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解释让我连0.5%的满意都没有产生,更不要说接受了。相反,我对这个人的反感情绪又加重了一层。按说他的话并没有太多逻辑上的问题,而且人家爱怎么布置自己的办公室是他的事,我舒服与否并没有什么所谓,但是一直有种说不清的感受,让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很怪,很抽象,但又缺少答案。于是我就像面对一盘油炸苍蝇似的,在内心中对田乃刚充满了抵触。忽然之间,我就不想装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指了指桌面:“这是狗?”
田乃刚望了我一眼,说:“你进门后的视线大概在它上面停留了20秒左右,我估计你看到了它宽阔的臼齿,是的,这正是它们可以咬碎骨头的原因。”
“是狼。”他说。
“是么?!”我冷笑了一声。
“看来你不太喜欢我,从上次吃火锅开始。”他又说了一句。
“没错,不太。”我不假思索冷冷地说。
说完这样的话,我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真的不太正常,因为不论从职业角度,还是从苗雨瞳的方面考虑,就算从最基本的礼貌的问题,我都不应该这样讲。但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我厌恶他的卖弄,还什么20秒,显示他的细腻吗?狼怎么了,能表现他的特立独行或者品味不凡?
的确,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我便对他有种说不清的抵触情绪,最后许是看到了他瞟向苗雨瞳的眼神吧,加深了我对他的厌恶。但这次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连“好像”都没用,就肯定地说我不喜欢他,装读心术大师呢?但是比他烦人的我也见过,为什么会唯独对他反应这么大呢?难道这家伙的骨头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抑菌因子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烦躁了。
见过田乃刚之后的晚上,我睡得很不好,翻来滚去的,根本无法安枕。我们的见面很匆促地结束了,因为后来他对我说,我说了这样的话,他显然不能再和我谈下去了。但是他并不会生气,他希望我将他看成一个病人,这也是他委托苗雨瞳找到我的原因,他有很多心理方面的问题想向我咨询。既然是病人,就希望我能平和地对待他。后来他还说了一堆关于人的精神状态之类的话,意指我今天状态不对,很有些他可以谅解我的意思。但是当时在我听来,立刻由烦躁转化成了愤怒。
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他哪里像一个病人,以当时的情景,我们的身份完全可以置换,他俨然就是个心理咨询师,而我,才更像一个有问题的病人。他在循循善诱,我则从焦虑变成了烦躁然后又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了愤怒。如果理智尚存,我就不会撇下一句“我不太舒服改天再见”转身离去,而是会歇斯底里地喝止他住嘴了。
喝了一杯牛奶后,我试图做一些调整,先是看了一会儿新西兰的风光纪录片,然后又看了一会儿人与自然,甚至还做了一段瑜伽。但是那种烦躁的情绪就像蚂蝗一样,死死地吸在我的神经上,到了最后,我开始对着沙袋挥拳了。
不知道那样机械地打了多久,直到胳膊酸痛,躺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我才无力地想,看来是需要找督导了。
在心理咨询界有个说法,你自己能走多远,你才能引领你的咨客走多远。
心理咨询师也同样会遇到难以自解的心理问题,所以就需要向心理督导寻求帮助。我的督导就是老梁。但是印象中我好像从来没有找过他,这并不代表我不存在问题,而是我一直不愿意向他倾谈自己。所以转天上午老梁接到我的电话时,显得有些意外。听了我简单的叙述后,他说让我等一下,他开车来接我,带我去个地方。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梁把我带到了南湖钓鱼场。他递给我一根3.6米的鱼竿,问:“会钓吗?”我点了点头。老梁笑眯眯地看了看湖面,说:“那咱们就开始了,你嫂子在家等着呢,佐料都准备好了。”我有点哭笑不得:“老梁,你觉得这个方法对我有效吗?而且现在是冬天,你认为这个季节适合钓鱼吗?”老梁抬头看了看天,答非所问地说:“正午,蛮暖和呢。漂我已经帮你调好了,不用改目,双饵挂上,直接抛进你正前方钓点,我打了窝的。”
没办法,我只好搓饵下竿。甩进钓点后,浮漂缓缓落了两目,停了,饵料显然没有落到底。我别过头看了老梁一眼,他好像早有准备似的挥了挥手,说:“别调啊,就这样。”我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吸了口气继续钓。
时值正午,太阳虽然不烈,但是气温挺高,积孕了一个清晨的冷气蒸腾起来,夹杂在微暖的日光中,潮湿而别扭。铅坠轻,双钩悬在水的中上层,加之温度煦暖,许多很小的鱼苗聚集在我的钓点,不时闹钩。我费了好大的劲,却根本什么也提不起来。和得比较松软湿润的饵料在起竿的瞬间被惯性一冲,直接脱钩落水。
在反复上饵、反复投竿、浮漂反复跳动却又反复无果的过程之后,我终于再次反复烦躁了。我把鱼竿一扔,怨道:“老梁!你玩儿我呀?”正说到这,老梁突然手腕一抖,钩住了一条不小的鲤鱼。他边摘钩边哈哈大笑,说:“被人戏弄的感觉很不爽?告诉你吧,我是用玉米粉撒的窝,细细的那种,专引小鱼。”
我刚想发作,老梁点了根烟,说:“我是故意想激怒你的,你呢,就像这些被吸引而来的小鱼,正中了我的埋伏。因为你先丢失了平和,加之武器不对、道具无效,所以你注定一无所获,只能被牵着鼻子一步步进入陷阱。你说的那个田乃刚,我觉得不那么简单也不那么单纯。就像下围棋,他不过点了你一个眼而已,布局才刚刚开始,就算失去了四个角,你还有边,有腹地,你可以弃子争先,至少,你还可以和他打劫嘛。”
我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才说了句:“老梁,你和唐三藏有亲戚关系吗?”
老梁一愣:“什么?”
我认真地说:“我现在特别特别想抽你耶。”
老梁哈哈大笑。
钓到下午,老梁说让我去他家吃饭,让他老婆给我做糖醋鲤鱼,我说不去了,后天就是除夕了,我得回家帮我妈进行年前的大扫除。老梁调侃说是不是在他手下工作了一年了,眼见放了假,所以铁了心地想逃避他。我说我先前还真就没有这种念头,但是自从领略了他寓教于乐地讲道理的功夫之后,真觉得他和猪八戒的师傅有一拼。
我问他:“督导都是你这样儿的吗?那么欠揍。”老梁作神秘羞涩状,矜持不答。正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嗯嗯啊啊几声之后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说:“很不好意思啊,小夏老师,你有活儿了。有个女性咨客,把正在检查门窗准备关门的闻莱堵住了,非要找心理师咨询,说是快崩溃了。”
我大叫:“为什么是我啊,不是还有温有胜和徐丹呢吗?再说,我放假了啊!”
老梁说:“温有胜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他东北老家的土炕上吃猪肉炖粉条子了,徐丹和她老公正准备飞去马来西亚,人家补度蜜月耶,你忍心打扰人家做爱做的事儿?”
我气鼓鼓道:“你越来越欠揍了,一脸核桃褶儿,说话还带个‘耶’,扮芙蓉姐姐呐?”
我赶到咨询室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六点四十分左右,闻莱已经等得坐立不安了,把咨客引到心理室之后,转身就跑了。信息表上的字迹很潦草,不知道是咨客自己填的还是闻莱心急之下写的,职业和住址分辨不清,联系方式也没有写。基本信息中写着:lisa,女,30岁,已婚。
从外表看上,lisa比她的年龄要显得年轻一些。她没有化妆,皮肤状态一般,但是头发有些毛糙,出门前应该没有认真打理,发尾多少有些枯黄;从她一身的名牌服饰、腕表和限量版的gucci包来看,她的经济条件应该不错。她整个人的坐姿很僵硬,眼神中充满焦躁,她不时地低头看表,时而用虎牙咬下唇角。
我为她倒了一杯水,推到她的面前,说:“喝水吗?”
她没有看我,而是将目光投向纸杯,盯了好一会儿,才说:“保密是你们的原则,对吧?”
我点了点头,说:“你放心,这是我们的职业操守。同时也请你尽量将你面对的情况包括具体细节讲给我听,这样才能让我更好地帮到你。当然,你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某个可以交托秘密的朋友,或者,是一面镜子。”
她嗤了一声,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纸杯,咬字很重地念道:“镜子。”
我没说话,保持着平淡的表情,看着她。
她停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瞪着我,说:“你手淫吗?”
我没有迟疑地说:“青春期的时候,有。”
她一把捏住面前的纸杯,叫道:“变态!”
我本想以这种真诚的态度与她建立信任和联系,这也是心理咨询师和访客在初步接触的时期应有且有效的机制,但是没想到反倒使她对我产生了反感,我忽然束手无策起来,只好保持沉默,不再应话。
她继续用力地攥紧纸杯,咬牙切齿地说:“男人都是这么肮脏。”边说她边双手齐上,将纸杯撕扯开来,水洒了满桌,蜿蜒地滴了下去。
我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是和你的丈夫有关吗?”
她的身体忽然绷得更加僵硬,眉头也紧蹙着,几乎是在喊一般地说道:
“他就是个变态!六年了,每天都这样折磨着我。他让我对着镜子自慰,对着他自慰,让我叫出声音,他就用他那双肮脏的手……他几乎没有碰过我,他是故意的,他有病,他是疯子!”
lisa的目光透出了迷茫的神色,絮絮地自言自语般地说:“结婚这么多年,我一天正常人的日子都没过过,直到我遇见了林。林让我真正地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我爱他,可是我却不能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你可以和丈夫离婚的。”我从她凌乱的叙述中大致得知了真相。
“不行,我不能。林很有才华的,他想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但是他没有基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的,那个变态可以有千万财产,但是回到家就成了魔鬼。林那么好,却连个小小的作坊都做不起。我不能离开这个家,只有这样,我才能帮到林,要是和他走了,我还会成为他的负担……”
lisa手中的纸杯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她突然紧张地看着我,叫道:“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他要杀我!”说着,她开始不停地尖叫起来,那种声音在我听来,就像困在笼中待宰的一只母兽。她一边尖叫,一边开始撕扯头发,一边含混不清地声嘶力竭地喊:“他会勒死我的!我看见他准备绳子了!”
送走lisa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颓然地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感觉身体上好像挂了许多个铅砣,它们让我觉得无比沉重,让我喘息艰难。lisa的情况并不算特殊,从她零碎而不稳定的叙述中,我大致知道了她的故事。
事实上,lisa的老公应该属于一名窥淫癖患者,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心理变态,几乎仅见于男性。通过心理疏导,药物方面使用氯丙咪嗪和奋乃静等抑制强迫冲动,再辅以厌恶条件反射疗法等行为治疗,是可以控制和改善的。
但是他的这种行为,在长期持续的过程中,已经对lisa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
在后来的叙述中,lisa的情绪几度失控,她在对于物质生活的保障和对林姓男子的爱恋,以及对老公的极度厌恶和恐惧中痛苦挣扎,我想她已经有强迫性神经障碍并且伴有暴力倾向,因为她几乎将房间内的所有一次性纸杯都撕了个粉碎。其间,她还抓着自己的头发撞墙,额头都轻微擦伤了,口中还反复地说她老公要杀掉她。她说她和林约会的时候,发现有人跟踪,并且发现她老公在家中准备了绳索,还看起了凶杀片。
我用了很多方法,才让lisa的情绪缓和下来,这个过程,大概用了近两小时左右。直到见她渐渐归复了平静,我才将她送到了楼层的电梯口,并建议她不妨找个借口,比如探望家人或朋友等,可以暂时离开她老公一段时间,在春节期间外出旅行,或许会对她的心理压迫有所帮助。待春节假期结束后,让她再过来,我会对她进行进一步的心理疏导和治疗。待lisa进入电梯后,我看了下手表,已经是九点过十分了。
但是我的沉重,并非来自于lisa的案例,而是与自己有关。送走她之后,我忽然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虚空和迷惘,紧接着,就是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我再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一名心理咨询师,又是否适合从事这个行业,因为在今天的过程中,我的思维经常飘忽,常常失去清晰,找不到方法。我根本无法用学习过的一切去帮助她,我甚至觉得好笑,我是谁?在做什么?帮助别人?我好像连自己都已经丢失了……
我乏力地蹲在窗前,望着城市中星光般的灯火人家,我的心情无力而无助起来。我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场景,缥缈的、虚无错乱的、交替的光影和模糊不清的人像,它们像一道道电波,干扰着我的神经,我觉得很累,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苏弦的样子。
她就像一片羽毛,在风中飘摆着,我蜷缩的身体在她的面前开始缓缓地打开、舒展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她,但是她的出现,确实让我的心脏和大脑沉静了下来。
正在我略有眩晕的时候,电话响了。房间内的光线很黯淡,我睁开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惊诧地看了半晌——竟然是苏弦。我忽然间感觉到冰冷的身体开始变得温热起来,那闪闪烁烁的小小的光,像是一道煦暖的春日阳光,在轻轻地召唤着我,如轻纱一般柔和、安宁。我一把抓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苏弦那边竟没有说话,好像是在听,过了几秒钟,她才轻轻地笑了:“你的呼吸很不均匀呀,在看鬼片吗?”
“我想看见你!”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颤了一下,又好像完成了某项使命似的平静了下来,然后笃定地说:“你在哪?我去找你。”
苏弦好像感知了我的情绪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柔柔地说:“我在你们公司楼下。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在这,我转了两圈,还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几乎是在苏弦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箭一般地冲出了房间,快步跑到了电梯前。两部电梯都在顶楼,我使劲啪啪啪地按了几下,发现它好像在逐层地停,想必是保安正在清查楼层,我等不及它下来,干脆一口气顺着楼梯跑了下去。
整整十六层,当我跑到大厦楼前的时候,正看见苏弦拿着手机,仰起头,望着楼顶。我快步跑到了她的面前,不停地喘着粗气。苏弦有些惊讶地望了望我,然后淡淡地笑了:“你是不是跑下来的?我在电话里都听到你咚咚咚的脚步声了。你是傻瓜呀,不知道坐电梯。”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没有说话,而是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苏弦说:“喂,血冲头顶啦?让你傻,十几楼啊。”
我不说话,还是看她。
苏弦说:“完啦完啦,真傻啦。”
我笑了起来。
苏弦愣了一下,说:“怎么了?”
我走近一步,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在这一刻,我闭上了眼睛,忽然间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周遭的树木、建筑、行人和风,都静止了、凝固了。许多年以来,我的心从未如此彻底地感到过没有负累,我轻盈得就像一只风筝,而苏弦,就是那根让我安宁滑翔的线绳。
我找到了我的世界。
本以为苏弦会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因为起初我抱住她的时候,她的双臂还愣愣地垂在身体两侧,不知如何进退。但是过了几秒钟,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渐渐柔软了起来,双手也缓缓地搭在了我的脊背上。
过了一小会儿,苏弦轻轻地说:“你说,这个冬天会不会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