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身体,很近很近地对着她的脸庞,说:“天气预报说,会很冷。但是本埠有两位市民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们会彼此温暖。”
苏弦噗地一下笑了,用头顶住我的肩膀,双手推了一下我的肚子,说:
“贫死啦。”
我再次用力地揽住了她,像动漫片里的表情般嘎嘎大笑道:“吼吼吼。我再也不会冷啦,我要裸奔啦!”
“哎呀,你烦死啦。”
“哇哈哈哈。”
“喘不过气啦。别那么用力呀。”
“嘿嘿哈哈。”
或许没有谁能够准确地为爱情下定义,生活毕竟不是电影也不是小说,所以我们无法向它追问,而答案,或许永远无处不在也无所在处。就像我和苏弦,我们没有经过彼此试探的过程,没有表白,没有大雨滂沱也没有浪漫的玫瑰为我们制造气氛,两个人在各自的内心中暗中滋长的情愫,也是没有外露过的。我不愿意将之形容得玄秘,但是某种灌溉心田般的气息,一直萦绕着我们。只是,在一个微妙的时刻,我们站在了彼此的对面,而那些悄然生长的花朵,就倏然间地绽放了开来。
如果这是爱情的一种,那么,我们相爱了。
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我就像一只春天里的小猴子,拖着苏弦的手在人潮汹涌的街上四处乱蹦。苏弦还没有见过我这么放松的样子,说:“咱们昨天凌晨4点钟才分开,今天一大早你就又来找我,你怎么那么亢奋呀?”我说:“恋爱嘛,恋爱使人强大!”苏弦羞笑着故意扮怀疑状又问我:“是不是年终发了很多奖金,所以很开怀?”我说:“没有啦没有啦。”她又接着怀疑地问我当初跟她争夺那个沙漏是不是早有预谋,我嘿嘿嘿地奸笑了半天,说:“你还是先想好一会儿丑媳妇怎么见公婆吧。”
自从上次苏弦被师傅和师母拉回家吃了顿饭之后,老两口就不停地念叨她还什么时候过来,尤其是师母,隔三差五就给我打个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带苏弦回来。那天的晚饭他们吃得格外开怀,师母不停地给苏弦夹菜,师傅喝了个满面红光,而扛猪肉的韩子东完全沦为了配角,我高兴得都忘记自己到底是男还是女了。
后来从我口中得知苏弦的父母正在南美,春节可能回不来,老两口就非逼迫我给苏弦打电话,让她来家过年。见我一直没有行动,昨天晚上老太太干脆把苏弦的号码要了过去,直接打给了她。当时我刚送完苏弦回家,眼睁睁地看着师母打完电话之后脸上的层层皱纹都开了花。原来苏弦本想和妹妹一起过年的,后来初敏敏说约了几个朋友要出境去韩国购物,苏弦劝了好久都没有劝住,只好由了她。正好师母打来了电话,她便应承了。
“什么见公婆呀,说得也太快啦。”苏弦嗔怪地打了我一下,“再说不是都见过了吗?上次我吃的卤煮猪脚还没消化呢。”
“那这个春节你可完了,我师母可是号称百科全菜的,拿手的美味一道接一道,够你消化到元宵节的了。”
“师母?”苏弦停下来歪着头看着我。
“呃……”我欢腾的心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逃避就能真的化解掉,它们就像一道无法抹去的阴霾,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绕过阳光,躲过你天真的刻意的自我欺瞒,冷冷地立在你的眼前,让你打一个寒噤,然后冷却下来。
“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我低低地说。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了,即将来临的节日,将喜悦的气氛都关进了每个人的家里,城市开始被沉浸,被冷落在欢笑的反面。苏弦拉着我的手,听完我的叙述之后,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颊,说:“想不到你有这样的经历。但是也别伤心了,我看得出他们对你很好啊,真的是把你当做亲生的孩子一样,不然上次见到你带我回去,他们就不会那么开心啦。”说着她摇了摇我的手,“笑一个,是谁昨天还热得要裸奔的来着?”
我忍不住笑了,拉起苏弦的另一只手,说:“谢谢你苏弦。其实我获得的幸福并不比别人少,我是知道的。只是好像在我内心中私密的角落里,总是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我害怕被拒绝,被放弃,不被承认。虽然他们给我的已经很多很多,但是我还是抛不开这种情绪,它好像渗到我的血液里了。我讨厌它却又甩不掉。”
苏弦调戏似的刮了一下我的下巴:“嘿,我说心理师,原来你也有解决不了的心理障碍呀?当初还骗我说什么目光接触呀强迫呀直觉呀什么的,哼哼。”
我苦笑:“什么和什么呀,我最初对你确实有种直觉嘛。不过你说的也正是我最近在思考的问题,我觉得我好像不适合这个职业。你说我可以转行做什么呢?”
苏弦挑了挑眉毛,说:“转行啊,先从力工开始吧!走啦,礼物还没买到呢,一会儿商场都关门啦!”说完,她一把拽住我的衣领,拖住就走。
“窒息啦窒息啦!黑心雇主虐待力……咳、咔……”
苏弦并没有带我去逛商场,而是去花苑给师母买了一株寒兰。对于赏花,我实在是一知半解,只是能从直观上看到,这株寒兰紫杆紫花,白舌鹤瓣,叶材清逸,枝形自如,至于什么梅瓣、荷瓣、蝶花之类的品鉴,我就十分懵懂了。所以当苏弦付款的时候,我被那几千块的标价震惊了。
我拉住苏弦,背对着老板小声地说:“哎,太夸张了太夸张了,把我师母所有的花连同花土花盆都卖了,也抵不上这花的一朵啊,要不算了吧。”苏弦伸手拦在嘴边,像个小偷似的说:“你这个姿态很市井哦。兰乃花之君子,岂可以金银论之呀,微晨兄。”说罢还假装捻了捻下颌虚无的胡子,弄得我一边牙酸一边暴汗。
小心翼翼地捧了花,苏弦说要回家一趟,白姨想回乡下和女儿过年,也不知道初敏敏走了没有,她要回去看看。在路上,我反击她说:“我说苏兄呀,古人诗词之中,多借写兰而喻己淡泊清高或者怀才不遇,什么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啦,什么幽丛不盈尺,空谷为谁芳啦,一副可怜兮兮没人要的架势,难道苏兄也深感个中之味乎?放心哉,吾收了汝便是矣!”
苏弦气恼地捶了我一拳:“你才没人要呢!”
我边缩起肩膀嘻嘻哈哈地躲闪,边调戏道:“真是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呀。”
正在我们打打闹闹地走到苏弦家门前的时候,刚好迎头看见了初敏敏。她右手拖了一只造型怪异的旅行箱,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傀儡娃娃,左手的手臂悬在胸前,缠了厚厚的一层纱布,好像还打了石膏,挂在脖子上。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和苏弦都心中一惊。
苏弦一步跑了过去,紧张地问道:“敏敏,你的手这是又怎么了啊?”
初敏敏神色冷漠地看了看我们,答非所问地说:“你们好像很亲密,拍拖了吗?”
苏弦急切地说:“你快说呀,手是怎么弄的,严重吗?”
初敏敏没有再理睬她,而是将目光投向我,依然冷冷地问道:“你就不问问吗?”
我见她这样,蹙了蹙眉,心念一闪,淡淡地说:“你自己会讲的,不是吗?”
对于我的态度,初敏敏显然很意外,她睁大了眼睛,继而恼怒地将旅行箱一摔,高声地说道:“你别忘了,我的咨询还没进行完呢。你作为我的心理医生,现在仍然必须对我负有责任,你这是什么态度?”说着她扬了扬缠满纱布的手臂,气愤地说,“有人跟踪我!要伤害我!”
苏弦吓得一凛,拉住初敏敏,声音颤抖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初敏敏忽然哽咽地叫了一声“姐”,然后蹲了下去,一边抽泣一边说道:
“我好害怕,他真的会杀了我的……”
初敏敏说,前天晚上她和几个朋友去加州红蒲吧,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就多喝了些酒,然后跟着dj的音乐摇了一会儿。当时在她旁边有个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有一米八十多,长得也蛮端正的,电烫的长头发,有几分像言承旭,他右手的虎口处文了一匹独角兽的刺青。这个男人一直在她附近转悠,后来他过来搭讪,说想和初敏敏交个朋友,然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她,让她把号码输进去。
她原本对这个男人印象还不错,但是一听他开口说话,她就立刻反感了起来。因为他的普通话里有一种分不清是河南还是河北的口音,腔调怪怪的,让她很不舒服。于是初敏敏就拒绝了。但是那个男人纠缠不休,还一直跟到了她们的包房,后来她仗着朋友中有好几个男孩子,就冲他吼了几句。没想到一下子冲进来四五个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那种,大声地呵斥他们都老实点。于是在场的男孩子就都不敢再吱声了。
后来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说,让初敏敏识相点,他们称呼这个男人为锋哥,说锋哥看上她是她走运,别不识抬举。初敏敏一向是个叛逆的孩子,所以当时她根本没买账,就用很难听的话骂了那个叫锋哥的男人,还说看你到底能把我怎么样?锋哥当时很生气,但还是冷笑了半晌,说现在不会对她怎么样,但是会让她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知道知道,他锋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她当时也没在意,但是没想到第二天,就一直感觉到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踪她,而随后她的车也被做了手脚,要不是出车库时踩了几脚刹车,她也不会发现刹车被破坏了。再然后就是后备箱里被放了几十只田鸡,一天到晚走路总会被迎面而来或者后面的人撞个趔趄,最后就是被人在后面猛地推了一把,摔断了手臂。她在医院包扎的时候,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只是开始。
听完初敏敏的叙述,苏弦吓得脸色都惨白了,无力地拉住我的袖口,眼神中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我当时也陷入了沉默,这不是件小事儿,既然已经涉及到了人身伤害,就不是小流氓泡女生那么简单了。于是我用左手拍了拍苏弦的后背,伸出右手去拉对面的初敏敏,让她先起来。她顺着我伸来的手,啜泣着下意识地扬了扬左臂。我伏下身去,将手伸到她右臂的下面,把她搀了起来。
我说:“好了敏敏,别害怕。你放心,我父亲就是警察,我会让他帮你的。”
初敏敏一顿,惊恐地说:“我不报警!他们会报复的。”
我说:“咱不报警,让我父亲私下帮你吓吓他们就是了。”
初敏敏这才舒缓了表情,弯腰拉起了旅行箱。
苏弦按住初敏敏的手,说:“敏敏,你要去哪?”
初敏敏说:“去韩国呀,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和朋友都约好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好像已经迅速地从刚才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表情竟然是轻松而素常的。
苏弦说:“不行,你不能去,你的手都伤成这样了,我怎么放心你还飞去国外啊!”
我也关心地说:“是啊,要去也等过完年伤势恢复了再走吧。”
初敏敏忽然冲我笑了,说了句:“这还差不多。”然后拖起旅行箱就往前走,边走边背对着我们说:“我还是不妨碍你们啦!拜拜,我会带礼物回来的。”说罢,就走了出去。
我刚想去叫住她,苏弦拉住了我,说:“算了,她是很倔强的,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别人是管不了的,让她去吧。”
望着初敏敏走远的背影,我的眉毛紧紧地皱着了。
进到苏弦家,她给白姨封了个红包,又让我开车送老太太去短途汽车站。
在路上我问苏弦有没有驾照,苏弦说没有,然后反问我是不是想偷懒,不愿意当她的司机了。我说:“那倒不是,初敏敏都开车,你为什么老是徒步呢?”
没等苏弦回答,后座上的白姨就抢了一句:“敏敏有的苏苏都不要的。”
我刚要说话,苏弦就掩遮道:“我崇尚运动并且环保不行吗?”
我哈哈笑道:“我看你是崇尚吃饱。然后撑了,只好徒步消化。”
苏弦暗中伸过手来,在我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我疼得嗷嗷直叫。
送走了白姨,我给邵远打了个电话,问他春节打算怎么过,如果要是没有别的计划,就一起去我家好了。邵远说他打算在光动力那边画壁画,除夕晚上他会打电话给我师傅和师母拜年的。我听完大吼道:“你疯了啊!过春节你都不休息,你……”后半句我本来想说“你有病啊”,但是还是在脱口之前忍住了。
邵远在那边呵呵地笑了,然后说道:“好了兄弟。我是说,我的兄弟,你是完全懂得我的。你知道我希望把它们画得完美,还要越早越好。因为它们将是我灵魂的分离体,会在这个世界上永恒地保持着色彩、希望、生命……”
“别废话!我去找你。”我蛮横地抢断了邵远的话,狠狠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然后使劲地挂上了档,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简直混蛋!我让你装诗人,玩儿空灵,等你把自己毁了,我看你还画什么画!”
苏弦可能还没见过我这么激动,就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我愤愤地骂道:“他以为他日以继夜就是珍惜时间了?他以为他争分夺秒就是将生命延长了?他总是在忙碌,总是在追逐,有时候他会让任何人都为自己浪费了哪怕一秒钟而感到羞愧,有时候又会让关心他的人咬牙切齿,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拥有着什么,要获得什么,还是想留下什么……”
正说到这里,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我让苏弦帮我看一下。苏弦打开手机,念道:“是邵远。他说,兄弟,能让我按自己的方式吗?新年吉祥。”
我紧绷的肌肉忽地松懈了下来,缓缓地踩下了刹车,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望着西天那抹暗红的云霞,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对苏弦说:“邵远有病。是绝症。”
苏弦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了起来。
我松开握住方向盘的左手,比划着说:“这么大的肿瘤,恶性的,在脑部。除了他自己和我以外,连他父母都不知道。”
除夕夜终于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来临了,苏弦和师母不停地在厨房忙碌,我和师傅过去老房子那边,把爷接了过来。老人家的神智时好时坏,许是因了新年的缘故,他显得比平日清晰许多,虽然双眼已经浑浊不堪,但是看见我们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喜悦的颜色。一会儿叫声“孙”,一会儿叫声“儿”,左抚右拍的,很是开心。
回到家里,我拿着一把大扫帚扫院子。师傅在屋子前摆了张椅子,给爷理完发后,又烧了一壶开水,将崭新的白毛巾烫了,敷在爷的下巴上,为他刮脸。我清扫完毕,又拎了一桶水,在场院中间撩泼,将红砖地面掸湿了一遍后,就蹲在爷的膝前,给他捶腿。老爷子张开只剩三颗牙齿瘪瘪的嘴巴,呵呵笑着。
师傅回屋拿出了四副红对联纸和毛笔、黑墨汗,说:“今年咱还是自己写,你写不?”
我奉承他说:“您在家哪能轮到我啊,还是您来,您是咱家书法界的巨擘呐。”
师傅叼着烟的嘴撇了撇,但还是难掩笑意地说:“少跟我来这套。写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还是国泰民安吧,您最喜欢的。”
师傅点了点头,说:“对,这个好。”
把里里外外的春联、福字、窗花都贴完后,我和师傅又去帮忙包饺子,然后就是炖鸡烧鱼,筹备年夜饭。师母还是做了花雕老鸭煲、东坡肉、西湖醋鱼等几个重头大菜,而师傅竟也一改往日油米不沾、灶铲不碰的风格,下厨做了一道龙井虾仁和蜜汁火方,就连苏弦也做了三鲜煮干丝、蟹粉狮子头、清汤金钱鱿和荷叶粉蒸肉。我一看这哪能行呢,这不明显挤兑我吗?我堂堂一男子汉,能光吃不练?
于是我嚷嚷道:“都闪开都闪开,这也不是厨神争霸,你们还比上了。既然这样我也不能不出手了,来来来,小苏同志,给我打下手,本厨要做两道大~~~菜,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技压群芳。”
师母压根儿没搭理我,头也不抬地说:“去,给我剥两头蒜。你哪会做什么菜呀,鸡蛋都搅不明白。”
苏弦禁不住捂嘴一乐,但还是很给我面子地附和了一下,说:“大厨,您请吩咐,打什么下手,做什么菜?”
我双手倒背,面向窗子,中气十足地说道:“取苹果八只,削皮,切块,另备沙拉酱一罐,我的两道大菜是——水果拌沙拉,以及沙拉拌水果。”
还没等我说完,膝盖窝就挨了一脚,师傅斥道:“捣什么乱,摆桌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