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他那副软绵绵的架势,受不了自己内心中黑暗的泥土被他翻开。
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农夫,而我则是猫在土壤里面的一只盲蚯蚓,他用他的神态举止表情动作,和那些恰到好处地与我心中一直自我欺瞒的某些秘密所重合的故事,一铲一铲地刨向我。还有在谋杀案中死去的妓女施秋婷,在临死之前最后的时间里向我扔下一个假故事的lisa,如果这是两个人,那么她们能否在地狱或者天堂重叠?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有了一种厌倦感。
刚入行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老梁,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老梁当时给我打了个比喻,他说咱们就像一把剪刀,剪开别人包裹秘密的胆囊,然后把它里面的结石给取出来,再缝上。高级的剪刀,剪的时候不疼,缝得也天衣无缝;中级的剪刀,剪的时候有痛感,缝的时候麻醉药过劲儿了;下级的剪刀,剪得不好,取得不净,也缝不上。可是我觉得现在,我自己已经是一把锈蚀了的剪刀了。
可能在出厂的时候,我就不是个合格品,甚至再往前说,还是在做铁的时候,我就不是块好铁。我带着微锈,误打误撞地进了剪刀厂,在被生产成剪刀的样子的时候,师傅的打磨暂时遮盖了我的锈迹,然后还在运输到百货商店的阶段,那些锈就已经萌发了起来。直到去剪别人的胆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这把剪刀不但钝,而且浑身上下都已锈迹斑斑了。病人的结石照亮了我污浊的锈迹,它们多像孪生的一对。
我回到家的时候,师母正在拆被套。见我进屋,她的脸上一下放出光来,一盘腿从床上下来,摸了摸我的脸说:“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吃饭了没?晚饭还没有做呢,都是中午剩的,我给你热去?这小脸儿咋灰突突的啊?你说你连个饭也不会做,自己在外头住哪能照顾好身子啊。”
我眼眶一热,捧住她的皱纹交错的脸说:“妈,我这几天回来住。”
师母很高兴:“回来住好哇!你那屋我天天都给你打扫,不潮。”
我笑了:“妈,咱俩去买菜呀?晚上做点好吃的,我陪师傅喝点。”
师母说:“想吃啥?说。我给你做。不用管他,好几天没在家吃了。”
我问:“那案子有进展了?”
师母说:“我也不知道,上次子东过来时他们说话我听了几句,好像说在查什么包的线索?哦对对,哭泣包。”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叫gucci,是个名牌。”
师傅是凌晨四点多才回来的。晚上我和师母吃完饭,陪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她就睡下了。我回到西屋躺下后一直没睡,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事。师傅刚进院子大门,我就穿上衣服起来了,等我走出屋子,师母已经提着师傅的包和他一起走了进来。作为警察的妻子,老人家这半生早就习惯了丈夫的晚归,她甚至能在师傅的自行车离家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就判断出是不是他。一向严肃的师傅说过一个玩笑,他说师母的听觉绝对比搜爆犬还厉害。
师傅看到我之后,并没有像师母那么激动,而是好像很不意外地哼了一句,回来了。我说嗯,他便再没言语。进了屋,师母问他吃没吃饭,他说吃过了,老三样。我知道师傅说的那老三样,是泡面、榨菜、卤鸡蛋。这几乎是警队里每个人的老三样,是比快餐还要快的方便食品,一撕开包装,就能食用。
我有些心疼地说他,您这么大岁数了,少吃那些,至少也叫个盖浇饭。师傅没搭理我。
师傅是回来换衣服的,他说这几天都没有换衬衣衬裤,今天去开会,宣传科有个女孩子说他身上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我给师傅烧了水,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点了一根烟。师母说他:还不睡一会,又抽又抽。师傅说不睡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半根烟,说抽完就走。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案子有眉目了吗?
师傅摇了摇头:没有进展。我说:听说在调查什么包的线索?他这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说过施秋婷去你那里的时候,背过一个gucci的包?
我说:对,好像还是限量版的。
师傅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限量版?你上次怎么没说?”
我从小就怕他这样,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忘了……”
师傅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说:“跟我去队里。”
旁边的师母被吓了一哆嗦,赶忙来拦:“干吗呀?孩子下午刚回来,你又要拘留他啊!”
师傅不耐烦地说:“你个老太太瞎搀和什么,问他点情况。”说完拉起我就走。
在粟陵县东郊的一处油菜田边上,办案刑警找到了几件被焚烧过的衣服残骸,一块女士腕表,和一个金属质地的gucci标牌。现场收集到的物品被焚毁得情况比较严重,除了有金属成分的腕表和标牌之外,其它的衣物都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是这样的几件东西出现在农田边上,而且被人为地焚烧过,显然不那么单纯。办案刑警根据当初我的叙述,怀疑这很有可能是施秋婷见我时的穿着。
本市只有一家gucci专卖店,作为一个国际性的奢侈品牌,相对来说销售情况应该比较容易掌握。刑警们本想从这一线索打开突破口,但是面对已经进驻本市四年之久的专卖店和庞大的销售记录,无异于大海捞针,根本无从查起。我和师傅说当天施秋婷背的是一款限量版的包的时候,相当于一下子缩小了范围,所以在警队里,师傅问我是否还能回忆起那个包是哪种款式。我说完全可以,只要到他们的网站上去看,我就能指出来。
很快,我就在官方网站上找到了那款包。这是一款全球限量版,在大中华地区也有配给。本市的gucci专卖店是本省的旗舰店,正好赶上这个店开业四周年,它得到了五只。这样一来,范围就更进一步地缩小了。这是只有vip会员才有申购资格的款式,而且需要提前预订。既然如此,只需要查到购买这款包的所有会员的资料,对于整个案情就将是个重大的突破。师傅让我反复地一再确认之后,在场的警员们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我对师傅说我请了长假,想休息一段时间,问他看看我是否能在警队帮点什么忙,哪怕是整理资料和卷宗也可以。韩子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说:“那些活还用你干?赶紧找你的弗洛伊德去得了,别跟着添乱。”
我怒冲冲地瞪了他一眼:“你说了算啊?”
师傅沉默了一会儿,说:“过来也好。上次我跟上级请示过了,上级也同意微晨以心理专家的身份参与进来,有限制的参与吧。”
我挑了挑眉毛,瞥了韩子东一眼,说:“韩同志,以后多向您学习了。”
韩子东使劲地哼了一声:“上一边儿去。”
第二天中午,那五只包的购买者身份信息就拿到了,调查也随即迅速地展开。这种调查其实是最简单的:只需要让这五个购买者,将自己的那款限量包拿出来就可以了。因为每款包都有唯一的身份识别编号,在这一点上,是无法造假的。还没有到傍晚时分,就有三个人拿出了自己的包,经过验证,被排除了嫌疑。没有拿出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陈雅漾,另外一个,叫苗雨瞳。
看到那份名单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当我在会议室的监控录像里看到苗雨瞳的时候,我整个人忽然有了一种瘫软的感觉。因为只是调查取证,所以警察将她安排在了会议室里了解情况。同时在另外一间房间进行调查询问的,就是那个叫做陈雅漾的女人。我使劲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死死地盯着监控屏幕。
韩子东说:“刚才我已经和你说明了基本情况,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你能告诉我你的那款限量版的gucci包,现在在哪儿吗?”
苗雨瞳抹了一下头发:“丢了。”
韩子东说:“什么时候丢的,在哪儿丢的?”
苗雨瞳说:“刚买没多久就丢了。就在家丢的。有人入室盗窃。我同时还丢了一部索尼的dv,两只手表,一条白金项链,一个玉镯,一部分现金,大概有六千多吧,还有一些衣服,包括内衣。”
韩子东说:“报案了吗?”
“报了,你们可以去查。”苗雨瞳说,“我住在江北区秀水路……哦对了,这些你们应该知道。到现在也没破案。”
韩子东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们调查了你的财务情况,你能解释一下以你的收入,怎么会买那么贵的包吗?而且,你还是gucci的vip会员?”
苗雨瞳抵触地瞥了韩子东一眼:“这个也需要解释吗?”
韩子东说:“我觉得有必要。”
苗雨瞳冷哼了一声,然后一扭头:“我老板送的。”
韩子东说:“你们公司有这么高的员工福利?”
苗雨瞳不耐烦地说:“韩警官,不用我说得那么明白吧?”
韩子东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例行公事。”
听到他们这段对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忽然刷地一下惨白起来,紧接着许多零散的画面闪烁起来。我想到了火锅店,想到了田乃刚,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田乃刚和刚回到家乡的苗雨瞳那天,在火锅店里面我不经意地捕捉到的田乃刚看苗雨瞳时的那个细微的眼神。尽管当时我不愿意往那个方面去想,但是那个让人反感而恶心的眼神,却一直没有从我的心里面消失过。而苗雨瞳今天的话,终于证实了一切。
韩子东回到监控室后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对师傅耸了一下肩膀。而与此同时,另外一边对陈雅漾的询问也结束了。起先调查到陈雅漾的时候,她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否买过那款包,后来在警察给她看了她的消费记录和vip的记载信息后,她才恍然地记起自己确实是买过,但是那个包现在在哪儿,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当警察将案子的基本情况对她叙述了一遍之后,陈雅漾竟然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当着警察的面,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但是还是没找到。到了警队,陈雅漾更是脸色都白了。据办案的女警赵姐说,当时她打了不下五十个电话,挨个问有没有人见过她的那款包。直到最后,她的一个女性朋友才说,她们有一次在酒吧玩儿,当时这个朋友羡慕地说陈雅漾的包很漂亮,陈雅漾想都没想就扔给了她,说:送你了。
后来陈雅漾的朋友都拿着包赶过来了,她还是没想起来,但总算是止住了哭,不停地对赵姐说:你看,在呢在呢,我送人的东西太多了,真是记不清了。赵姐跟我们讲的时候,一边讲一边吐舌头:有钱的我见过,这么有钱的还真是没见过。她家,光是鞋子就摆满了一整个房间!衣服有好几个衣柜,包包堆得跟小山似的,把我都给吓傻了。十几万买个包,说送人随手就送了。你说同样是女人,怎么差这么多啊……
我没有心情去听这些,我只知道,现在的问题都指向了同一个人,我少年时的伙伴,我曾经自以为爱过的女人,苗雨瞳。一直没有说话的师傅沉默了许久,才皱着眉头对我说了一句:“苗苗这孩子,不对。”
我九岁的那年,还住在光机所的家属大院,那个有四栋楼的大院地势比较洼,一下雨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有一天所里拉了几车土过来,雇了一辆挖掘机,要将院子垫高一点儿。中午工人们休息的时候,我和邵远还有苗雨瞳,一起跑到挖掘机那去玩。在那个建设还不算频繁的年代,挖掘机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还是个挺新鲜的玩意儿。我们三个好奇地围着它绕来绕去。
不知道当时那个司机是怎么想的,停车的时候,挖掘臂是扬起来的,巨大的铲子悬在半空中,像个钢铁怪物。我们三个玩摸了一会儿,苗雨瞳问我俩:
“你们谁敢爬到那个铲子里头去?”我和邵远抬头看了看,都没吭声。苗雨瞳生气地数落了一句:“没出息的毛毛虫!看我上去!”说着,她就往上爬。
也许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有了男性的自尊心的,我觉得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小姑娘瞧不起,于是就也跟着苗雨瞳往上爬。只有邵远一个人流着两行清鼻涕,在履带旁一边绕一边叫:“哎呀你们下来吧,大人看见会骂我们的。下来呀……”可是我们俩谁也没听他的,都继续往上爬。但是我刚爬到铲臂的一半,就有点害怕了,吓得像个树袋熊似的夹在那里,不敢动弹。而苗雨瞳已经跳到了铲斗子里。
就在这时,开挖掘机的司机发现了我们,他一边冲我们喊,一边跑了过来。他跑到车子下面大叫:“快下来!谁家的小孩这么淘,这能随便爬吗?下来!”这时候我的腿已经有点吃不住劲儿了,稍微一哆嗦,一下子掉了下来,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疼得我直接就哭了。而苗雨瞳却还在铲子里,她不但不下来,反而还站了起来,像个讨人厌的小妖精似的,对司机扮鬼脸:“来呀来呀,你来呀!”后来苗雨瞳被跳进驾驶室的司机遥控着铲子放下来的时候,她还在里面蹦跶,一边跳还一边叫:“太好玩儿啦,真好玩儿!”
晚上吃饭的时候,师傅跟我说:“苗苗那丫头太男孩子气,你以后别老跟她玩。”
我说:“为什么不能跟她玩?”
师傅说:“她太淘!什么都敢干,小姑娘家,没点儿矜持还行?”
我说:“什么是矜持?”
师傅说:“反正你少学她。”
师母这时候用筷子敲了师傅的手一下:“小孩儿的事你也管。”
师傅眼睛一瞪:“我是警察!”
师母笑了:“警察还能管小孩子过家家?”师母摸了摸我的脑袋,“别理他,我看苗苗挺好的,脆生生的。我和苗苗她妈早就商量过了,以后让她给你做媳妇儿。”
我看着师傅都被气得要吹胡子瞪眼了,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年少的那些情节早已经远去,像一片打着冷战的树叶,飘进秋天的河流里,就小船一样地流走了。所以在师傅说“苗苗这孩子,不对”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画面。尽管后来师母办了病退之后,搬到了城郊的平房里,邵远离开了他爷爷家,回到父母身边,也搬离了光机所大院,但是苗雨瞳仍然会经常找我玩,我们三个人之间并没有中断联络。可以说,师傅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我问师傅为什么说她不对,师傅只回答了我四个字:“太干脆了。”我基本相信师傅这个判断,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办案多年的老警察,就像他熟悉我的脾气和秉性一样,我相信他对苗雨瞳的了解,并不少于对我的。但是师傅还是说,这只是他的一种直觉,没什么根据。一时间,刚出现起色的线索,再次中断了。
韩子东说:“我看目前只能把苗雨瞳家失窃的案子先拿过来,看看能不能从其它的失窃物品下手,比如她所说的dv和首饰,找到那些东西的流向,就能顺藤摸瓜查到跟这个包有关的线索。但是到底是谁把那些衣服、手表、包给施秋婷的,又为什么要给她那些东西?施秋婷换装这个细节,到底有什么用意?这一点我真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通。”我说,“施秋婷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找心理咨询,又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么一个假故事?以她的身份和职业来看,无论如何,我也猜不到她到底有什么动机。就算是无聊,也不至于玩儿到这个地步吧?何况,她就那么无聊吗?”
师傅说:“子东说的可行,先把失窃案接过来。另外苗雨瞳这边,有必要跟一下,我仍然觉得她今天的表现有点不太对劲。”
“还有——”韩子东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在那个画着问号的白纸片上想一想?我还是坚持我当初的观点,本案和前几宗在死者身上刻字的案子太相似了!”
“纸条?”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纸条!前段时间,我有一个女性咨客受到过几个流氓的恐吓,有人对她的刹车做了手脚,险些酿成事故。他们还跟踪她,撞伤了她,最后送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几个字: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