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你欺骗了我!”我粗暴地打断了他。
“没错,张小锋是我安排的。我给了他和他妈一万块,让他们去你的面前讲一个并不存在的故事,我对他们说,那是隐蔽拍摄的一场电影,不允许有半句错误的台词,半个失误的表情。看来,他们做到了。”田乃刚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你眼前的,并不一定是真的。”说到这里,田乃刚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几个键,然后说:“叫孙经理进来。”
不大一会儿,有人敲了敲门,然后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男人大概四十岁,穿一身笔挺的西装,面容光洁,神色从容,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他看见田乃刚脸上残留的血迹时吃了一惊,但还没等他说话,田乃刚就冲他挥了挥手,说:“好了,出去,把门关好。”男人还想说什么,但一看到田乃刚的表情,就立刻转身走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道闪电——好像在哪见过他!
“没错,你认识的。”田乃刚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朝我点了点头,“徐建国,原来在市第二棉纺厂做普通工人,后来企业经营不景气宣告倒闭,他成了一名下岗职工。患有多种严重的强迫症,哦,还有一种病,你们心理学上好像叫做——躯体化障碍?”
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和描述这个时候我的情绪,我只觉得天地开始旋转起来,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染成了黑色,我一下子丢失了重心,呆呆地坐在了苗雨瞳刚才拿进来的椅子上面。我好像盲了,哑了,僵硬了,变成了一株植物。
田乃刚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看到了,被文学迷惘了的可怜少年,其实是个小流氓;捏着米饭团的患有严重强迫症的男人,穿着破了洞的工人服,其实他是衣冠楚楚的、神色从容的。但是他们都是最好的演员,都是最虚伪的谎言家,都是最善于欺骗且能够以假乱真的道具……”
“够了!你这个变态!疯子!魔鬼!我操你祖宗!”我狂吼着,咆哮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而田乃刚则是那个残忍而邪恶的猎人,他已经完全将我逼到了死角,我却连最后的几颗牙齿也掉了。
田乃刚木然地看了看我,忽然哈哈哈地狂笑了起来:“很好,这才是天然的。你终于把真实的自己拿出来了。现在我可以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了——有个女人,她有富裕的经济条件,但是她不快乐,她说她的老公是个变态,你们心理学上叫什么来着?哦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叫窥淫癖。她有个外遇,姓林,但是这件事好像被她老公发现了,于是她的变态老公要杀她,还准备了绳子。不过,你刚才已经懂得了,谎言嘛,都有华丽的外衣——就像这个叫做lisa的女人全身的名牌一样。但是谎言的背后呢?可能都是肮脏的、下贱的——她还有可能是个妓女啊……”
韩子东和警察们冲进田乃刚的办公室时,我正把他反剪着双手按在地板上,左膝抵着他的后背,一拳一拳地打他。后来听韩子东说,我当时的眼睛通红通红的,睁得几乎要暴突出眼眶。直到两个警察把我拖开,我还在挥舞着拳头,目光凶狠而表情僵硬地低吼着,喉咙中发出了像野兽一样的声音。他说,我好像疯了。
是的,我确信自己真的是疯了,就在田乃刚说出lisa的名字后的下一秒。一连串的刺激让我的精神系统完全崩溃了,我根本无法接受一个个发生在我面前的假故事,竟然都是田乃刚一手策划和导演的,张小锋、徐建国、甚至包括lisa,也就是死去的施秋婷——那个在我的面前说了个假故事之后不久,就被杀死的妓女。我给韩子东打了个电话,然后摔掉手机,就扑到了田乃刚的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厥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如同永夜般的黑梦,梦中有一扇布满眼睛的巨门,无数道目光羽箭般射向了我,我跪在那门的面前痛哭哀号,撕破衣裳,将自己抓得鲜血淋漓,却不敢哭出半点声音。突然,那门露出一道缝隙,光芒瞬间灼伤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了一阵空旷而缓慢的脚步声:喀哒、喀哒、喀……我猛地惊醒了。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借着窗外夕阳的微光,我首先看到了苏弦,然后是她身后的师傅和韩子东。苏弦握着我的胳膊,一边激动地叫着“醒了醒了”,一边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虚弱地伸出手指,在苏弦的眼角轻轻地抹了一下,然后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不哭……”师傅这时候也蹲下身来,虽然语气还是素常的冷静,表情却透着一丝担忧地问了我一句:“行吗?”
“行……”看到师傅,我忽然有了些力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急切地说:“他……他是凶手。”接着,我把上午和田乃刚之间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师傅眉头紧锁地听完了我的叙述,在我的肩膀上按了一下,说:“躺着吧。”然后就跟韩子东急匆匆地离开了。苏弦扑在了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
第二天清晨,我的体力终于恢复了一些。趁苏弦去医院外面给我买早餐的时候,我给韩子东打了个电话。可是我们的通话还没有结束,我就坐了起来,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跑出病房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到了刑警队。因为韩子东对我说,田乃刚已经被放回去了!
当我冲到师傅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和韩子东一起就着一袋榨菜吃馒头。见我跑了进来,师傅先是看了一眼韩子东。韩子东嚼着馒头的嘴僵了一下,嘟囔着说:“是他给我打的电话,不是我主动说的。”
“为什么把他放了?他是凶手!”我急得有些站不太稳。
“过来坐吧。”师傅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吃东西了吗?”
“lisa,就是施秋婷,她去我那里编造的那个假故事,就是田乃刚安排的啊!”我激动地挥动着双手,“还有,他还有提到过施秋婷身上的名牌,先前不是已经可以证实施秋婷死亡前在我那里出现的时候背的gucci包,是苗雨瞳的吗?苗雨瞳不是说那是他老板送给她的吗?她的老板就是田乃刚啊!他是凶手!为什么要放了他?”
“你先坐下。”师傅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扶到椅子上面,“这里面有问题。”
“你和田乃刚在他公司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他都已经交代了。”韩子东这时说道,“他承认了他安排过张小锋、孙有为,就是化名徐建国的孙经理,还有施秋婷,化名为lisa的妓女,去你的诊所对你讲了假故事。也把当时对你所说的话的所有细节都讲了,和你昨天醒来后所说的,完全一致。但是就像师傅所说的,这里面确实有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韩子东说:“首先,我们先前认定的关于gucci包的线索是怎么来的?是你说的。而且,仅仅是你说的。虽然后来我们在粟陵县东郊的油菜田边上,找到了几件被焚烧过的衣服残骸,一块女士腕表,和一个金属质地的gucci标牌。但是除了有金属成分的腕表和标牌之外,其它的衣物都已经面目全非了。我们也是根据当初你的叙述,怀疑那很有可能是施秋婷见你时的穿着。那么现在咱们转回来,除了你的叙述之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施秋婷死前与你接触时,穿的就是你所描述的那一套衣物。而相反,却有直接的录像证据可以证明,施秋婷遇害之前穿的,完全是另外一套装扮。”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撒谎?!”我叫嚷起来。
“听我说完。”韩子东绕到我的面前,“其次,田乃刚交代的与你对话的细节里面,只提及了她的一身名牌,但是并没有具体说是什么名牌,都有哪些东西,对吧?而田乃刚说,他先前给过施秋婷一万块钱作为酬劳,当时他让她去买几件名牌衣服,作为演戏的逼真道具以达到效果,但是施秋婷到底有没有去买,见你时有没有穿,他并不确定。同样,我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说的是谎话。”
“不对,还有我的助理闻莱!是她先接待的lisa,她可以证明我所描述的lisa的穿着的!再说,那也不能放他啊!你们还可以调查他,施秋婷离开心理诊所到她被害的那段时间里,他田乃刚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这不用你教,我都问过了。闻莱记不清了,她完全回忆不起来当时lisa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背了什么样的包。而田乃刚,他有时间证人。”
韩子东说。
“谁?”
“苗雨瞳。她可以证明,在案发的当晚,田乃刚一整夜都和她在一起,她说……她说他们在干那个。他们目前,是同居状态。”
我哑口无言。
师傅一直没有讲话,韩子东说完,师傅递给了他一根烟,两个人凑到火苗上点燃,蓝幽幽的烟雾就升腾了起来。忽然,师傅竟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将他的烟递给了我,说:“来,抽一根。”我迷惑地看着他,他微笑着冲我扬了扬下巴:“放松点儿,孩子。”这个称呼让我不禁一愣,许多年以来,师傅要么叫我微晨,要么叫我“哎”,更多的时候,连个称呼都没有。而这一声孩子,使我的筋骨好像忽然被一股热浪包裹住了。我低下头猛地吸了几口,呛得咳了两声,体内却宛若暖春。一声再简单不过的呼唤,让我完全平静了下来。
师傅拍了拍我的脊背,说:“表面上看,我们好像仍然毫无进展,但其实这里面有很多问题。这个时候,我们都需要冷静对待。尤其是你,微晨。”
“我?”
师傅点了点头:“一个人但凡要做点什么古怪的事,总是要有动机的,那我们就应该想一想,田乃刚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指使不同的人,去你那里讲故事、演戏?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
师傅的话让我陷入了沉默。是啊,这个长得像一张身份证照片的平庸的老男人,为什么只见过我几次,就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些看似荒唐无稽的事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从头梳理,张小锋的出现是最早的,在我和田乃刚偶然见过一面之后,张小锋就来了。当天在火锅店,我和田乃刚没有多余的对话,甚至我和他之间唯一有公共关系的苗雨瞳,当时我也没和她讲过什么。那顿饭吃得不咸不淡,苗雨瞳和邵远叙旧,我和苏弦谈初敏敏,只有田乃刚被晾在了一边。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难道……因为田乃刚看苗雨瞳的眼神?那是当晚唯一让我不舒服的一个细节,我无意间捕捉到了那个瞬间。想到这里,我回忆起第一次到田乃刚办公室时,他说我的视线在他的狼头骨上停留了20秒左右,由此可见,他也是个极其细腻敏感的人。再结合起后来被我证实的苗雨瞳与他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以及我和苗雨瞳之间的情感纠葛与过往,难道田乃刚所做的这一系列折磨我的行为,都是因为苗雨瞳而对我进行的报复?
师傅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说:“你想的这些,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是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有一点都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雨瞳那孩子,和这件事,甚至施秋婷被杀一案,或许都有关系。”
我突然想到了一点:“张小锋对我说过,找他演戏的女人,背着一个gucci包,在他妈妈的铺子里就有那款包的仿版。根据田乃刚的说法,已经可以证实那天张小锋看到的女人和老板,就是田乃刚和苗雨瞳。那么这个时间上有没有问题?我是说,苗雨瞳购买那款包的时间、张小锋看见她背那款包的时间,以及苗雨瞳报案时所说的那包丢失的时间,三者之间有没有问题?”
“你是说如果张小锋看见苗雨瞳背那款包的时间,是发生在苗雨瞳报案时所说丢包的时间之后的话,就可以证明她是在撒谎、报假案?”韩子东说,“她的包根本就没有丢,而且甚至可以证明施秋婷见你时背的那只包,就是苗雨瞳的那只?”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激动地说。
韩子东摇了摇头:“我也想到过这一点了,但是仅凭张小锋说的话,不能成为有力的证据。就算三者之间的时间有误,苗雨瞳也完全可以说,当天她见张小锋时背的那款包,也是一个仿版。一个卖假名牌的女人的小混混儿子,凭什么能够确定他看到的就是全球限量版的奢侈品牌包呢?”
“我们需要证据。”师傅说,“所以微晨,现在我希望你能够协助警方,做一件事情。可能这件事对你来说,将会再次遭遇巨大的心理折磨与精神摧残,但是你是唯一可以做这件事的人。我给你看一段录像。”说着,师傅按下投影机,播放了一段画面,这是师傅审问田乃刚时的记录镜头。
画面中的田乃刚一脸平和,就像一个卖棉花糖的平凡至极而又普通至极的小贩子,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和动作。对于师傅的问话,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好像在回答一颗棉花糖要五毛钱那样自然和流畅。询问的最后,他直视着师傅,忽然一改刚才的常态,脸上浮现着诡异的笑意,说了这样一番话:
“顾警官,我对夏微晨这个年轻人,有兴趣。就像您对我有兴趣一样。我还知道你们特殊的关系,好像是……养父子吧?您也看到了,我被打成这样了,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我更喜欢他了。如果您下班后看到他,麻烦您帮我转告一声儿,我,还有好几个故事要给他讲呢。您可千万别大义灭亲,我不投诉,不用抓他,我是自己摔的。”
录像结束了,师傅对我说:“知道我所说的问题在哪了吗?这个人,有极高的智商、敏锐的反应能力和洞察力,甚至还有很高的反侦察能力和丰富的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他在向我挑衅,甚至狂妄嚣张地在暗示。整个事情,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所以我希望,你去接触他,去接触苗雨瞳,找到证据。”
如果说生活是一个魔方,拥有生活的智慧的人,都在为求得一种完满的统一颜色而反复旋转、拼接的话,那么我定是缺乏立体思维的那一个。因为我整整进行了连续两夜的冥想与调和,仍然没有克服心中的躁动。我即将面对的田乃刚就像个满面油彩的脸谱,他画了一张最为平庸的外貌,而他的反面却是那样深不可测。仅从他导演的几场戏中就可以看得出,他确实拥有比我更为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先后几次的接触,他都稳稳地占了上风,我就像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骰子,被他随心所欲地控制了情绪、左右了疯狂。所以我无法预知再次面对他的时候,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但是我还是再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田乃刚微微地抬起头,从阳光的罅隙里眯起眼睛,端详了我一阵,吃吃地笑了。我努力克制着情绪,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出乎了我的想象。”田乃刚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消退,像个糟糕的茄子,“没想到你可以这么快地回到我面前。不过,这真的很好。这把椅子就是为你准备的,怎么样?我这个房间。”他环顾了一下这间不大的办公室,口中像黄牛反刍似的咂摸着说道,“作为一间心理诊室,还合格吗?虽然没有什么弗洛伊德榻。”
我冷笑了一声,说:“听说你还有故事,我是来听的。”
“还动手吗?”田乃刚拿眼睛瞟了一下桌面上的那颗狼头骨,上次被他抹上去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像一块块丑陋的苔藓。
“说不准。”我说,“看情绪变化。”
“哈哈哈哈!”田乃刚狂笑了一阵,“真好!你越来越真实了!”
“今天打算讲什么?还有我哪个患者是你派去演戏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