双方都已无路可退、都已别无选择。谁更有耐心,谁就会找出对方的破绽,谁就会获得最后的胜利。我和田乃刚,到底谁是猎人谁是野兽,也许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才会分得出来。
我不能放弃。
想到这里,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的情绪尽量地放平缓些。正在这个时候,我隔着墙壁上的玻璃,看到了面前这间办公室的里面,我走了进去。
这可能是田乃刚的公司里最后一间还未竣工的办公室,还没有员工进驻,墙上的壁画也没有完工。这是邵远画了一半的一幅壁画,画面上是一片连绵无际的麦田,碧空如洗,漫延的金黄色,仿佛被秋天的风徐徐抚摸,麦子在微微摇曳。在水蓝与金黄的交界处,有一架坠毁的老式飞机,机身已经在与地面的撞击中严重破损了,许是时间已久的缘故,它几乎已经与麦田融为一体,就像一株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苍铁色的植物。
我还听到了许多声音:初秋的晨风,从高远的穹顶流淌下来,穿过麦子之间的罅隙,发出刷刷的摩擦,风声与麦浪缠绵着,翻滚着,欢笑着,像一对身穿纯白衣裳的少年,在天和地、风与植物中间,尽情地融入彼此。死去的飞机告别了疲惫的飞行,它把自己重新交付给大地,葬身在一片金黄里。麦叶擦过它的肌肤时,坚硬的钢铁哗啦啦地被分解开来,它的内里有绵和的叹息,那是一种舒展开来的,浸透了甘愿、回归、遗忘与重生的声响,死去的飞机再一次在宁静的喧嚣中复活了。
还有,我听到了哭声,是女人低低的啜泣。就在我的身后。
我别过头,看见了苗雨瞳。
在那一个恍然如梦的瞬间,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一片微凉。
我们抱在了一起。
时间切割了许多东西,它也使太多的东西从你的生命中烟消云散,你垂老的皱纹、不再澄澈的眼神、你不知抛上了哪个屋顶的一枚乳牙、永远和一瞬、悲戚与喜乐、风声猎猎的往事、沉沉的某个寂夜中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因错过而失去消息的一段懵懂的爱恋,以及一种几乎能将你融化的、获得过或者仍然一直停留在憧憬里的拥抱。
所以我忘记了——比如苗雨瞳冰凉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肩膀,我的心跳引发了她忐忑的呼应,她喃喃自语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对不起的是我,还是对她几乎是痴情了一生的邵远,或者是死去的施秋婷,也或者是得知了却收藏不了她的秘密的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