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初敏敏前后两次在酒吧被流氓骚扰的事情讲了一遍,并重点描述了她收到纸条的情节。我觉得小混混吓唬人,完全没有必要用纸条这么文气的方式,是否可以将这个事件也考虑到本案的案情中去?毕竟,两者之间有极其相似的地方。我如此推断的依据是,初敏敏的刹车被破坏了,那些人显然不只是要恐吓她那么简单,恐怕还想要她的命!
听完了我的叙述,师傅和韩子东同时都摇了头。韩子东又露出了他那副让人讨厌的轻蔑表情,冷冷地笑了一下:“你这个属于鸡唱鸭歌,完全没谱啊!你说的这个冷笑话和现在的案情能有什么关联?就凭一张纸条?要是所有跟纸条有关系的事我们都去调查一下,不用说别的,光是去学校的课堂上,就能抓一箩筐。快回去找你的弗洛伊德吧,警队这地方不是你能摆弄明白的。”
我几乎被他给气炸了:“什么叫冷笑话?这是真人真事啊!这也算是个有蓄意伤害倾向的案件吧?警察都不管?”
韩子东说:“别闹了你。这是重案组,不是片警派出所。”
这时候师傅终于说话了:“你说的这个,应该基本关联不上。”
“你看!嘁——”韩子东两手一抄,摆出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
我当时就有点面红耳赤了,好像放着cd当众假唱的时候麦克风突然掉在地上一样,尴尬得进不了退不了。
“不过也可以问问。”师傅又说道,“微晨说的这个事情里涉及的酒吧,正好在江北区秀水路和春光路的交会口,也就是苗雨瞳的住所附近。那一片区酒吧众多,鱼龙混杂,如果要查找苗雨瞳的失窃物品,可能还真的要揪几个混社会的问问。跟那些人打交道,还是子东在行,你跟一下吧,带上他。”说着,师傅指了指我。
这回轮到我两手一抄了,而且我还附加了几个动作:叠了个二郎腿,眼珠子一白,往天花板上扫来扫去。
韩子东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啊师傅!我带他?”
“去吧。”师傅挥了一下手,“现在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哪怕有半点头绪,咱们也得做全部的争取。”
韩子东生气地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扔,拉开椅子走到我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就往起提。还咬着后槽牙说:“走吧?夏同志。我带你去练练。”
晚上十点多,韩子东老大不情愿地带着我,走进了秀水路那边的加州红酒吧。虽然他先前对我充满抵触,但是真的开始办起案来,他还是端正了起来。
他对我说,其实要找点什么丢了的东西,在这一片还真是对路的。因为在江北的这片酒吧区,混迹了许多形形色色的混社会的家伙,有看场子的,卖摇头丸的,大的小的流氓,不学好的小青年们,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些人有一套他们自己的体系,相互之间多多少少都有所瓜葛,随便揪一两个来就能打听到谁谁最近又干了什么事,虽然真话假话传言胡扯的都有,但总会有一些有用的。
我站在韩子东的身边看了他半天,他叼了一根烟,斜倚在切诺基的车身上,眼睛里流淌着一种我没见过的神色。我忍不住捅了捅他的腰:“哎,我怎么看你现在的样子这么像个流氓呢?你还是个人民警察吗?不会是玩儿无间道的吧?”
韩子东转过头来,噗地朝我脸上吐了一团烟,怪兮兮地阴笑了一阵:“像吗?在什么环境就走什么路线,你看我有明星的潜质不?能不能演个电影什么的?哈哈。”说着,他还十分不要脸地摆了个架势。
我刚想说你可以去张纪中的《新西游记》剧组里试试,演个猪八戒他二大爷或者牛魔王他三孙子什么的还是有机会的。结果还没等我说出来,韩子东就好像一只看见兔子的老鹰似的噌地一下蹿了出去,而在他前面有一个男的,正拔腿开跑。韩子东几步就追上了他,飞起一脚咣地踹在了那男人的腰上,男人啪唧一下就摔了个大前趴。韩子东像提小鸡似的抓着他的脖领,直接把他顶在了墙上,说道:“你跑什么?”
那男人两只手抓着按在他脖领上韩子东的铁钳子似的大手,干咳了一阵,带着哭腔哀求道:“上,上不来气啦。别,别整这么紧,紧呀。”韩子东松开了手,使劲推了他一把,那男人的脑袋一下磕在了墙上,发出嘣的一声。韩子东说:“你跑什么?”男人嗷了一声,捂住脑袋说:“我没看真亮儿是你啊,我要知道是大舅爷,我还瞎尥啥呀我!”我被这个男人的称呼弄得一愣,看他怎么也有三十六七岁的光景,这辈分是从哪论的啊?
后来听韩子东给我讲,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个男人叫胡德超,东北那疙瘩的,是个三流小混混,偷鸡摸狗的事儿是他的第二职业,第一职业是偷狗摸鸡。此人喜欢喝酒,所以用一文豪的话来说,他不在酒吧喝酒,就在去酒吧的路上,不在去酒吧的路上,就在去偷鸡摸狗换钱花的路上,如果都不在,那他肯定就在警车上。
用东北方言读一下他的名字,正好是“虎的超”。这句话在东北方言里面,是一专有名词,形容某人有点彪、愣、傻且冲动、大脑短路,反正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只能意会,言传不了。话说有一天,胡德超正在酒吧喝酒,忽然两伙人打了起来,当时蓝方是有备而来,人手一根棒球棍,红方没有武器,就顺手抄起酒瓶子抵抗。当时许多客人都被吓跑了,但胡德超还剩半瓶酒没喝完,就有点舍不得。
其中红方有一个小子,刚用酒瓶给蓝方一个对手开了瓢,手中武器失了,心中有些慌,就顺手把胡德超面前的酒瓶抄了起来,继续冲入战斗群。胡德超一看,急了,赶紧转身拿了个空瓶,追了上去。据说当时他拿个空瓶子追了那人半个场子才追上,然后拉了一把那人的衣襟,气喘吁吁地说:大、大哥,能不能换一个?我那里头还有半瓶呢!结果可想而知,杀红了眼的红方分子忙中不辨,回手也给胡德超开了瓢。
战斗结果自然是准备不充分的红方被打散,而这时候酒吧里的客人也都散光了。胡德超同学擦干血迹,抹干泪水,无比悲壮地喝干了剩下的半瓶酒,委屈吧唧地走出了酒吧。当他走到酒吧门外的台阶的时候,看见台阶上有个棒球棍,还挺新的。挺会过日子的胡德超就稀罕吧嚓地捡了起来,没想到他刚把棒球棍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就被突然冲上来的一群人打翻在地,狂殴了起来——整合人马重新杀回来的红方还以为他是蓝方遗留下来的残党。
当浑身挂满各种花纹的鞋印子的胡德超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刚从外地追凶回来的韩子东。那次他奔袭近千里地,却扑了个空,让追丢了两次的罪犯再次狡猾地逃走了,心情自然十分恼火。结果恼火的韩子东和站立不稳的胡德超,正好撞了个满怀,胡德超满脸的鲜血把韩子东雪白的衬衫蹭成了油画系风格。韩子东大怒,一看就知道眼前这厮不是啥好鸟,就大骂了一声:你奶奶的!
事情也就赶巧了,被殴了两次的胡德超被打怕了,一撞到韩子东的同时,他就胆颤心惊地叫了一声:大哥——饶命啊!于是,“你奶奶的”正好和“大哥”结合在了一起,如果有第三方在场的话,就会听成“你奶奶的大哥饶命啊”!后来胡德超看见了韩子东腰上的手铐和枪套,一下子明白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韩子东的腿就哭:大舅爷啊!你可得给我作主啊!他们可把给揍完犊子了啊!
他奶奶的大哥,可不就是他大舅爷么……
韩子东讲的这个故事,把我雷得一滚一滚的,直接就外焦里嫩了。我不禁暗自佩服这位“虎的超”的兄弟,当真是反应迅猛,不服他我都有罪。
韩子东问:“你最近又偷什么了?入室没?”
胡德超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澄清道:“我哪有那技术啊,大舅爷。”
韩子东说:“那我问你,最近有没有人卖猪?”
胡德超说:“啥猪?”
韩子东说:“玉镯子,白金项链,dv。”
我这才听明白,原来他们说的猪是指赃物。
胡德超说:“dv肯定没有,有也不会在这片儿出,大舅爷您得去科技城找。镯子和项链,我得再打听打听。啥样的啊?有没有照片儿啊?这次啥事儿啊?”
韩子东说:“有个叫锋哥的,你认识吗?”
“锋哥?”胡德超摇了摇头,“没这一号啊。咋地了他?”
韩子东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说:“调戏他小姨子。”
“这位是……”胡德超看了看我。
“我小弟。”韩子东嘴一撇。
“哎——呀!谁这么大胆子啊!连我二舅爷的小姨子都敢整!”胡德超上来就跟我握手,“二舅爷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甩开他的手:“别瞎叫。”
“咋能是瞎叫呢?”胡德超脖子一梗,认真了起来,指了指韩子东,“这是我大舅爷,大舅爷的小弟就是我二舅爷,我二舅爷的小姨子,那就是——那就……那就是二舅奶!不对,二舅姨奶,不对,二舅姨姥,不对,哎——呀!辈儿乱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看韩子东,咬舌自尽的心都有。
快十二点的时候,韩子东带我进入了加州红酒吧。临进去之前,他让我把当时初敏敏跟我说的情节再讲一遍,我就认真地复述了。韩子东听完看了我一眼,说:“完善吗?”我说:“什么完善?”他说:“有没有说错的、说漏的。”我确定地说:“没有。”他轻蔑地撇了撇嘴:“多余!”我说:“什么多余?”他有些反感地说:“师傅偏心眼儿!”我就:“多余带你来!就你这智商,简直是浪费我们的警力。”我说:“你什么意思啊?”韩子东没说话,随身掏了一支笔,背过身去,在手背上画了几下,然后拉着我说:“走,做个实验。”
刚一进酒吧里面,我就失聪了。震耳欲聋的disco舞曲好像都能把房盖儿顶开,舞池里面有数百人,一个个像摸了电门似的疯狂摇摆,许多人还跟着dj的召唤一边尖叫一边随着串烧歌曲大声地唱着。韩子东拉着我,直接就往舞池中央走。一边走他还一边回头冲我说着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清楚,就大声问他:“干什么去啊?”他好像又喊了一句,但我还是听不清,他只好把嘴凑到我耳边,叫道:“跳舞!”我这才被震了一下,回道:“你有病啊!”他好像也没听见,只管拽着我走。
来到舞池中央,韩子东松开了我的手,跟着音乐跳了起来。我还真就从来没见过韩子东跳舞,只跟他对打过。实话实说,这个白痴搏击的姿态可比他跳舞要好看多了。我宁可看他打赢我之后学李小龙的样子一边踮步一边抹鼻涕一边哦嗷哦嗷地叫,也不想看他跳舞。他这哪叫跳舞啊,简直就是一个被切除了中枢神经的傻螃蟹,两只手都摆成v字型,摇头晃脑地在眼睛前插来插去。这种舞我在电影里看周星驰跳过,但是人家是手背向着自己,韩子东可倒好,反了,手背冲着我,要多傻有多傻。
我傻僵僵地站了一会,有点不耐烦了,就揪过他的耳朵说:“出——去——吧!”
他也咬住我的耳朵,说道:“你看我的手势,帅吧?”
我说:“别耍了!”
他再次凑到我耳朵边,说:“泥砍泥,揍翔意投达醇绿。”
我完全没听懂,一下愣了:“什么?”
他揪住我的耳朵,放缓了语速,又重复了一遍。可是我还是没听懂。这次真的把我弄得有点烦躁了,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一直走到韩子东的切诺基旁边,我的耳朵都没缓过来,那种感觉就像耳朵眼儿里塞了两根铅笔似的,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焦躁得我直挖耳孔。
我生气地对韩子东说:“你搞什么啊?刚才是谁说浪费警力的了?跳什么舞啊!”
韩子东仿佛还没从刚才的环境中醒过来似的,一边微微地摇着头,一边用手指绕着圈儿地指着我,好像还在跳舞:“就是你这个蠢货浪费警力。”
我说:“我怎么浪费了?!”
韩子东这才收住了摇晃,掏出一根烟点上,蹲下身抽了一口,然后仰头看了我一眼,冲我划拉了一下手,示意我也蹲下。我不耐烦地蹲了下来。他用手点了点我的头,说:“听说你们心理师是最细腻的是吧?善于掌握住细节,才能发现问题,才能进行心理分析,是这么回事吧?”
我没好气地说:“那怎么了?”
韩子东阴阴地笑了:“怎么了,我要是你领导就炒了你,你不及格!”还没等我说话,韩子东又说,“你小姨子说,当时那个叫锋哥的在她附近转悠了一阵,后来过来搭讪说想交个朋友,对吧?”
我说:“是啊。”
韩子东说:“刚才我连抓犯人时大吼的音量都用上了,就说了两个字,‘跳舞’,你听清楚了吗?”
我一愣,摇了摇头。
韩子东又说:“你小姨子还说,她原本对那个锋哥印象还不错,但是一听他开口说话,她就立刻反感了起来。因为他的普通话里有一种分不清是河南还是河北的口音,腔调怪怪的,让她很不舒服,是吧?”
我点了点头。
“我刚才骂你了。”韩子东说,“我说,‘你看你,就像一头大蠢驴’。”
我仔细地一回味,觉得还真是这句。
“山东口音。”韩子东说,“你能听出来是哪个地方的腔调?河南?河北?还是四川?”
我一下子沉默了。
“你看这是什么?”韩子东说着,把右手做成v字型,朝我伸了过来。我一看,他的手背上画了一只乌龟。原来刚才他进去之前,背对着我就是在画这东西。
“听说你小姨子当时还发现那个锋哥右手的、虎口处、文了、一匹、独角兽的、刺青?”韩子东一词一顿地说,“刚才我都跳成那样儿了,你怎么没看见我的乌龟刺青呢?你小姨子是8.5的视力?”
韩子东的这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了。的确,当时舞池里的光线非常不好,舞台灯光不停地在闪烁,别说手上的刺青,我看韩子东的面孔都是一明一灭的。
“还有,”韩子东说,“根据你说的,你小姨子第一次遇见锋哥的时候,应该是腊月二十七那天。反正咱也别说那么具体了吧,二十七二十六的,就春节前半个月,在本市,你要是能买到一只田鸡腿,我都管你叫大爷!那段时间师母想吃田鸡,我跑遍全城都没买到,据水产批发市场的人说,连市长想吃都没辙,那段时间就是缺那玩意儿。你小姨子后备厢里竟然能有几十只?锋哥路子挺野啊!”
“你说,谁浪费警力?”韩子东把烟头一扔,说道。
我感觉有一股血呼呼地往头顶上撞:“她骗我?!”
和韩子东分开时,他见我情绪有些低落,就没再多说什么,只说胡德超打听失窃物的同时,也会留意那个叫锋哥的人。一旦有消息,胡德超会直接联系我的,他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对于目前的案子,重点还是画了问号的纸条,完全有必要和前几宗结合起来调查。
整个后半夜,我都无法入眠,脑海里全是初敏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骗我,难道她也和死去的施秋婷一样,在跟我讲假故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痛苦地站在窗前,从头梳理和初敏敏的接触过程:
第一次在心理室见面,她良好的目光接触,主动的、甚至是准确的、流畅的自我叙述和表达,填调查表时好奇的样子,游戏般的状态,离开前对我说,喜欢我的名字,喜欢我的专注。
第二次在街上,听完张小锋的故事,她买了一本当时最热销的青春忧伤小说,说她也被毒害了,让我医治她。我说张小锋的问题并不是这本书的错,她毫不犹豫地扔掉了崭新的书。然后我们意外地遇见了苗雨瞳,我暂时忽略了她,她前后哼了两次。后来到火锅店,她开始耍脾气,折磨服务生,对苏弦态度蛮横,我看不过去,吼了她一句,她的态度竟然柔和了下来,还露出了微笑。临走前,又折磨了隔壁桌的大哥。
第三次,苏弦遇险,我送她回家,见我和保姆白姨都在围着苏弦,初敏敏站在二楼的台阶上,脚跟一扭,就摔了下来。我慌乱地去扶她,她没哼也没叫,看着渗出血滴的脚踝,反而再次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