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经验反复告诫我们,与女人一起逛街是极其危险的,有时候男人们就要付出比性命更为巨大的代价,那将是痛不欲生的,可我却自讨苦吃地犯了这个严重的错误。本来我只想给师傅买几瓶好酒和一部新手机,再给师母买点补品和一套金首饰和玉镯的。老人家朴素了一辈子,没有穿金戴银过,我听人说玉能养血,或许对她的身体会有点好处。可是没想到跟苏弦一逛,就是六个小时,吃喝穿戴用,买了二十几种。
我几乎快坐地上耍赖了,她却愈发兴致勃勃起来。苏弦就像拖着一条死狗似的,又把我拉到一个卖围巾的地方,仔细地挑了起来。我说:“我母亲是个家庭妇女,不怎么出门的,给她买这么好的围巾她也不会戴,最后还是会塞到箱子底,每次过年都会掏出崭新的来念叨说要留给她孙子用。而且她根本不喜欢这种鲜艳色调的,你以为她还青春四溢呀?”
苏弦说:“那是你的想法,所有女人都是向往美丽的,你是男人你当然不懂,你不给她买怎么知道她会不喜欢呢?相信我没错的,你看这条藕荷色的怎么样?”我正要说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喝点饮料吧,我嗓子都快烧毁了,结果突然看到迎面走来两个人,我当时就傻眼了——这不是师傅和师母么?
还没等我把脱落的下巴收回来,师傅已经看到了我,确切地说应该是首先看到了苏弦。他以一个警察特有的敏捷,一步就蹿到了我的面前,嘴里激动地叫道:“哎,哎,老太婆你看你看你看,这就是前几天我跟你说的那姑娘!”
师母也亢奋地边走过来边说:“是啊?哎呀呀……”我这个汗呐,敢情人家老两口压根儿没打算理我。
苏弦被闹得一愣,怯怯地拉了拉我的衣角,说:“这个叔叔怎么有点眼熟呢?”
我看了师傅一眼,故意气他,对苏弦说:“这是我爸,我妈。”说完我就拿眼神儿瞟了师傅一眼,看他有啥举动,“就是那天晚上后来跑过来的警察叔叔,你记得不?”
苏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连忙来了个75°大鞠躬,恭敬地说:“叔叔阿姨好!”
师傅听我说爸妈的时候紧了一下眉,但很快就隐掉了神色,又见苏弦跟他们打招呼,立刻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哈哈地笑道:“哎哎哎,好好好!”
我在一旁乐得心花怒放。
这时候师母一下子握住了苏弦的手,说:“哎呀,听我家老头说你来着,孩子你上次没吓坏吧?这事儿出的你说,啧啧,哎哟……”
苏弦说:“没事儿啦阿姨,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正陪夏微晨给您挑围巾呢,您看看这条您喜欢么?”说着就把刚选的那条围巾往师母的脖子上比量。
师母也乐得合不上嘴,看都没看,就直说:“哎呀好好,好看。”
这个场面忽然让我有些恍惚。有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在空气中铺张开来,像一团温暖的炉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种叫做幸福的柴禾,它们让我觉得无比安稳、喜乐,我忽然觉得我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然后开始缓慢地融化了,变成一滴滴春天的水珠。
我当然明白师傅和师母对苏弦的热烈代表着什么,我想苏弦应该也知道,我偷偷看了她一眼,脸颊有点微微地发热。后来有一天我问苏弦,是否记得这个场面,她微微地笑了,说她不仅记得,而且一直忘不了。那是她久违了的家庭的温暖,而那种暖意是直抵内心的。
在师傅和师母剧烈而盛大的邀请下,苏弦被拉上了我的车,一起到家里去吃晚饭。师傅在后座上一直保持着笑容,双手交叠在肚子上,好像很安逸的样子。我很久没见过他这种放松的状态了,想不到一个女孩子的出现,就会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变化和欢喜,这是我以前没有想过的。
车快开到师傅家附近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头猪在直立行走——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头没有毛的白条猪!我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扛了一整头猪,估计那猪是被开了膛的。这家伙也真有创意,居然把两条猪前爪搭在肩膀上,像背书包似的一手拽一条,从后面看去,可不像头白条猪在行走么。
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看,我咔嚓地踩了一脚刹车——这不是韩子东吗?!
我跳下车来,冲他叫道:“啰啰啰!猪!往哪跑?!跟我回肉联厂去!”
韩子东扭过头来,猪头也跟着扭了过来,一看是我,他恼道:“你才猪呢!”
我看到他这副造型,蹲下去一顿狂笑,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时候师傅师母和苏弦也都下了车,师母说:“哎呀子东,你这孩子咋这么扛呀,多大油呀,脏了衣裳!”
韩子东说:“没事儿啊师母,这不队里发的猪肉么,一人半个,连我师傅的,我要了个整个的,都给你们拿来了,我也吃不了。”
这时候苏弦认出了他,说:“你不是那天晚上的警察吗?”
我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腾地站了起来,说:“恩恩,是的,他是我爸爸的徒弟。小警察一个,还嫩还嫩。”说着,我朝师傅看了一眼,“是还嫩吧?爸。”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脏在咚咚咚地跳,眼神立刻涣散到了云朵里,不敢再看他。
师傅沉吟了一声:“唔。”
然后他才说:“咱们上车吧。子东你走一段,也没多远了,别油了车子。”
我心中一喜,看了韩子东一眼,他的脸上布满了惊诧的神色。
我三蹦两跳地上了车,从韩子东身边擦了过去。从倒镜中看着他那副猪头猪脑的傻瓜造型,和一副被情敌夺取所爱的落寞表情,我都乐上天了。我大叫了一声:“今天晚上我要吃两碗饭,三斤猪头肉!!”然后把后面的“哈哈哈”三个字留在了肚子里。
腊月二十七,我去看邵远。
我们考上大学的那年,邵远的父母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他的家庭是个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我们省会美院的教授,他父亲是版画大师,在国内颇有名望,母亲也是专攻中国画领域的学者型画家,所以邵远走上这条路并不奇怪。
他的父母希望他大学毕业后也移民,在国外继续深造,原本邵远也是这样规划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毕业后却选择了回到家乡这个二级城市。我曾经追问过他,他说他习惯了这片土地,不觉得在国外会快乐。
我并不接受这个解释,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这肯定不是真实的原因。因为他并不是一毕业就回到家乡的,而是天南海北地在外面跑了几年,虽然每个地方停留得都不算长,但远到东北,南到广东,像个旅行家一样去了不少地方。后来他回来的时候,我问他还会不会再走,他嘿嘿笑了半晌,说不确定。
我来到邵远的工作室时,他的助手小雅正准备关门。我问她邵远去哪了,她说去光动力文化传媒画壁画去了,我这才想起来那是苗雨瞳的新公司。
我问了地址之后说:“你怎么没去呢?”
小雅低头看了看鞋子,说:“邵远说不用我去。”
我说:“你这个小老板对你还挺好的嘛,每天就知道逗你笑,也不让你多干活儿。”
小雅说:“什么呀,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家公司有22个房间呢,他自己画都不知道要画到什么时候。”
我来到光动力的时候,正是午休时间,前台的小秘书估计吃饭去了,我就自己溜达了进去。这家公司占了大厦的一整层,有的房间已经有人在办公,有的还在装修。我走到走廊中间的位置时,看见了邵远。
他正在一间空房子里,坐在架梯上画壁画。空气中弥漫着丙烯的味道,架子下散落着颜料盒、笔刷、洗笔水桶和调色板,而旁边的地上则堆满了许多装潢材料,乱七八糟的,没个下脚的地方。远远地看他的样子,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油漆工。我推门走了进去,他根本没有发觉我,想必这间房是经常有人出入的。
画面已经勾勒了大致的轮廓,像是一个池塘边,有妖娆的水生植物和圆润的滩石,天空辽远,云朵微茫,树木的旁边站了两只巨大的白色水鸟。邵远正在画它们脖颈上的羽毛。
我从小就喜欢他的画,我总是觉得邵远的画里面充满了声音。有时候是宁谧中的呼啸,有时候是喧嚷下的呐喊,有时候寂寂低语,有时候也会七嘴八舌。它们总是在诉说。但是这一幅,却是无声的。
我低头看了下手表,时针、分针和秒针正巧都重叠在12的位置,它们在那个瞬间整齐划一,就像条缄默的分隔线。我恍惚了一会儿,说道:“它们为什么安静了?”
邵远这才从画境中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是我,呵呵笑了两声,说:“嗓子哑了呗。”
我向上挥了挥手,说:“下来,肯定连早饭都没吃吧?”
邵远别过头去看了看他的画,说:“你蹲一会儿,画完这个细节,很快。”
我嗯了一声,点了根烟,乖顺地蹲在了一捆大理石地砖旁边。如果此时能够从躯壳中挣脱出来,我一定能够看见自己就像罗丹的思想者一样,沉默静止。而邵远,则融进了他的画里,像一只白色的水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的我们,都是一株植物。
邵远的“很快”,用了两个小时。迎着午后的阳光,我们并肩走在一条弄堂里。小的时候,我们常来这个巷子吃一种叫云糕的小吃,它松软柔润,温和安宁,就像麦子和棉花夫妇一样静好和谐。我缩紧了身躯,肩膀端起来,不自觉的强迫症。
我说:“邵远,你不要命了吗?”
他挨近我,轻轻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别说这个。你看,你还是忍不住。”
时光就像一粒沙子,它在匆匆流淌中磨砺着我们的疼痛。某一种食物被我们怀念,往往不代表它的醇香真的可以穿透岁月,而我们所在意的,不过是与它有关的回忆。回忆是个不够良善的东西,若是伤怀的,回忆便加深了痛楚,若是美好的,回忆则会施展法术,让那美好幻作微凉,因为再美好,也是回忆了。所以当我和邵远每人捧着一碗云糕,看见苗雨瞳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了一些恍惚。
在旧天堂酒吧的那夜,我去了苗雨瞳家。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起居的世界,整个房间的布置让我感到陌生,它们不带有我所熟稔的气息,就像我对怀中的苗雨瞳感到有些遥远一样。她不时地嘟囔着醉话,像静夜空穴而来的呓语,细细碎碎,恍如一部文艺片。我在慌乱之中,碰翻了一只茶几上的花瓶。
水渍漫延开去,几枝小雏菊躺在地上,我趔趄了一下,和苗雨瞳一起扑倒在床上。未等我撑起身子,她的唇已覆盖过来。我的身体倏然间僵硬了起来,骨骼们仿佛收到了号令般地集体发力,我感到了一股窒息。苗雨瞳的双臂紧紧地环住我的脖子,我努力地挺了几下,竟未能挣脱。
月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我们依稀能看到对方的面孔,但是眼神是模糊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我撑开双臂又挺了几下身子,苗雨瞳的胳膊也随之紧了紧。没有办法,我只好伏下身去,释放出双手,然后弯过腕子,生生地掰开了她相扣的十指。然后像受力的弓一样,弹了起来。
我知道苗雨瞳没有醉,因为喝酒的时候她说过,那种45度的伏特加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而我想她也知道,我在扶住她的那一瞬间,就预想到了现在的场面。我站在一片微弱的阴影里沉默不语,她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的内心泛起一片冰凉,这样的情况下,想必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了。
随着苗雨瞳一声哽咽,我也听见了自己胸膛里裂帛般的声响,然后她翻过身子,将头埋进枕头里,双手紧紧地抓紧被子,肩膀耸动着,却再也没有发出半声哭泣。我忽然觉得血液都冷了下来,有如万箭穿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无法给出答案,少年时我懦弱的逃避是我的肮脏与卑劣,而如今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忏悔过,也后悔过,可还是再一次伤害了她,我是真的病了么?
直到东方微白,苗雨瞳才缓缓地坐起了身子。她拢了拢头发,淡淡地望了我一眼,静静地说了句:“你回去吧。我们都累了。”
“雨瞳……”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不想说什么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类的话,那样没有意思,真的。”苗雨瞳轻轻地笑了笑,“也许是我错了。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光。或许,还让你有了负担。我现在醒了,不会再爱你了,也不会恨你。毕竟,过去是不会消逝的,它们永远都停留在了那一分一秒。我们只是失去了今天罢了,我们还拥有曾经,还会有各自的明天呢,对吗?我不后悔,你也别难过,好吗?回去吧……”
“对不……”
“不要!”苗雨瞳突然厉声打断了我,“如果你希望以后我再看到你的时候,心中是平静的,而不是别的感受,那你就什么话也别说,我不想像小说或者电视剧那样做作!”
我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当我走出小区的大门时,忽然听见了几声清脆的鞭炮炸响的声音,风很凉,黎明凛冽,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苗雨瞳朝我们两个人笑了笑,那种表情在我看来,就像寒风中的一片叶子。她说:“很多年没有吃云糕了,这个味道一点儿也没变。”有时候我也会痛恨我的敏感,就像讨厌自己身体上的一个长在不恰当位置的痣,就像听到苗雨瞳这样说的时候,我会想到她是在暗中告诉我:夏微晨,你变了。
但是事实证明了我多心的粗劣,因为接下来的对话中,苗雨瞳完全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她很平常地告诉我,她的老板听说我是心理师,想约我今天和他见个面,向我咨询一些问题。赶巧我们刚好遇见,要不她一会儿就要打电话给我。如果我没什么事的话,下午去趟她的公司,因为她老板说最好在公司见面,他对去心理诊所有些抵触。我在脑海里搜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相貌平平得像一张证件照片的男人。
田乃刚的办公室让有我些意外。
我所见过的老板或者企业家们的办公室无非两种,一种是奢华的,一种是高雅的。当然,有奢华而不庸俗的,也有不伦不类的装高雅。但是田乃刚的办公室,却简单得可以用屋徒四壁形容——木桌、木椅、木书柜、木床,就这四大件儿各一样。而且也不是什么高级木材做的,普通得就像小学教室里的课桌椅。六格的书柜上摆了些文件夹,没有任何书籍,木床上有一套叠得四四方方的军用被。
只有桌子上,放了一部普通的电话座机,还有一颗不知什么动物的头骨。
头骨很完整,有锋利的犬齿和有力的臼齿,后臼齿的研磨面比较宽大,很像是狗的。这样的办公室本来就很另类,再加上这么个头骨,出现在一家传媒公司老板的办公桌上,就更加生出了几分诡异。其实我更多的感觉,是一种反感。
我觉得这老头不过是在玩非主流,而且玩儿的还不怎么样,别别扭扭,还挺恶心的。
苗雨瞳把我送进来之后就出去了,我虚伪地敛住了表情,面带微笑地说了声田总你好,然后伸手去和他握。田乃刚也伸出了手,但是却并没有和我握,而是向他的椅子扬了扬,说了句:“你请坐,小夏。”
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办公室根本没有客人坐的椅子,只有一把他自己的。
见我有些迷惘,田乃刚笑了起来,他说:“怎么,在分析我的用意?”
我连忙摆了摆手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
“古怪?”田乃刚抢了我的话,我尴尬地笑了笑。
田乃刚说:“其实很简单,我比较节俭,但不至于吝啬,我对我个人的办公环境要求不高,满足基本用途就可以了。苦出身么,粗衣陋履也不会觉得寒酸。另外公司刚进驻本市不久,还在装修阶段,目前还不太需要有人进我的办公室长谈,开会有会议室,所以没有准备客人的椅子。你可以坐我的,我坐床就行了。”