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腊月二十九,我和苏弦遇见了手缠绷带、打了石膏的初敏敏。她发觉我们拍拖了,置苏弦紧张的询问于不顾,冷冷地问我,为什么不问问她怎么了。我说,你自己会讲的不是吗?对于我的态度,她勃然大怒,将旅行箱一摔,冲我喊,说咨询还没结束,作为她的心理医生,我仍然必须对她负有责任。然后,她讲了锋哥纠缠并威胁她、她被破坏了刹车险些出事、后备厢里被放了田鸡、被跟踪、被撞断了手臂的故事。她的叙述吓到了我和苏弦,我们都紧张起来,见我如此,她忽然变换了一副轻松而素常的表情,和我们拜拜,说要去韩国。苏弦说不放心她去,她没理,我说至少等伤势复原再去,她一下子就笑了,说了句“这还差不多”,然后走了。
第五次,正月初七,她从韩国回来,我们去接机,我发现她的绷带和石膏都不见了,就问她。她说哪里有打石膏呀,就是摔伤了,蹭破了皮,还扭了一下,所以就挂起来,免得脱臼。我要看她的胳膊,她不让我看。
第六次,我和苏弦混吃三种火锅,她横空杀出,我讽刺她胳膊好得快,她说我变了,油腔滑调了,初见她时的专注和认真不见了。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有落寞的味道。我心中有愧,安慰了她,她一下就哭了,讲了第二个和锋哥有关的故事,说得极其凶险。我急了,紧张地说“那王八蛋怎么你了”,她愣了一下,继续哭诉。我安慰她,说那种场所还是少去的好,我们会担心你的。听了我这句话,她哭泣的表情瞬间消失了,竟然还对我笑了笑,点着头嗯了一声,说:“就是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你就这样对我的。干吗要总是对我吼,还用那样的语气挖苦我。”这次的语气,有撒娇的成分。后来我摸了她的头,她的脸微微地红了。再后来,她再次折磨了隔壁桌的大哥。
前后六次,初敏敏就像一朵阴晴不定的云彩,前一秒发现自己被冷落了,就会制造出故事、制造出受伤,发怒;下一秒只要我的态度变得关注她、在乎她、安慰她、紧张她,她就会马上露出微笑,并且心情大好地搞恶作剧、谈笑风生。而且,她的故事,她受伤的手臂和石膏,她微妙变化的表情和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都是那么明显地错误百出。
先前我是一直没有往深里细里去想,就算对某些细节有所疑惑也一闪而过了,到了现在我是真的不明白,初敏敏到底怎么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还有,对于苏弦,她的亲姐姐,初敏敏的态度,从来都是不尊重、不在乎、不理睬的,甚至好像还充满了怨怼和抵触。从初敏敏对苏弦说的“你少管我”,到“告诉你你还能保护我是怎么的”,都说明了她们姐妹之间存在着某些问题。
而初敏敏去韩国之前,我开车送她家的保姆白姨去汽车站,我问苏弦有没有驾照,她说没有,我问她,为什么初敏敏开车,她却总是徒步呢?白姨在后座上插了一句话:敏敏有的苏苏都不要的。当时这句话,被苏弦遮掩过去。
苏弦听了我的叙述,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们坐在最初相识的那个湖边,月色皎洁,孤独地悬在高远的穹顶,陪着我们沉默。我的心有了一些忐忑,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些事情说给她听。因为苏弦曾经说过,她并不了解我,但是她会用余生的时间慢慢地去了解。而此时此刻的我,竟然像一个急切的小偷,在她收藏了秘密的盒子前面徘徊往返。
“如果我离开你,不要恨我,好吗?”苏弦打破沉默后说的第一句话,让我震惊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我刚才说的那……”
“不是,不是这些。”苏弦打断我,“敏敏,可能喜欢上你了。”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苏弦咬着唇角,忍了忍,但还是没有控制住,眼角掉下一滴泪来:“对不起微晨,我做不到……”说着,她开始哽咽起来,“我不能,不能和她,抢……”
看见苏弦哭了,我的心揪扯起来,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拥在怀里:“别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地说,好不好?”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苏弦在我的怀里哭了很久,才微微地抬起头,我在她的脸上擦了擦,掌心一片冰凉。她努力地收敛了一下情绪,才对我说了她和初敏敏的故事:
“我五岁的时候,妈妈生下了敏敏。虽然那时候我还不太懂事,但是已经隐约地知道,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因为敏敏的生产过程,足足持续了两天两夜,妈妈严重难产,情况十分不好。医生对我爸爸说,很有可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我记得爸爸抱着我,在病房的隔离窗外,看过妈妈一眼。
“当时妈妈的脸简直白得像一张纸一样,她大汗淋漓虚弱地躺在那里,就像真的已经死了一样。我当时不知道是害怕她的样子,还是害怕失去她,哭得哇哇大叫。所幸的是,后来妈妈还是平安地生下了敏敏。为了这个,敏敏才跟妈妈姓初。而我也很快地忘记了那个恐怖的场面,开始欢喜着有了个妹妹。
“但是随着敏敏一天天地长大,我才发现,原来多了个妹妹,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有许多的东西,要被她分去一半,甚至更多。可能是她的生命来之不易吧,爸爸和妈妈把更多的关爱,都给了她。而我好像忽然被他们遗忘了似的,有时候我看着他们欢笑着抱着敏敏,我也希望被抱一抱,可是他们总是说,我已经长大了,而妹妹还小。这成了我最讨厌的一句话——还小,就应该夺取,长大了,就应该失去?
“我妈妈原来是一家国营旅社的服务员,一个人管十几个房间,需要每天打扫、撤换和浆洗床单被罩。她们单位有一台老式的大洗衣机,工作起来很笨重,所以大多数清洗的工作都需要她们手动去做。因为生完敏敏后身体一直很差,妈妈根本没办法再适应那个工作的强度,就只好离开了单位。
“我爸爸当时也只是个普通的工人,一家四口的生活来源就全指望他那点微薄的工资,所以在我十六岁之前,家里的经济是十分拮据的。可能你想象不到,有两个小孩子而又贫穷的家庭,是个什么样子。那个时候,如果有一样食物,不管是水果还是糕点,我和敏敏都要分着吃,你知道是怎么分的吗?
“我们有一把小尺子。
“每次,我们俩都像个小小的数学家一样,严格地按照绝对对等的尺寸,分割着每一份到达我们手上的零食。有的时候分得不均匀了,就会打架。我那时候也小啊,不知道去谦让妹妹,我只知道,这个可恶的小姑娘,差点夺走了我的妈妈的生命,然后又夺走了原本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爱,现在还要夺去我一半的好吃的。
“我多么地讨厌她、憎恶她。
“直到我十二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它就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疤痕,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敏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榴莲,是爸爸的一个战友从南方带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能够明白,为什么两个从来没见过榴莲的小孩子,会对那种大多数人初次接触都不会对它的味道产生好感的水果那么着迷。我们每人得到了三小块,爸爸吃了一块,还剩下一块,是给去外婆家的妈妈留的。
“我们俩很快就吃完了,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几乎是囫囵吞下的。
然后,我们俩都眼睁睁地看着盘子中剩下的那一块。就在爸爸送他的战友去车站的时候,敏敏突然一把抓起盘子中的那块榴莲,转身就跑。我一看就急了,一边追一边喊她,跟着她跑出了院门,一直追到了弄堂尽头。
“我想那个时候年少的我,心里和眼睛里应该都是冒着火的吧。我无法容忍这个小偷一样的家伙,就那样生生地破坏了我们一直以来的规则,竟敢自己抢了逃走。我边追边喊,‘你给我站住,你这个小偷,那是妈妈的!’但是敏敏不听,只是飞快地向前跑。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追上她,把那块小榴莲夺过来。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是在想,就算她不还给妈妈,也应该和我平分,她凭什么要自己独吞呢?
“敏敏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她的小腿小脚就像生了风一样,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块南方的水果。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总是在回忆和想象,我想那个时候的敏敏,小小的脸蛋上一定是慌张而执拗的吧,她也早已经厌倦了每次都要和我面红耳赤地争抢与分割一个东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完整的食物被一分为二吧。所以她才会拼命地奔跑,想要离开我的视线,想要有一段可以独自享用的美妙时光吧。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刚拐过一个弯,再看见敏敏的时候,也同时看见了一条巨大的狼狗。敏敏被它堵在了墙根,已经没路可退。那条大狼狗龇着凶狠的牙齿,嘴里流着恶心的涎液,一边弓着身子狂吠着,一边想往前靠近。它脊背上的毛都竖立了起来,爪子张开着,仿佛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扑到敏敏的身上,将她撕个粉碎。敏敏背靠着墙壁,已经完全被吓傻了,她惊恐地把眼睛睁得好大,然后就号啕大哭了起来。
“当时我也被吓到了,我害怕地一下子缩回了身子,紧紧地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就在我躲闪的一瞬间,敏敏也看到了我。她一边哭一边大喊着:‘姐姐,救命啊,哇啊——姐姐,我好害怕啊,呜啊——姐姐你救救我啊,我都给你哇,我不要了哇,呜呜——我再也不和你抢了啊……’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当时除了恐惧之外,忽然之间在我心底萌发出的一种奇怪的情绪——我想如果现在你知道了之后,一定会对我生厌,甚至会觉得我竟然是那么的肮脏丑陋、无耻和黑暗——我竟然,在那个时候,心里面忽然生出一股漆黑的雾气,它迅速地笼罩了我,然后狰狞地说:如果这条狗把她咬死……”
说到这里,苏弦再也控制不住,厉声地哭了起来:“我还是不是人啊!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啊!我简直就是个魔鬼,魔鬼!”说着,她竟然情绪失控地开始揪扯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我连忙用力地抓住了她的双手,大声地叫她的名字:“苏弦,苏弦!你冷静一下,不要激动!这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不只是你自己,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邪恶的一面,只不……”
“不!我是世界上最恶毒的人,我是最恶毒的!”苏弦的情绪已经完全地失控,由于哭得太重,她开始干呕起来。
我只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酸痛,一下子冲了上来,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我只有死死地抱住她,除此之外,再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苏弦越哭越剧烈,直到哭得呛了声,才无力地发出了一种像聋哑人的哀号:“救救我,救……我不要,再也不要,和她……和她抢,抢了……”
十二岁的苏弦看见妹妹初敏敏被一条狼狗堵住的时候,那片叫做恐惧的叶子反面,悄悄地冒出了一个有犄角的头颅。它浑身黑色,丑陋的毛发像一件危险的斗篷,它手持一柄锋利的钢叉,露出阴险的牙齿。它在不停地怂恿着,蛊惑着,推拥着,咒念着:“要是她死了,要是她死了……”
七岁的初敏敏最终没有被那条狼狗伤害到,狗的主人及时地出现,喝住了那条几近疯狂的大狗,这是她的幸运。而她的不幸也由此开始——她瑟瑟地发着抖,脸色蜡黄,从巷尾到家,再到她的八岁生日,整整半年的时间,她再也没有笑过。她变得脆弱得如同一片干燥的秋叶,常常会在梦中尖叫着醒来。
尽管后来她们的家境日渐殷实,尽管苏弦再也没有和初敏敏争过哪怕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糖果,尽管她们一天天地长大,但是初敏敏的性格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从一个自闭而且时常忧郁的小姑娘,日渐变得乖张、叛逆起来。而苏弦也在庞大而无法逃避、无法超脱的自责之中,向着生命的反面,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她开始压抑自己的一切——只要发现初敏敏对任何东西产生哪怕一丁点儿兴趣,苏弦都会自动地选择放弃,从衣服鞋子到饮食,从喜欢的明星到书籍画报,甚至竟然连行为模式,她都会“让”给妹妹——假如初敏敏某段时间是沉静的,苏弦就会迫使自己活跃;假如初敏敏某段时间是喧闹的,苏弦就会迫使自己不发一语。这种可怕的、如同病毒一般的自我强迫意识,就这样在苏弦的身上扩散和影响了十几年,而且愈演愈烈,渐渐几乎形成了习惯,让她无法自拔。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苏弦前后几次的“不一样了”,还有最初我们因为一个沙漏而相识的时候,我对她潜在性格中的“强迫感”的直觉。也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苏弦在刚才沉默许久之后,说要离开我。
想到这里,我的心猛地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苏弦会真的躲避我。接下来的几天,我无论怎样都找不到她了。她的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去她的公司,没有人愿意帮我找她;去她的家,白姨要么说她睡了,要么说她还没有回来。有一个晚上,我甚至固执地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熬了一整个通宵,可是到了清晨的时候我等来的,却是初敏敏。
初敏敏敲了敲我的车窗,冲我勾了勾手指,说:“出来。”
我打开车门走了出来,问她:“你姐呢?”
初敏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雇我帮你看着她了吗?”
我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腿脚,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拉车门:“那我自己等。”
“你这什么态度啊!”初敏敏在我身后大声地喊了一句,“白姨说你在这守了一夜,我好心好意地来看看你,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再说,你别忘了,我的咨询还没结束呢!你还是我的心理师,你还对我负有……”
“哦,我确实忘了。”我转过头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前几天已经辞职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什么心理师了,所以很遗憾,我恐怕没办法再认真地、专注地听你讲那些惊险刺激的故事了。你应该去寻找新的听众,并且要好好打磨一下你的故事,使它更完善、更没有漏洞,那样的话,可能会更生动许多。”
初敏敏惊讶地望着我,继而嘴唇颤抖着说:“你!你……你太过分了!”
我没再说什么,冷漠地转身钻进车子,发动之后摇下车窗,对她说:“我本来不想这么过分的,也不应该这样。但是我现在面临的,是要失去一个我所爱的人,你明白吗?”说着我开动了车子,向前驶去。
“我不明白!你发的什么神经!”初敏敏向我的车尾踢了一脚,大声地喊,“你凭什么对我那么冷漠,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再理她,径直开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狠狠地抛在了床上,像一具干瘪的尸体一般僵硬在那里,心中一片懊恼。因为我的内疚在提醒着我——今天我可能做错了事,我不应该那样对待初敏敏。事实上我刚一离开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就在和苏弦分开后的第二天,我找过老梁,把初敏敏的事情全部讲给他听了。老梁一边听,一边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忽然他敲了一下桌子,说:“卡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