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胡德超好像听到了有人叫我姐夫,这家伙反应倒挺快,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哎呀妈呀!是二舅姨姥吧?你们在哪疙瘩捏?我给你拜个晚年了啊!给我二舅姨奶也带个好儿啊!就是我二舅爷他媳妇!哎呀妈呀,这回我可整明白了,恩哪,就得这么叫,指定地!就是二舅姨姥……”
这都哪跟哪啊,我气得哭笑不得,旁边的苏弦和初敏敏早已经笑翻了,还跟着起劲,学人家分辈分:“好好好,这大外甥真懂事儿,不对,大外甥孙,大外孙甥?大外……”
我赶紧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行了行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胡德超说:“就上次我大舅爷交代地,找那个叫啥锋哥地?我找着啦!上次我大舅爷说的那前儿,我蒙住了,他哪叫啥锋哥呀,人家都叫他疯子,是个半大小子,跟江北王大炮混地,毛儿还没长齐捏,就出来瞎得瑟。他妈是在清水街服装批发市场卖箱包和服装地,就是那些假名牌、高仿货呀啥的,她老爷们儿早死了,管不了孩子,好像疯子高中刚上一年就出来混了。别看这小崽子人不大,但是听说下手挺黑啊,干仗啥的,那家伙不要命啊,啥都敢整,所以这片儿就都管他叫疯子。现在他跟几个小子就在湘菜小厨这疙瘩吃饭呢,我给你盯着捏,你赶紧过来啊,我帮你一起削他!敢跟我二舅姨姥得瑟,臭不要脸地!”
听到这个事情我一愣,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个叫锋哥的人。经过上次在楼顶的波折,初敏敏已经向我承认,她所说的那个故事都是编的,根本没有这个事情发生。我没有怪她,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再编的时候要编得圆一点,她佯装生气地捶了我一拳。过后我就把这个事情完全忘了,没想到这个胡德超倒还挺认真,而且还真的找到了。
放下电话后我对苏弦他们说我有点事情要先走,她们还沉浸在分辩管我叫二舅爷的人她们应该怎么称呼,也就没有多问。好奇心驱使着我赶到了胡德超所说的那家叫做湘菜小厨的饭馆,并准备见一见那个和初敏敏的假故事巧合地重叠在一起的锋哥,但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因无聊而起的好奇心,竟然牵出了一个让我震惊万分的秘密。
胡德超真是有点“虎的超”,我本来想先绕过去在后面看看,万一真是像初敏敏编的故事里说的那样,那个叫锋哥的长得有几分像言承旭,那可真就是巧到家了,到时候我再拍几张照片回去,好好地揶揄一下她。没想到胡德超一副得了大靠山的样子,站在饭馆门口嗷唠地喊了一大嗓子:“妈的!死疯子你个山炮玩意,给我滚出来!”正坐在门口的那一桌人哗啦一下就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留着长发的男的冲胡德超骂道:“你他妈吃伟哥了?叫谁呢?”说着,几个人就冲了出来。
当我看清楚站在面前的这个长头发的男人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张小锋!那个当初来我的心理诊室,因为写忧伤的青春小说而走火入魔的少年!
就在我还恍惚的时候,胡德超胸脯一挺,叫嚣道:“小王八犊子,就他妈你呀,敢欺负我二舅爷的小姨子?你在江北区这片儿才他妈混多久啊!你知道我大舅爷是干啥的不?刑警大队韩子东!连他弟弟的小姨子你也敢动?”
张小锋瞥了我一眼,好像并没有认出我来,他指着胡德超的鼻子骂道:
“你他妈的有病吧?什么二舅爷什么小姨子的?你说什么呢?我他妈混的再不好,也轮不到你来指点,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小偷在江北这片儿还不如狗你不知道吗?”
“张小锋,你还认识我吗?”我再也忍不住地插了句话,“胡德超说的事情应该跟你没什么关系,可是你……你怎么……”我忽然张口结舌起来,这个场面实在太超出我的意料之外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当初那个迷惘错乱的文学少年,和眼前这个满口脏话的小混混结合在一起,我完全懵了。
“你他妈谁啊!别拿什么刑警队的哥啊弟啊的吓唬我!”张小锋说。
“你真的不记得了?”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可能只是长得比较像?但还是试探地说了句,“当初你和你妈妈到我的心理诊所……”
“啊!啊——你啊!”张小锋好像一下想起了什么,看到他的这种反应,我的心不禁冷冽地哆嗦了一下,真的是他!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和痛心。
“什么变啊?我他妈一直这样啊!”张小锋好像很迷惑地说。忽然,他好像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居然哈哈哈哈地狂笑了起来,“你说上次去你那个什么心理医院的事儿啊!哈哈哈!你不说我他妈都想不起来了,那可是我第一次演电影啊!哎,我表现的还行吧?哈哈哈!你老板后来有没有说我的演技很厉害?你是不知道,那么多台词,我背了一个多礼拜!太他妈拗嘴了!”
我只觉得眼前倏地黑了一下,有一种被人迎头打了一棒子的感觉,这个意外的场面让我仿佛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两眼冒火地一把拽住了张小锋的胳膊,几乎是在吼叫地问他:“你说什么!演电影?什么意思!!”
张小锋用力地甩开我的手,防备地说:“你干什么呢?手脚老实点!戏也演完了,钱也结清了,还想干吗?不是你老板带着个小姘头找到我的吗?给我他妈的一大堆台词,让我背,说是演一场电影,还他妈的不许出错,不能忘词,只能一遍过。还说什么隐蔽拍摄,错一点都不给钱。要不是看在那么多钱的份上,我没事闲的跟你们玩那些?再怎么的也有一群兄弟叫我一声锋哥呢!咱们大小在江北混的也有那么一号,至于改行拍他妈的狗屁电影去吗?又他妈不是功夫片。再说了,我操,我演的多他妈好啊!一点都没错吧?我妈演的也行啊!你们还想怎么样?我告诉你,钱,老子都已经花没了,我也按你老板的要求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再说了,你他妈不也是一个演戏的吗?又不是老板,跟我在这叫唤什么?你还真别拿什么刑警队的吓唬我,我没招惹你,你也别招惹我!”
我的头已经开始嗡嗡作响了,我颤抖着声音问他:“你是说……你那天,去我那,都是在演戏?是谁……是哪个老板叫你去的?”
“噢!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没人告诉你那是什么隐蔽拍摄?那谁给你结的钱啊?”张小锋说,“我也不知道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啊,我就随耳听到了一嘴,他管他那个小姘头叫什么,妙雨……雨什么来着?哦对!雨桶!还他妈浴缸呢……”
“苗雨瞳?”我的脑海中横空响起一声炸雷。
“对对对!就这个名!那小姘头长得,漂亮!还一身名牌,就光她那个包,我家有,我妈铺子里卖的是仿的,一模一样的,仿的都卖四五百,我听我妈说真的得十几万。我操,真他妈有钱!”
听到这里,我的头仿佛嘭地一声爆炸了。脚下忽然一下就软了下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紧接着,眼前就是一片苍茫的惨白,白得像无边的雪海,没有落点,没有尽头。耳边嗡嗡嘤嘤地响着杂乱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说:哎呀,二舅爷,你咋地了!还有人说,我可没碰他啊,他他妈是自己倒的……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张小锋所说的事情,就像一只马蜂,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猛地被它蜇了一下。瞬时间的疼痛汹涌而来,马蹄般踏破了我所有的心理底线。假的,又是假的!在施秋婷、初敏敏之后,又一个假故事、假患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比起对初敏敏疼惜和原谅,对施秋婷的迷惑和未解,张小锋则是让我痛恨。他就像一个全副武装的匪徒,凶残地对你进行殴打之后逃之夭夭,而没多久又意外地出现,并且脱得赤条条不挂一丝、笑嘻嘻地站在你面前。可是我已经无力去报复他什么了,因为我根本不能迅速地调整自己,将先前迷惘的文学少年张小锋和后来的流氓少年张小锋完全剥离开来,去审视和判断到底哪个影像才是真实的,哪个才是虚假的。
但最让我痛苦与挣扎、迷惑与惊恐的,是这件事情居然牵扯到了苗雨瞳。
这是我万万想不到,也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会和苗雨瞳有关?如果真如张小锋所说的,苗雨瞳和另外一个人找到了他,让他去我的心理诊室“演一场电影”,那么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偏偏会是她?另外一个人又是谁?张小锋所说的老板,难道是苗雨瞳的老板田乃刚吗?想到这个人,我的心不禁一阵震颤。
突然就有一团熊熊的火焰在我的胸膛里燃烧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这种痛苦与迷惑交杂在一起之后,一下子就变成了愤怒。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必须要找到事实的真相和答案!所以在那团烈火的炙烤之下,我在第二天上午直接冲上了光动力文化传媒公司的办公楼。前台的文员见我出了电梯,刚站起来,我就已经走了进去,她一边拦我一边问我找谁,我使劲地推开她的手,叫了句:“滚一边去!”
我不知道苗雨瞳在哪间房,就一间间地找,路过一个较大的办公室的时候,我推门进去大声问了句:“苗雨瞳在哪?”里面的员工被我吓了一下,纷纷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我,谁也没敢出声。我又喊了句:“告诉我!苗雨瞳在哪间房?”正在这个时候,我身后突然冲过来四个保安,其中一个很大力地扳过我的肩膀,说:“先生,你……”
还没等他说完,我一侧身,用肘部向上一顶,弹开了他的手,再迅速地绕臂抓腕,向下一压,他啊呀一声,半个身子就倾斜了下来。我抬起膝盖愤怒地朝他的脸猛地磕了一下,他顿时就呕了一口血。旁边的几个保安这才反应过来,一齐扑向了我。我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也没管什么头部身体还是四肢,狠狠地打向了他们。其中两个很快就被我打倒,正当我一个侧踹踢向最后一个保安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叫了一声:“夏微晨,你疯了!快住手!”
我转过头去一看,苗雨瞳正站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抱着一叠资料,冲我大喊。她的身后站着的,正是田乃刚。见我停止了动作,苗雨瞳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大声地说:“你跑到这来干什么啊?”我顺手抓住了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说:“跟我走!”说着,我拖着她就要往外走。
苗雨瞳一边挣扎着要甩开我,一边叫:“放开我,你要干吗啊!夏微晨!你放开——”
正在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田乃刚走了过来,拉了一下我的手,说:
“小夏,你这是怎么了?别激动,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说。”说着,他伸过手来要掰开我抓住苗雨瞳的手,“有话好好说嘛,雨瞳毕竟是个女孩子,你看你这是……”
“你给我滚一边去!”我愤怒地骂了他一句,“我不想见到你,也不想跟你说话!再惹怒我连你一起打!”
这时有个主管模样的人跑了出来,一边指着我一边掏手机,叫道:“你是干什么的?赶紧给我住手!田总,您快别动,我报警抓他!”说着,他就要按键。
“放下!”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田乃刚忽然大喊了一声,“报什么警!都给我回办公室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田……”那个主管模样的人没想到田乃刚会这么说,一下愣住了。
“我说回去,没听懂吗?”田乃刚这次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却透露着一股冷冽的严厉,让人听了禁不住心中一凛。“把这几个保安也带出去,送医院看看。”他又说了一句。
这时我也松开了手,胸中的怒气好像没那么冲撞了。我看了看田乃刚,说:“好,就到你办公室,我正好也要问问你。”
田乃刚忽然笑了一下:“这样好。”
苗雨瞳从别的办公室拿来一把椅子,田乃刚让我坐,我没有坐,他也就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坐在了他的那张木头椅子上面。他看了看苗雨瞳的手,又看了看我,说:“小夏,我没有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冲动。”
“我没有想到的事情比你还多,没见过的一面也不比你少!”我接着田乃刚的话回答,眼睛却一直狠狠地盯着苗雨瞳。说完,我又转向田乃刚:“正好,现在连你也算上,我问你们,你们认识张小锋吗?”
听到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苗雨瞳的眼神忽然掠过一阵惊慌。那是一抹我没有见过的神色,但是这么多年来的相处,让我一下子就得到了答案。我的心猛地一片冰凉,看来我没有猜错,真的是她……
先前在楼下的时候,我甚至还踌躇过一会儿,我在想会不会只是同名?会不会张小锋所说的那三个字,只是他听错的一个谐音?当人们听到一个恰好和自己熟悉的人名相同的读音时,就会很主观地去关联,去对号入座,这样难免判断错误,我是否也是因为一个雷同的巧合而冲动了呢?但是现在,我那原本就脆如干柴的一丝侥幸,啪地一声断裂了。
“雨瞳,你先出去,我想和小夏单独聊聊。”田乃刚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刚想阻拦,他紧接着又望向我,补了一句:“张小锋去你那演电影,是我安排的,不关她的事。”
苗雨瞳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隔着他的办公桌,一把抓住了田乃刚的衣领,满眼充血地咬牙切齿道:
“你,给我再说一遍!”田乃刚被我拉得半站了起来,他向前倾着身子,垂着双臂,像一只放弃抵抗待宰的母鸡。虽然他的脸色已经被我勒得胀红,可是他竟然咧了咧嘴,笑了起来。我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一拳挥了过去,打得他鼻孔流出了血。
我几乎将牙齿咬得发出了嘎嘎嘣嘣的响声,低吼道:“你为什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他妈的有病吗!”说完,我又打了他一拳。田乃刚的嘴唇也渗出血来,但是他并没有收敛那可恨而鄙贱的笑,还努力地挤出了几个字:
“你好像……很喜欢……打……打斗啊……”我的精神已经到达了极限,面对着这个像一只不倒翁般无耻无谓的人,就算把他乱拳打死,又能怎么样呢?我恼恨地用力一推,将他掼到了椅子上,他的骨头撞到木椅,发出了咔的一声。
田乃刚兀自笑了几声,伸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然后又一把一把地将那些污血,抹到了他桌面上的那颗狼头骨上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动一停,像个得了神经病的行为艺术家一样,胸口的烈火已经沸腾成了岩浆,它们烧得我快要熔化了。可是我却手足无措地,根本无法找出任何突破口。正在这时,田乃刚收住了笑,抬起头对我说:“四个保安,都被你几击倒地,挺不错的。打我,打的也挺好的,你看,都流血了。可是,你的这些拳脚,都是真的属于你个人的天然的属性吗?”
我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田乃刚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就像《水浒》里被青面兽杨志砍死的泼皮牛二,除了让人怒不可遏之外又毫无办法,难道我也应该杀了他才能释放掉心中翻滚的岩浆吗?“你到底是不是个人?”我全然没了刚才的猛烈,反而好像个漏了气的足球,“你究竟为什么要折磨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田乃刚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嗬……”并不大的房间,被他的这一声叹息震动了空气,就像金戈相触的响动。余声散去的下一秒,一切又瞬间跌入了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不属于自己的天然的属性,就是后天从别处来的。这些外来的虚假的东西,就是对天然的欺骗。”田乃刚说了一句逻辑错乱的废话,但似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我们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要面对欺骗。这个人类的世界,最基本的成分竟然是谎言,你信吗?婴儿的时候人们被奶粉欺骗成母乳,少年的时候被大人们口中的妖怪欺骗和吓止了哭闹,成年后被生活欺骗了种种,暮年之后,人们往往会用再造的、篡改的记忆反过来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