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娜的案例,是我刚入行的时候老梁带我去听的一位心理大师的讲课中提到的。卡琳娜是英国一个小城的一位普通家庭妇女,但是她的名字在当地却可谓是家喻户晓。因为她所做过的事情,几乎每一次都会成为当地电视台报道的热门新闻。比如,她曾经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赤身裸体地爬上当地最大的天主教堂屋顶,用一条绳索,把自己绑在了十字架上;比如,她是在全镇所有儿童医生的备忘录上都挂了名的母亲,因为她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和每一位医生叙述过她的儿子可能患有这样或那样的疾病,而且她并非胡编乱造,她所描述的所有症状,都非常地具体而准确,但是经过检查,她的儿子发育正常,身体健康,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后来,卡琳娜因涉嫌伤害和虐待自己的大儿子而入狱,原因是有一次她的大儿子在家玩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一只花瓶,划破了腿,卡琳娜不但没有及时地为孩子处理包扎,反而是冲了过去,将儿子按在地上,用碎玻璃继续破坏和扩大他的伤口,然后又抱着鲜血淋漓的儿子跑去医院求救。她紧张、焦急且极端认真地向医生叙述了孩子是如何从高处跌落,又如何被一块形状是怎样怎样的尖锐的石头严重地划伤的过程。但是后来在医生与孩子单独相处的时候,孩子惊恐而心有余悸地说出了实情,他还告诉医生,类似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每次妈妈都警告他,不能对别人说出真相,否则她就会被送进监狱。
卡琳娜假释之后被勒令接受社区监督,并且被要求有限度地与孩子保持距离,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由社会未成年人监督部门代管,并做身体检查与心理辅导。随着卡琳娜的第二个小女儿的出世,她貌似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是不甘寂寞的她并没有真正地闲下来洗心革面,随后她又做了几件事:纵火,烧毁了自家的储藏间;报假警,说有个高大彪悍满面络腮胡须的男人冲进了她的房子,企图强奸和绑架她;给民间异星球生命体研究组织打电话,说她有见到不明飞行物及被短暂掳去的经历;多次向报社和电视台爆料,但随后都被证实是完全虚假的。
卡琳娜几乎成了谎言的代名词。她好像异常地喜欢被关注,被重视,被个体或者群体注意,而且对此痴迷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每隔一段时间,卡琳娜如果不搞出点什么事端来吸引他人的目光和注意,她就会憔悴不堪。而相反,一次次的恶作剧之后往往都会使她容光焕发。卡琳娜几次因不同的指控被起诉,几次短暂的入狱又几次获得假释,却一直都没有哪一次能够让她彻底地安静下来,是因为经过精神科医生的诊断,卡琳娜没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也就是说在生物病理上,她是健康的。但是心理医生的诊断却表明,卡琳娜患有一种程度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孟乔森氏综合症。
这种心理疾病的特征是,患者极度需要被关注,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冷落,缺乏安全感和充满恐慌,病人多会采用杜撰病症、编造故事等方式,用以接近医生或者其他类别的服务性工作人员,以期获得被关注的目的。孟乔森氏综合症还有个分支,称作孟乔森氏代理综合症,两者的区分很简单,孟乔森氏综合症是杜撰自己的,而孟乔森氏代理综合症是杜撰别人的,多为患者监护下的儿童。就比如卡琳娜,她在十二年的时间里,通过向医生杜撰自己的病情,先后在六百三十多家医院接受治疗,并要求医生为其做了四十多次完全不需要的外科手术。她这样做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有一家八卦周刊曾经揭露,卡琳娜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初露端倪。她经常以缠着绷带或者瘸着腿的造型出现在人们面前,用以获得他人的注意。久而久之,当她周围的家人和朋友对她的这种怪异的举动习以为常的时候,卡琳娜就开始不断地伤害自己,直接用血淋淋的伤口示人。她少年时的一个伙伴露丝说,少年的卡琳娜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带着伤的。
就在几年前,卡琳娜终于入狱,被判三十年监禁。这是她沉寂了将近六个月之后,第一次出现在摄影机和镁光灯面前。在那六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有做,几乎被人们遗忘了。有一个特别喜欢追踪卡琳娜的八卦周刊甚至还发表了一篇带有嘲讽意味的文章,说卡琳娜已经黔驴技穷了,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颖的法子吸引公众的目光了。然而就在这期周刊出版上市后的第二天,警方接到了卡琳娜打来的报案电话,说她杀死了自己的小女儿。当早已对卡琳娜这种过分的行为有所麻木的办案警员带着怨气慢吞吞地来到卡琳娜的寓所的时候,他看见了卡琳娜刚九个月大的小女儿被浸泡在浴缸中,已经窒息死亡。
卡琳娜的家再一次被大群记者包围了,她带着手铐走出寓所的时候,镁光灯频繁地响了起来。在这片熟悉的声音里面,卡琳娜的脸上,竟然一直保持着一抹微笑。
所以当那天老梁说起卡琳娜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我躺在床上梦梦醒醒地辗转反侧,我不知道今天清晨那样对待初敏敏是否真的过头了,如果她的问题也属于孟乔森氏综合症,那么我当时所说的话,是否会对她产生不好的反作用?但是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去疏通她,因为好像是越去在意她的感受,她反而就会越高兴,那么这种投鼠忌器式的态度,是不是反而是对她的心理问题的一种纵容呢?
其实我内心中存有一种侥幸,我觉得初敏敏的问题并不严重,她最多也就是编了几个假故事,闹了几次小脾气,无非是为了博取我的关注,根本不能和卡琳娜的性质相提并论。那么,如果我反其道而行,不再一味地迁就和放任她,说不定会是一种好的方法呢?
但是事实证明,我犯了一个极为愚蠢而且巨大的错误!因为就在我迷迷糊糊睡到中午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苏弦的电话,她的声音几乎已经破了音:
“敏敏出事了!”
初敏敏横跨在顶楼的围栏上,两条腿在近百米的高空中摇摇晃晃,她一边倔强地扭过头瞪着前来劝阻的警员,一边抹着眼泪甩着手中的一只玩偶公仔熊。楼下蚂蚁般的人群围了一大圈,都在议论纷纷地抬头仰望,急救车和警车的顶灯不停地闪烁着,警察在紧张地布置缓力垫。苏弦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声音嘶哑地不停地叫着初敏敏的名字,但是初敏敏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一样。
这栋楼就是我的心理诊室所在的大厦,当看到我跑到顶楼的时候,苏弦一把拽住我的衣襟,浑身颤抖着推我:“你救救她,救救我妹妹……”看着头发凌乱的苏弦,我的心好像被一刀刀地割着一般,不用多想,初敏敏一定是因为我才做出这样的举动的。我愚蠢的自以为是和武断,竟然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
我对警戒线边的警员说,我要过去劝她。警员说不行,已经持续半个多小时了,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情绪非常地不稳定,这么高的大楼,如果出了意外,几乎没有任何救治的可能,必须等谈判专家来。我说对于这个女孩子,可能只有我有用,请让我去试试,同时也为警方争取一些时间。警员和负责人商量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我缓缓地迈着步子,渐渐地向初敏敏靠近,整个行走的过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初敏敏看到我出现,好像并不意外,但是她没有阻止我,也没有情绪激动,只是也呆呆地看着我,抱紧了手中的小熊公仔,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我走到离她只有三米多的位置,席地坐了下来。
“敏敏,如果我劝你,你会下来吗?”我望着她淡淡地说。
初敏敏摇了摇头,咬了咬嘴唇,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说。
“你怎么、不对、不对了?”初敏敏哽咽着说。
“我不应该对你那么恶劣。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姐姐,最近出了点问题。”
“因为、因为她觉得我喜、喜欢你吗?”
初敏敏的话让我不禁一愣,还没有等我开口,初敏敏抹了一把眼泪,语气委屈地说:“他们、他们总是自以为是,从不、从不在乎、在乎我的感受。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喜欢我,他们都是在哄我,想让我不哭,不闹,不惹是生非,要笑,要开心。因为我要是不这样,他们就会不高兴,爸爸、妈妈、我姐,都是、都是这样的,他们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情绪好不好,她们统统虚伪……”
说着,初敏敏又啜泣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初敏敏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来在她的心中,对于家人竟然是这种想法,我于是安慰她说:“他们希望你开心,也是因为爱你啊,我知道你小的时候,被一条大狗狗吓到过,然后就……”我为了避免让初敏敏产生被说教和批评的想法,也担心重新提起她童年时那件带给她恐惧和严重影响的往事会再次伤害到她,就故意用了一个“大狗狗”的词,但是没想到她却打断了我。
“你别学他们说话!狼狗就狼狗,为什么连你也要用哄小孩子的语气?
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我捣乱的时候你会大声骂我,说‘耍什么耍!不吃就回家’!你每次对我发脾气,我都没有生过气,真的,我只是受不了你对我冷漠,不在乎我。我也不想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像对待一个布娃娃似的哄我,那和骗有什么区别?
“我被那条狼狗吓到的事,我都快记不清了,那时候我才七岁多一点啊。
可是他们却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我爸妈在我面前连个狗字都不敢提。我姐什么都让我,甚至我把一盒饼干给她一块她都不要,像见了蛇一样躲开老远。
他们以为这就是对我的弥补,对我的保护和爱了,可是他觉得她们是在每时每刻地提醒我:别忘记啊,别忘记!
“所以我就由着他们啊!我就不读书出去混啊,我就和坏孩子在一起啊,我就故意做不好的样子给他们看啊!但是他们好像都看不见,他们不但不敢深说我,反而还纵容我,我要车就有车,要钱就有钱,要什么就给我什么。可是我这么做,就和动不动划破手臂,动不动撕破裙子一样,无非是想让他们注意我啊!可是他们呢,渐渐地认为这是我在故意地表演,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那我就干脆做个角色好了!
“我不要他们像怜悯乞丐一样的目光看着我,也不要他们好像在各自赎罪似的痛心疾首地一边叹息一边向我保持微笑。我希望他们是出于真心地想打开我的心脏看一看,哪怕是骂我一顿打我一顿,也会让我真的感觉到他们对我的是爱而不是愧疚!但是只有你不同,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那样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我,我感觉得到,你没有带任何倾向色彩地想真切地了解我、知道我。
“你还记得吗,我第二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在书店的门口,你很严肃又有点生气地对我说:‘谁说你是病人了!’我当时好开心。后来你和我姐姐拍拖,我是有失落过,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你了,但是后来又否定了。我对你好像没有除了依恋以外的感情,我就是单纯地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和你斗嘴,因为你根本不让着我。就算那次你讽刺我的石膏是假的,我说你变得油腔滑调了的时候,我也不是真的生气了,我只是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平时的那个角色里面没有转换过来罢了。我喜欢你对我真实的紧张,就像那次你说‘那个王八蛋怎么你了’时候的样子,就像我的哥哥一样……”
听到这里,我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原来对初敏敏的认识,我们都错了。
当大家看到一个受过巨大惊吓的七岁的小孩子,半年多没有笑过,就以为她的心灵遭到了重创,并且留下了不可挽救的后果,然后在自责与愧疚中用主观的、武断的,甚至是偏激的想法作为指导思想,开始像保护一个瓷娃娃一样地去回避过去,去用一种埋头鸵鸟般的方式面对她与她的后来,却从来没有去了解她真正的内心世界,忽略了她反常的变化并臆想地以为这是重创后的余孽影响,这对于初敏敏来说,真是比那次遇险更为可怕的灾难。
我也终于知道,初敏敏对于我的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今天清晨我对她所说的话,无异于摧毁了她最后的精神依赖,就像一个在漩涡中挣扎已久的人,忽然间被冲掉了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所以她才会情绪失控,才会跑到这大厦的顶楼。而我却没有清晰地看到这一点,从这一角度来说,我竟然也辜负了这个本已十分孤独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微微地湿润了。我站起了身子,轻轻地张开双臂,用一种半似责备半似疼惜的语气对初敏敏说:“你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不累啊?再不过来给我抱一下,我就一脚把你踢下去!”
初敏敏呜地一声哭了,双腿离开围栏,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而她手中的那只小熊公仔却跌了下去,飘飘摇摇地坠落在大厦的楼底,围观的人群哄然地嗡了一声。我紧紧地抱着初敏敏瘦削的身体,宛如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孩。
为了隆重庆祝邵远出院,我建议再次吃一顿“三锅演义”,但是被苏弦一票否决了。因为医生说以邵远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吃太过刺激的食物,膳食应该讲究营养搭配,这样对于他身体机能的强健和脑部病情的控制都有好处。于是我撅着拴马桩般的嘴型,载着邵远、苏弦和初敏敏,来到了“渔粥唱碗”。
虽然是喝粥,但是看见邵远的精神状态很不错,我的心情也一片晴好。再看看身边的初敏敏和苏弦,两姐妹在上次的事件之后长谈了一晚,相拥着哭了一晚,又笑了一晚,终于自然地亲密无间,我的心中更是艳阳高照。我用目光慈祥地抚摸着他们三个,老气横秋地慨叹道:“噫——祥和一派,老夫今宵兴甚至哉!”
初敏敏白了我一眼:“栽你个大头葱啊栽,说好了买个泰迪熊公仔送我,到现在快一个星期了也没见着,简直是抠门!”
可能是医生说他脑部的病情最近控制得不错,邵远的情绪也挺高涨,他配合着初敏敏一起损我:“得勒妹妹,还指望他哪,就他抠得——掉根儿头发都得收起来攒着,够一斤了好卖给人家酿酱油哪。”
我不服气地和他对抗:“怎么说都比你强呀,牙缝里塞块儿鱼香肉丝都舍不得剔,留着明儿中午再抠出来泡点酱油搓顿晌午饭呢。”
苏弦拍了我一下:“哎呀,恶心不啦,吃饭呢。”
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们正在喝茶聊天,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刚一接起来,对方就操着一股浓烈的东北腔叫道:“哎呀妈呀,是我二舅爷吧?多些天没瞅着你了,老想你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打错了呢,就说了一声挂掉了。我这边刚挂,电话很快就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我再接,对方嗷唠一嗓子,震得周围的初敏敏她们都听到了:“噶哈呀二舅爷,咋地啦?还撂了捏?我是胡德超啊!”
我这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原来我还认识过这么一位呢。于是我尴尬地说:“啊……是你啊,有什么事儿吗?”
这时候初敏敏突然凑过来,不怀好意地对我说:“这谁呀姐夫?原来你连第三代都有了啊?辈分还挺乱。”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神瞟苏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